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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頭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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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頭犀(二)

分野城的九月仍然燠熱,與三個月前岑雪鴻第一次抵達這裏的時候沒什麽不一樣。

應該是秋季的。

在朝鹿城,它指向一場炫目的金色。日光從銀杏樹的枝葉罅隙間灑下,落葉鋪滿了街衢小巷,貨郎牽著驢從落葉上走過,世家貴族的車輿從落葉上碾過,垂髫的孩童們從私塾放了學,打打鬧鬧地從落葉上追逐跑過,都會發出很好聽的聲音。風裏攜著桂花的香味,不經意地闖入呼吸之間。

月亮也圓了,掛在樹梢頭。人們坐在庭院裏,溫一壺黃酒,拆螃蟹,絮絮叨叨地講一些瑣碎的話。朝鹿城的秋季,如一千年前一樣寧靜。

遠方的人回來了嗎?

岑雪鴻拎著一壺酒,去那座沒有名字的石頭山上看望天瑰。

天瑰、彌沙、檀梨、玉郎,三個月前她在分野城認識的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不在了。走的走,散的散,像塵囂遠去,潮水退去。

岑雪鴻一個人走到了石頭山上。

再次發作的五魈毒讓她更為虛弱,即使是常年練武的身體,走到石頭山上竟也喘息了半晌。岑雪鴻扶著枯木休息了一會兒,卻看見在那片已然雕零的玫瑰叢中孤零零屹立的墓碑之後,轉出來一個身影。

岑雪鴻楞楞地望著那身影。

息露與她對視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用中洲話向她打招呼:“你好。我是息露。”

岑雪鴻點了點頭,還有一絲茫然。

“我知道你,之前在古莩塔家的宴會上,我見過你,但是你可能不記得了。”息露知道岑雪鴻不認識自己,更不知道分野城和熾金宮中的種種關系,想了半天要怎麽向她解釋,“我是息家的……嗯,我是盧阇王子的……我和越翎……呃。”

其實沒有什麽好解釋的。

出現在這裏的人,只有一種關系。

息露最後說:“我是天瑰的朋友。雖然也許她並不這樣認為。”

“你在這裏懷念她,就是她的朋友。”岑雪鴻看了看他,取出酒壺和酒盞放在墓碑前,斟了滿杯。

她斟酒的姿勢行雲流水,晚風灌滿了寬袍廣袖,身後浩茫空闊,只有一輪殘陽,更襯得她形銷骨立。

息露看得晃了神,總覺得以前在熾金宮的學院裏,學到的那些難以理解的中洲文人的詩詞,在他眼前忽然就有了具象化的體現。他也很想像檀梨那樣動不動就曰出幾句,可是他張了張嘴,那些破碎的詩詞卻早就像潮水退去一般消散在記憶裏。她的目光也像潮水,時光輪轉凝在她眼眸中,沈靜如海,哀而不傷。

他什麽也沒能說出來。就像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什麽也抓不住。

“沒想到你會來這裏。”看了一會兒,息露又說。

“為什麽?”岑雪鴻問,“因為檀梨公子嗎?”

息露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點點頭。

岑雪鴻於是笑了笑:“從來就和檀梨沒有關系。”

分野城的消息比風還快。三個月前,天瑰要嫁給檀梨,檀梨拒絕天瑰,轉頭就為了一個從中洲來的某個庶子的未婚妻不惜得罪古莩塔家主,全分野城都津津樂道地傳他們四人的八卦。當然主要是傳天瑰和檀梨那些糾纏數年的愛恨情仇,那時候越翎和岑雪鴻的名字,在分野城都叫不上號。

大家想看兩個女人為一個男人反目成仇,並不想看兩個女人惺惺相惜。

大家想看的戲碼自始至終都沒有上演,檀梨卻在其中反覆橫跳,在天瑰不想選聖女的時候拒絕了她,在天瑰死去之後卻又追隨著她一起消失,即使是在最爛俗的戲本裏,這樣的情節也讓人提不起勁。

盡管,很難說檀梨有什麽錯。他只是一個軟弱的人,甚至,也有一點可憐。然而在戲本裏,讓人提不起勁就是最大的錯了。

而兩個女孩兒在他的故事之外,在動蕩的那一夜,卻短暫地成為了知己。

那一夜在古老的寂寞塔中,天瑰為岑雪鴻扶正雲鬢邊的孔雀銀簪,輕撫過她的臉龐的時候,眼中仿佛倒映著另一個自己。

在坍塌之前,她讓她快點離開。

而坐在風雨呼嘯的木鳶之上的時候,有一個瞬間,她以為她們都能拋棄一切束縛住她們的東西,再也沒有所謂的家族血緣,所謂的永恒榮光,她們可以飛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故事的最後,卻是一個女孩兒提著酒,來到了另一個女孩兒的墓碑前。

這樣的故事,無關愛恨糾葛,無關快意恩仇,世人並不願意看。

“其實,天瑰還是太決然了。”息露接過岑雪鴻帶來的糕點小菜,幫她一起擺放在墓碑前,嘆了口氣,“只要活著,總還是有辦法。”

“不是太決然了,是沒有辦法。她想要自由,卻不得自由,只好將性命還給你們,請你們放她自由。”岑雪鴻靜靜地望著息露,“息小公子,想必你的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

息露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他的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

他不想掌管“六重天”,不想面對長大之後的世界,就可以不去管,不去面對。

盧阇王子說,他不會讓息露去做那把利刃。然而利刃總要有人來做,那是誰呢?是家族中的女孩兒,是他的姐姐息雩。

息雩在四年前放棄了一切,好不容易過上了她自己的人生,卻由於息露的無能,又被盧阇王子千裏迢迢召令回分野。

在這一個日暮黃昏中,息露幡然醒悟。

原來他的無能,一直以來都在犧牲息雩。如果分野城裏有一部分人、有一股勢力在迫害天瑰、息雩,甚至古莩塔·漓音、彌沙,等等等等,乃至三千年來分野城中以億兆計的女孩兒,令她們生不得自由,死不得安息,那他也脫不了幹系。

他也是倀鬼。

“我,我……”息露被這樣的發現嚇了一跳,茫然無措地問,“我該怎麽辦?”

輪到岑雪鴻茫然地看著他:“什麽?”

他應該彌補一些什麽,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岑姑娘,你和越翎要去朝鹿城執行任務,我的姐姐息雩重新接管‘六重天’,她也會去。”息露定了定神,又問,“我能不能和你們一起去?我也想,學著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我和越翎要去朝鹿城?”岑雪鴻更茫然了,“什麽時候的事情?為什麽?”

“不是嗎?殿下說越翎是這樣說的呀。”息露無辜地望著她,覆誦了一遍,“越翎說,‘我還有一筆賬要和洛思瑯算’。”

……

熾金宮,碧璽宮。

分野城王宮的十二座宮殿皆由不同的金銀珠寶堆砌而成,目之所及,碧璽宮的一切都是由碧璽建築雕琢,琳瑯滿目,窮奢極欲。這些或濃或淡、清澈透亮珍稀的玉石,在這裏就如碎石一般隨處可見。

古莩塔府邸燒毀重修,在此期間,越翎獲盧阇王子的恩準,賜住碧璽宮。

這是十二家貴族能獲得的最大的恩賞,也意味著,原本固若金湯、沆瀣一氣的十二家,為首的古莩塔家族,已經投向了王族。

碧璽宮裏,一個風塵仆仆的女人拍了拍越翎的肩膀。

“幾年不見,長大了。”她笑著說,“當初在丹青池畔救起你的時候,你那樣瘦,又傷得那樣重,我卻從沒有懷疑過你能不能活下去。果然,你不僅活下來了,還活成了古莩塔家主,以後我見了你,還得向你行禮呢。”

那女人的手勁很大,穿著武人服飾。她上了些年紀,皮膚不似櫟族貴姬們那樣白皙細膩,眼角有細細的紋。

“別拿我取笑了,首領。”越翎臉上難得透出幾分無奈。

那女人大笑:“還叫我首領呢?”

“息雩大人。”越翎正色,“一路辛苦了。”

息雩也不假惺惺地和他客氣了,直接坐在主位上,猛猛灌了一壺茶。

“死小子,你真的變了。”息雩苦得直吐舌頭,“你喝的這什麽東西?”

“老白毫啊。”越翎道。

“貴族做派。”息雩扼腕痛惜,找了糖和奶,哐哐地往茶盞裏倒,倒到一半想起了來分野城的一路上聽到的八卦,改口說,“哦,中洲女婿。”

越翎聽得心花怒放,嘴角都壓不住了,卻還嘴硬道:“還沒有一撇的事。”

息雩嫌棄地把那杯茶推遠:“什麽時候去朝鹿城?”

“越快越好。要阻止十二家的計劃,就必須趕在古莩塔·漓音和洛思瑯大婚之前。我已經和盧阇王子請示過了,他說你身體不好,可以讓你休整幾天再走。”

息雩皺著眉:“不需要。”

“我也是這樣回答他的,我說明天就可以走。”越翎道。

息雩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聽見一道清冷女聲問:“走去哪裏?”

息雩尋聲擡頭望去,一個素白身影已經邁入殿中。

另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走進來的時候,息雩不由得一陣恍惚,仿佛看見了他小時候的模樣,牽著自己的裙擺跟在身後,像尾巴一樣甩也甩不掉。

息露也看著她,有些怯怯地喊道:“姐姐。”

息雩方才一直皺著的眉舒展開了,英毅的臉龐也柔和了一些。但她只是望著息露,點了點頭,沒有說別的話。

“為什麽去朝鹿城,也不和我說一聲?”岑雪鴻問。

越翎知道她素來不喜歡被別人安排,此刻也有些慌,只道:“有公務要前往朝鹿,還沒來得及和你說。我想著,正好可以找洛思瑯要你的解藥。”

岑雪鴻曉得他是為自己,所以也沒有生氣,只是問一問。聽見越翎這樣回答,不免有些好笑:“五魈之毒,世間無解。他怎麽會有?”

越翎給了息雩一個求助的眼神,息雩就接道:“反正我們‘六重天’威脅人,肯定要留著解藥的,不然怎麽威脅?”

岑雪鴻搖頭:“他也不是要威脅我。”——他只是想讓我死,死得很難看罷了。這半句話,她咽了回去。

“就算沒有解藥,也得揍他一頓出口惡氣吧,這件事哪能就這樣算了!”越翎說。

岑雪鴻欲言又止:“你……”

“我是古莩塔家主,是他的親家。想揍他就揍他,沒什麽好說的。”越翎滿不在乎地道。

“而且,你的《博物志》不是要找一種鳳冠霞帔犀鳥嗎?”越翎又說,“我前幾天查了查,漓音帶去的嫁妝裏,就有那種鳳頭犀鳥。”

岑雪鴻猛然望著他。

越翎說:“兩只哦。”

越翎問:“去不去?”

岑雪鴻點點頭,看著越翎洋洋自得的模樣,實在忍不住好笑。

“不要打架。”她笑著嘆了口氣。

越翎:“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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