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千秋宴(三)

關燈
千秋宴(三)

當分野使臣團抵達巴河郡的港口,由旌光軍護送著他們在莽莽中州大地上晝夜兼程的時候,朝鹿城太章疊闕宮中的偏僻一隅,也徹夜燃著燭火。

十一歲的岑雪鴻已出落得娉娉裊裊,豆蔻梢頭。縱然未施粉黛,素裳銀釵,亦難掩清曜之姿,猶如照亮宮闕長夜的明珠。她繼承了裴映慈的中洲長相,而岑錚那北地草原的血脈,又令她比中洲女子少了幾分綽約,多了幾分英姿。

一燈如豆。

房間裏,裴映慈坐在榻上,替岑錚縫補著一件舊舊的朝服。岑錚則一臉苦悶地站在書桌旁,拿著一支筆,案上堆滿了淩亂的描金箋紙。

岑雪鴻伏在案上問:“爹爹,你在幹什麽?”

“我在寫明日千秋宴上要呈給聖上的祝表。”岑錚嘆了口氣,“文章是你娘擬的,讓我對著抄一遍。可是我學了這幾十年,還是學不好中洲的書法,抄都抄不來。鴻兒,你瞧,那案上都是爹爹寫壞的字。”

裴映慈絞斷了手裏的絲線,帶著笑意望著他,搖了搖頭。

“這是最後兩張描金箋紙了,你再要寫壞,可就沒有了,明日千秋宴上不知道要拿什麽獻給聖上。”

“我們身輕言微,獻了也不過是被丟在一邊。”岑錚嘟囔道,“聽說今年分野派遣了使臣團來朝鹿城為聖上祝壽,分野城號稱‘極樂之城’,他們送來的賀禮,那才叫有看頭呢。”

“輕重貴賤,都是一番心意。”裴映慈道。

岑雪鴻便問:“阿娘的字寫得好,為什麽不讓阿娘幫你寫?”

裴映慈便沈默了。

岑錚摸了摸岑雪鴻的腦袋,又嘆道:“因為你阿娘不能寫。”

岑雪鴻仿佛懂了:“是因為外祖父的事情嗎?”

裴映慈把岑錚明日千秋宴上要穿的朝服整理好,放到一邊,又招招手,讓岑雪鴻到她身邊去。

“鴻兒,我的乖囡,阿娘對不住你。”裴映慈眼裏滿是愧疚,“若阿娘不是罪籍,你就能過上比現在好的日子。京城裏女子們有的東西,你會都有,也不必和我們一樣,被關在深宮朱墻之中不得出。”

“阿娘在說什麽呢?有爹爹和阿娘,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很好的日子了。”岑雪鴻搖搖頭,“不怪阿娘,自然,也不怪外祖父。您教過我的,人臣之誼,宜直言正論,非茍阿意順指。議已出口,雖死不悔。”

“就是,我們一家也過得很好啊。”岑錚也笑道,“我們鴻兒,讀書做文章已經比爹爹強多了,我只怕要成為家裏最沒文化的人了。”

“鴻兒六歲的時候,你就已經是家裏最沒文化的人了。”裴映慈就說。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們鴻兒是由誰開蒙的。非要說起來,若當初我也能由映慈老師教我讀書習字的話,就不會落得現在這樣,連一篇祝表也抄不了。”岑錚裝模作樣地連連嘆氣,終於把裴映慈逗得開懷了一些。

裴映慈笑道:“你有這閑工夫,倒不如想想明天怎麽辦呢。若實在寫不出來,還是想想另挑一件什麽賀禮呈給聖上——當初我說我來繡一副松鶴延年圖,你又不同意。”

“嗐!刺繡費神又費眼睛,我可舍不得你繡。而且咱們家得的那些絲線,都要留給鴻兒裁衣裳呢。”岑錚鼓勵自己,“不行,這是映慈你做的文章。雖說倚馬可待,文不加點,一炷香的時間就寫好了,但這也是一番功夫,不能浪費了。我一定可以抄好!”

岑雪鴻望著還似少年時一般恩愛的父親母親,不由得掩嘴偷笑,卻忽然想到:

“咦,阿娘不能幫忙寫,我能不能呢?”

“嘶……你別說,你還真別說。”岑錚立刻把筆塞給岑雪鴻,“你是我的女兒,你代我寫是很合理的事情嘛,就交給我家鴻兒了!”

岑雪鴻便站在書桌前,濡墨揮毫,頃刻寫就。岑錚則站在她旁邊,以一種養女千日用女一時的自豪眼神望著岑雪鴻。

岑雪鴻將描金箋紙拿給裴映慈過目。

岑雪鴻年紀雖小,字已寫得極好,一筆一劃都剛勁有力,全不似十一歲孩童。當時京中的貴女們,興學瑛夫人的小楷,婉約婀娜。岑雪鴻學的卻是正楷,字形瘦挺,線條鋒利,長者輕,短者重。

這樣一筆好字,即使並非岑錚親筆所寫,想必聖上也不會說什麽。裴映慈點點頭,將描金箋紙收好,只待明日千秋宴上呈給聖上。

……

永慶鐘敲二十四響,八音齊鳴,青銅磐音如海潮般從安樂臺上緩緩傳遍朝鹿城的每一個角落的時候,分野使臣團也迎著朝霞邁入了太章疊闕宮。在大殿之上迎接他們的是中洲皇帝、皇後以及十二歲的太子,大殿之下左右列著文武百官。

以蘇赫剎那家主為首的分野使臣團,向中洲皇帝呈上毗紗王的親筆賀表,將數十項賀禮和清單交給禮部。兩國交誼,種種禮數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中洲皇帝才令禮官帶分野使臣團在緲金宮稍作安置,待夜晚開宴。

走在宮闕的禦路上,息雩悄悄囑咐自己的兩個屬下:“我總感覺古莩塔·摩衍沒安好心,在朝鹿城期間,你們稍微盯著點兒,別讓他對越翎那小子動什麽手腳。”

“不至於吧,首領。”其中一個屬下說,“我們是陛下的人,他古莩塔·摩衍也沒必要跟我們過不去啊,他圖什麽呢?”

“他什麽都不圖,就圖我不舒坦,他便舒坦了。”息雩冷笑道,“那男人的心眼比雞眼還小,總之,防著點兒沒錯。萬一越翎有什麽差池,要我和古莩塔·摩衍共事,那比殺了我還難受,我立刻辭職。”

“沒有首領在的‘六重天’,我也立刻辭職!”另一個屬下急吼吼道。

“別叫了,快去盯著越翎!”息雩懶得理他。

……

“摩衍大人,‘六重天’的那兩個人一直在我們身邊,似乎是來盯著我們的,趕也趕不走。”古莩塔家的隨從向摩衍稟報道。

使臣團只在朝鹿城住幾天,在知道“六重天”看中了越翎之後,摩衍原本是不打算帶他回分野城的。

偌大的太章疊闕宮,隨便把他塞在什麽角落,弄死了也好弄殘了也罷,總之回程的車馬一上路,“六重天”那群人怎麽也不可能為了一個失蹤的奴隸耽擱浩浩蕩蕩的使臣團,而太章疊闕宮也不是能隨意出入的地方。

害死了大哥的人,就該悄無聲息、落魄潦倒地慘死在雎神的保佑之外,魂靈永遠在世間徘徊,永不得安息。

息雩卻偏偏要和他作對,派了兩雙眼睛來盯著越翎,不讓他有可乘之機。

摩衍煩她煩得要死,心裏卻已經醞釀好了一個計劃。要殺越翎,最好的時機,就在今天的千秋宴上。

“不用理他們,照舊把越翎關在柴房裏,把他的手腳折斷,也別給他吃飯喝水。問起來,就說我在管教奴隸,不關他們的事。”摩衍不動聲色地說。

兩個時辰後,所有櫟人皆盛裝,出席中洲皇帝的千秋宴。

息雩的屬下掛在房梁上向她稟報:“首領!千秋宴上一人可帶一個隨從,古莩塔·摩衍他他他竟然帶越翎去了!剛剛把越翎從柴房裏提溜出來換衣服的。可是他們才把那小子的手腳打斷了啊,我全都聽見了,那小子竟然還能走嗎?!”

“你快滾下來吧,跟有病似的!”息雩罵道。

那屬下便乖乖地從房梁上跳了下來,就地一個翻滾,滾到息雩面前,眉頭耷拉著,一副哭唧唧的模樣。

“首領,那叫越翎的小子真強啊,你有了他之後不會就不要我了吧?”

“你跟我去千秋宴,另一個留在緲金宮,盯著剩下人的動向,以防有詐。”息雩戳他的腦門,“你再在這裏搞七搞八,我現在就可以不要你。”

……

千秋宴上,座次皆有順序。右側分野席間,自上而下依次為永恒王蘇赫剎那家主、外事院大臣卡羅納卡蘭大人、“六重天”首領息雩、古莩塔·摩衍、美露希大公子。

息雩和摩衍相鄰而坐,臉上都不約而同地流露出被瘟到的表情。

息雩的屬下和越翎,亦站在他們身後,隔著一丈左右的距離。那屬下悄悄地打量著越翎,只見他低眸垂手,玄色衣裳寬敞,更顯得他瘦弱不堪,不過倒是終於被好好拾掇了一番,可見古莩塔·摩衍還是知道要些體面的。

那屬下心說:嘖,越翎這小子看久了,還真有些惹人憐愛。

縱然是奴隸,可是十一歲的少年,出於人之常情的角度都不該對他如此百般淩虐。身上沒一塊好肉,沒吃過一口熱飯。

由此可見,古莩塔·摩衍根本就不是人。那屬下憤憤地想。

可也正是無數的這樣“古莩塔·摩衍”們,牢牢掌握著分野城,對平民和奴隸肆意淩虐生殺。

若不是有息雩,他的境遇,也好不過越翎幾分。

千秋宴對他而言無聊得很,正胡思亂想著,忽然看見大殿中央,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向中洲皇帝叩拜。

“襄武將軍之子岑錚,向聖上祝壽。願聖上萬壽無疆。”

禮官將他的賀禮呈給中洲皇帝過目。這是一個非常無聊的流程,一個人過去了,下一個人就接上,直到所有人都變著花樣祝他萬壽無疆,大家就可以看歌舞吃飯喝酒了。分野的賀禮是今天千秋宴上的重中之重,在最後會由永恒王蘇赫剎那家主和卡羅納卡蘭大人奉上。

可是,這流程卻停在了這裏。

中洲皇帝從楠木托盤上拿起了他呈上的賀表,看了半晌。

岑錚頓首於地,冷汗涔涔,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

大殿之上,也為聖上這異常的停止而竊竊私語。

“襄武將軍之子,不就是質子嘛。”息雩悄悄地對她的屬下說,“由先太後撫養,與至尊之人一同長在太章疊闕宮,身份卻尷尬得很。”

許久,那至尊之人終於緩緩開口:

“這文章是誰做的,祝表又是誰的字?”

岑錚忙稟道:“臣不精於中洲詞話,文章乃是臣妻裴氏所做,又因她為罪女,羞見天顏,所以祝表由小女雪鴻抄錄。”

“朕今日千秋,既是罪女,就不見了。讓寫了這字的人來見朕。”

岑錚道:“陛下,千錯萬錯,都是臣一人之錯,請您……”

“朕說,讓她來見朕。”

岑錚伏在地上,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大殿之中,所有人都在揣測聖意,竊竊私語。

息雩也被吸引了註意,思索了半晌,不知道中洲皇帝什麽意思。

待她一回神,右邊的座位已經空空如也。

她壓低了聲音問屬下:“古莩塔·摩衍呢?越翎呢?”

那屬下也幡然醒悟:“咦?”

“廢物!”息雩道,“趕緊出去找!小心點,別引人矚目!”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