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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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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蝶(五)

眾人醒來的時候,岑雪鴻掀開帳篷,先是摸到了油布上的一層雨水,接著一股雨後樹林間的潮濕氣息撲面而來。

岑雪鴻心裏一涼。

不過當她走到帳篷外,清晨的一縷陽光卻恰好照在她身上,令人感到有些不真實。

“夜裏下了一場雨,”彩岳大娘在身後說,“我們已經很接近大荒了,這裏的氣候就是這樣,夏季的夜裏和午後常常下雨。”

岑雪鴻問:“既然如此,雨季又是怎麽算的呢?”

“不停不歇,少則十天,多則一月。”彩岳大娘說,“暴雨如簾,河水漫溢,甚至可能有山洪席卷。所以一旦連續下雨超過三個時辰,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回頭了。”

彩岳大娘這一番話說得岑雪鴻憂心忡忡,可事已至此,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聽天由命。

她的性命全系於一場未期的雨季,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聽見昨天越翎那樣毫無緣故地信誓旦旦,竟也感到稍稍安心。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雎神會保佑你的。”

他笑得那樣篤定,仿佛真的由他說了算似的。

因岑雪鴻懸著一樁心事,一路幾乎無話,只坐在船艙裏塗塗畫畫,或望著河水映著的樹影出神。

過了大半天,岑雪鴻拿著一疊黃檗紙,問彩岳大娘:“我憑著想象畫了幾種‘天女目閃蝶’的模樣,您覺得哪種比較有可能?”

眾人一起看了看。

那些畫上的天女目閃蝶,“閃蝶”的部分很好理解,岑雪鴻灑了些銀粉顏料,擬作月光下閃爍的鱗粉;而“天女目”的部分,則在眼睛的圖案上有所不同,有一雙的,也有重瞳的,有大到覆蓋整對翅膀的,也有小小的排列在翅膀周圍的。

彩岳大娘指著重瞳的那副畫說:“我上次說了,在蝴蝶谷裏的蝴蝶群,除了各色的閃蝶,還有便是這樣翅膀上有眼紋的重瞳蝶。”

“會不會是蝴蝶谷裏的兩種蝴蝶,相互繁衍,所以有了兼兩種特征的蝴蝶?”越翎指了指岑雪鴻,“就好比你是中洲人,我是櫟人——呃,我沒有那意思。”

他趕緊換了一個說法:“就好比彩岳大娘是中洲人,她的夫君是櫟人,羽兒和莎莎就兼有兩族特征。”

彩岳大娘心照不宣地朝越翎笑了笑,越翎失言,羞得滿臉通紅。

岑雪鴻卻在垂頭思索,沒有註意,片刻之後,她才搖了搖頭:“從未聽說過紫竹和蒼筠竹種在一塊兒,就能長出紫色的、帶斑痕的一種新竹來的。就像中洲的詩人相信的腐草化螢、楓葉化魚,都是無稽之談。沈先生說過,動植物之間的演化和繁衍,都不是想當然的事情。”

越翎聽見岑雪鴻張口閉口的沈霑衣就煩,但又不敢表現出來,便道:“所謂‘偉哉造化者’,世間萬物皆鬼斧神工,我們又如何能洞悉呢?”

岑雪鴻被他說得有些猶豫,畢竟一千年來都沒有任何關於天女目閃蝶的記載,究竟是什麽樣的,誰也說不好。

但是她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想法:“我還是認為,天女目閃蝶不該是重瞳花紋。彩岳大娘之前說了,傳說中荒虺就是重瞳,重瞳蝶因眼紋就遭到櫟人的嫌棄,怎麽會將重瞳花紋稱為‘天女目’?”

“天女目,天女……”越翎一下被她點醒了。

“你想到什麽了?”岑雪鴻問。

“天女,並不是像你們中洲傳說中縹緲的仙女,之類的東西。”越翎說,“我也是忽然才想起來,分野人奏樂焚香以祭祀雎神,所以在雎神周圍滋生了妙音靈和食香靈,它們是一種在空中飄舞的小精靈,以音和香為飼,也被稱為‘天女’。”

“蝴蝶……如何不是一種空中飄舞的小精靈?”岑雪鴻感到有什麽關鍵之處被點破了,可是還差一點,“那‘天女目’又是什麽?”

越翎無奈地搖搖頭:“我對櫟族傳說也知之甚少,能想起來‘天女’是什麽就已經不錯了。”

要是檀梨,應該就知道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越翎沒有說出口。

岑雪鴻安慰道:“沒事,至少我們知道了,‘天女目’也許並不是眼紋,而是某種傳說的象征。之前我一直都是按照長著眼紋的閃碟去找的,怪不得什麽也找不到。”

討論暫且按下,便又是繼續趕路。

途中,也淅淅瀝瀝地下了幾場雨。雨林裏氣候莫測,往往一場雨驟然把世間淋濕、把岑雪鴻的心淋得拔涼之後,又如無其事地灑下陽光。

還有各種各樣從未見過的動物闖入他們的小舟上。夜晚的時候,越翎從沼澤裏抓到了一只手臂長短的小鼉龍,黑漆漆的眼睛又大又圓,像是嚇壞了,呆呆地任由越翎撓它的腦袋,像一只溫馴的小狗。

岑雪鴻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便讓越翎把它放了。幼年鼉龍在河水裏一個撲騰,就深入藤蔓和浮萍之間,看不見了。

還有一只半個拳頭大小的蛙,在雨後跳到他們的船舷上,紅得比血還要鮮艷。越翎又要去抓,這次被岑雪鴻攔住了。

“這樣鮮艷顏色的動物,一定有毒,就和蕈菇是一樣的。”

彩岳大娘點點頭:“這種蛙的身上有劇毒,若是順著血液進入到人的身體裏,一天之內就會麻痹而亡。聽說在大荒的部落裏,會把它們的毒塗在箭鏃上。”

越翎聽了,一陣害怕,趕緊用積水鳳梨的葉片把它趕走了。

就這樣幾日,終於抵達赤水河畔的桑榕寨。

從桑榕寨往樹林深處再走個一兩天左右,就能抵達其中的蝴蝶谷。

彩岳大娘把小舟系在村寨門口。

眾人下了船,走到桑榕寨裏。這裏的房屋是比千水寨更高的吊腳樓,只有寥寥十幾戶,散落在遮天蔽日的桑榕樹間。

岑雪鴻環顧一圈,桑榕樹特有的板狀根巨大而虬結,其上附生著密密麻麻的蕨草,裂開的每一瓣葉片都在盡力擴大自己的面積,爭奪從桑榕樹間漏下的一絲陽光。

“你們是來做什麽的?”一個村民模樣的人問。

“我們要去蝴蝶谷。”彩岳大娘說。

“哪有這時候進蝴蝶谷的?”那村民聽了便驚訝。

彩岳大娘拿了幾兩碎銀給他,讓他安排住處,那村民得了錢也就不說話了,把他們往自己家引。途中彩岳大娘和他交談了幾句,知道了他是村長的兒子,叫做阿錕。

岑雪鴻與越翎跟著走在他們身後。

不知道為什麽,岑雪鴻自從踏入桑榕寨裏,心裏就一直感到很慌。

她轉頭去看越翎,他沒說話,劍眉卻也擰在一起,面色凝重地望著被桑榕樹遮蔽的天。

岑雪鴻忽然發現,連著兩個月的奔波以來,越翎似乎長大了。

從前那恣意之中帶著一絲小男孩兒的幼稚,而現在,少年氣褪去了一些,增了幾分成熟,令他看起來介於少年人與男人之間,蓬勃生長,鋒芒卻向內收斂。

天陰沈沈的。

走了幾步,岑雪鴻反應過來了,是因為空氣變得極為凝稠而厚重,甚至呼吸有些都不暢,才會有與心慌相似的感受。

要下雨了。

這場雨絕對與他們一直以來所遇到的不同。

這是一場暴雨前的征兆。

岑雪鴻再去看越翎和彩岳大娘的表情,心裏明白,他們都意識到了,只是忍著沒有對她說。

跟著阿錕踏入他家的一瞬間,幾滴溫熱的液體,落在岑雪鴻的額頭上,令她想起前幾天的夜裏,越翎與她額頭相抵時的溫度。

一抹赤金色極速墜落。

岑雪鴻摸了摸額頭,那不是雨水。

指尖上,沾著新鮮的血跡。

與此同時,越翎伸出手,接住了那一抹赤金色。

金練鵲躺在他的掌心裏,尾羽淩亂,疲憊不堪,奄奄一息。

眼角和嘴角流出的血,淌了越翎滿手。

“太白!”越翎喊。

這樣只能短途飛行的小雀,是如何飛過幾百裏,從分野城找到這大荒郡的?

它像是拼著死前的最後一口氣,墜落在了越翎的掌心裏。

“太白!”

岑雪鴻也沖過去,焦急地喚著它。

金練鵲是如此脆弱的生靈。

它們聰慧機靈,漂亮可愛,常常在樹林間蹦跳、歌唱。

只有雄性金練鵲有著婉轉的歌喉和美麗的尾羽,它們終其一生,都在向雌鳥展示著自己,取悅它們的配偶。

它們是一生只會有一個配偶的小雀。

人們發現了這一點。

“六重天”組織裏,為了傳遞消息,會在每一個成員的身上用雌性金練鵲的血刺上刺青。這樣,它的雄鳥配偶,不論千裏萬裏,都會一往無前地飛向它,找到它。

在人們手中,它們的聰慧和忠誠,也置它們於死地。

越翎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說不出話。

一只美麗的生靈漸漸地在掌心裏死去,是什麽樣的感受?

太白掙紮著,似乎想站起來,卻縷縷摔倒,最後再也沒有了力氣。

掌心裏的呼吸越來越微弱,這團小小的絨球,越來越冰涼。

岑雪鴻的淚水已經盈滿了眼眶。

滴落在越翎掌心,以及覆蓋著巨樹與蕨草的大地上的,卻不是她的淚水。

他們恍惚地擡頭。

彩岳大娘、阿錕,整個桑榕寨裏,所有的人都仰起了頭。

大雨降臨了。

大荒郡的雨季,來臨了。

世界靜得只剩雨水打在樹葉上的聲音。

雨水將血泊沖刷,淩亂尾羽的遮掩下,金練鵲腳踝上的鐵環裏,出現了一個綁著的小筒。

越翎顫抖著打開信筒,展開其中洇濕的紙條。

那紙條沒有落款,只有一句話:

“彌沙已抓到。限你十日內回到分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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