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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望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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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望蘭(七)

“你是他的庶子,越翎的未婚妻。”

“什麽?”岑雪鴻亦是一臉茫然,下意識地反駁,“不是,越翎是我的車夫——”

說到這裏,她忽然想起來,今天踏入古莩塔家的府邸之前,越翎站在臺階上,難得窘迫地說的那番話:

“無論他們對你說什麽奇怪的話,你都不要在意,順著他們說就行了。”

當下遭不住越翎的央求,岑雪鴻是答應了的。在想起這一回事之後,這會兒她雖然心裏不大樂意,卻也只好硬著頭皮說:

“——夫君。”

檀梨問:“車夫君?”

“沒有車,他就是我的,”岑雪鴻頓了頓,艱澀地說,“夫君。”

那些賓客打量的目光很快便散去,沒有人對古莩塔家的庶子和一個毫無權勢的中洲女子感興趣。岑雪鴻松了口氣,卻對這樣的情境本能地抵觸。

她又變成某人的妻子了。

為什麽總是會這樣?總有人並不問過她的同意,就將她與世間的某一位男子綁定在一起,讓她從此失去自己的名字和姓氏,甚至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變成了某種附庸的物品。

可是越翎站在臺階上,紅著耳尖,對她說:“請求你。”

想到那樣的越翎,岑雪鴻氣也生不起來。

她想:只能等他回來,再拷問他了。若他不老實交代,就揍他一頓。

檀梨看著三心二意的岑雪鴻,忽然笑了。

“雪鴻姑娘,你說謊說得很糟糕。”

“我……”

岑雪鴻尷尬地望著檀梨,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只要告訴我一句,是,或不是?”檀梨卻說,“你說,我就信。”

岑雪鴻沈默良久,才輕輕說:“不是。”

檀梨松了一口氣。

“可是我答應過他,”岑雪鴻忙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

“放心,”檀梨道,“我不會再告訴第二個人。”

“謝謝。”岑雪鴻說。

“謝我做什麽?”檀梨笑道,“所以,古莩塔·越翎,只是你的車夫,是嗎?”

古莩塔·越翎。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連在一起的姓和名。

她原以為他是一盞燈火,在夜霧茫茫中照亮前路,讓她遠行也不孤寂。

可是這盞燈火,忽然間就熄滅了,留她一個人在繁華陌生的分野城。她舉目四望,才發現他正是夜霧本身。

她對越翎的了解,不及這裏的任何一個人。

可是,他答應過的。

他拉過鉤的。

岑雪鴻垂眸,輕輕摩挲著手腕上已經枯萎的伊莉絲花環。

“不,”她說,“越翎是我的朋友。”

檀梨心道,怎麽可能呢?

僅僅在這分野城裏,他的手上就沾著數不清的血與灰。那樣一只滿是血汙和塵埃的野獸,怎麽能采擷一枝幽靜的鶴望蘭花呢?

他笑了笑,沒有繼續,卻說:

“對了,你之前說在找記載著天女目閃蝶的古藥方,我忽然想到,除了懸星學院,古莩塔大人也有一間藏有古老秘術與藥方的書室。”

如他所願,岑雪鴻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把其餘的人和事都拋之腦後。

“古莩塔大人?”岑雪鴻著急地問,“那我能不能去查閱一番呢?”

“我以前求過他好多次,他一次都沒讓我進過。”檀梨搖搖頭,又有些狡黠地朝她眨眨眼睛,“不過,今天正是個好機會。”

岑雪鴻沒明白:“什麽意思?”

“你看,古莩塔大人要招待這麽多的貴客,府中的家仆、守衛,也都在宴會上忙碌著。”檀梨泰然地說,“顧此失彼,我們正好溜進去。”

岑雪鴻:“……”

這些櫟人,道德品質怎麽一個比一個可疑。

正說著,息氏的小公子慢悠悠地走向他們。

“真無聊,不想和他們浪費時間了,到你這裏來尋些清凈。檀梨,你什麽時候走?我同你一起。”他帶著醉意說。

檀梨頭也不回地道:“我不走啊,我還有事呢。息露,你自己慢慢玩吧。”

息露醉醺醺地:“?”

岑雪鴻提著櫟族的迤邐紗裙,還是沒習慣,走路都磕磕絆絆。檀梨像個侍衛一般,伸出手,讓她扶著自己的手腕。

岑雪鴻搖搖頭,拒絕了他。

檀梨問:“雪鴻姑娘,你是有什麽顧慮嗎?”

岑雪鴻只想苦笑。

到處都是顧慮,與曾經在朝鹿城的時候沒有什麽兩樣。只不過她現在變成了越翎的未婚妻,又和卡羅納卡蘭的家主交往甚密。分野城裏的流言蜚語會傳成什麽樣,她已經有過前車之鑒,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她要怎麽告訴檀梨,這樣一個瓊枝玉樹、傲然睥睨,從未體驗過如箭矢般的蜚語的男子,流言之可畏呢?

也不必她去告訴了。

息露晃晃自己的腦袋:“你……你拉著的不是越翎那小子的未婚妻嗎?等一下,你不是要娶天瑰的嗎?你們真混亂啊……嗝。”

岑雪鴻默默無言,只拿眼睛望著檀梨,意思是:這就是顧慮。

“少喝些吧,我們是有正事。”檀梨扳著息露的肩膀,把他按到石椅上坐下,“別和人說看見我們了,否則我就把你在宴會上只顧著吃羊腿,根本不幫霄姬殿下的事告訴你父親。”

息露:“……”

息露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清醒,可以對夜晚、有婚約之夫、嫁作他人婦這三個關鍵詞進行思考,微微的醉意又使他想得有些遠了。

“去吧。”息露帶著憐憫的神情說,“不管世俗怎麽說,我都會支持你的。就是別讓天瑰知道了。”

岑雪鴻眼前一黑。

她連忙解釋:“不,我們只是……”

檀梨拽著她的雲袖,阻止了她。

“好了,時間緊迫,我們快走吧。”

“不用解釋了,我都明白,”息露揮揮手,“我一個字都不會說的。”

岑雪鴻感到一陣絕望。

她飲下五魈毒的時候對自己立下誓言,寧願死,也不要再做一件附庸,一樣被爭奪的物品。

不想再做誰的妻子,只想以自己的名字而活。

可還是做了菟絲花。

太弱小了。

她拒絕不了檀梨的幫助。他只消輕輕揮一揮手,就可以做到她永遠都做不到的事。

弱小而猶豫。討厭的正是這樣的自己。

一切重蹈覆轍,都是她自作自受。

檀梨對岑雪鴻的心思渾然不覺。

他拽著她的衣袖,只看見了枯萎的伊莉絲花環。

“這花環都敗了,怎麽還戴著?”檀梨說,“伊莉絲隨處可見,並不是什麽珍奇的花,再換一束就是了。”

並不是什麽珍奇的花。

遞給他的人,也許並沒有什麽珍奇的心意。

就像他隨意將自己定為他的未婚妻,傳得分野城中人盡皆知,他也不現身向她解釋一番,獨獨留她一個人。

“嗯,不是什麽珍奇的花。”岑雪鴻靜靜地說。

“我想,世間唯有無瑕的白璧,與雪鴻姑娘最為相配。”檀梨又道。

他們已經沿著小徑離開宴會,走到了古莩塔府邸中無人的角落。

沒有月光,也沒有燈火,岑雪鴻站在黑暗中,不知為何,心裏很悲傷。

“檀梨公子,世間沒有無瑕的白璧。”她說,“而我,也只是不甚珍奇的小花。”

攀緣的菟絲花。

隨處可見的伊莉絲。

“怎麽會呢?”檀梨溫柔地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了。

“從這裏拐進去,就是古莩塔大人的書室了。”

“沒有守衛。”岑雪鴻環顧一圈,告訴他。

比想象中還要順利,二人如入無人之境,沿著曲折的回廊,走到了一間安靜、黑暗的書室。九十九盞長生燈靜靜燃燒,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三面十二尺高的書櫃佇立在黑暗中,像沈默的巨獸,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找你想要的吧。”檀梨取下一盞琉璃燈,遞給岑雪鴻。

岑雪鴻執燈走向書櫃,書櫃上密密麻麻,全是貝葉和羊皮卷。

她才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我不認識櫟文。”

岑雪鴻看向檀梨,檀梨亦皺著眉頭,凝神望著書櫃上的經卷。

“我竟然也看不太懂,”他說,“這些大部分是更古老的櫟文,已經有上千年沒有被使用過了。還有一些,似乎是南荒郡中的部落使用的語言……”

“現在怎麽辦?”岑雪鴻問。

“稍等,我想仔細看看。”檀梨只說,從書櫃上取下一冊貝葉。

岑雪鴻總還記得他們是擅闖入書室的,不如檀梨那般泰然自若。不知為何,這間密不透風的書室,一直讓她感到驚悸。

她望了望幽深的走廊,似乎有一陣一陣悶悶的聲音傳來。

“你聽見了嗎?”她提醒檀梨。

檀梨正在看那一冊貝葉,眉頭越皺越深,沒有回覆。

岑雪鴻在書室裏轉了幾圈,聲音似乎不是從走廊,而是從更深處傳來的。

可是這一間書室已經盡收眼底,哪裏還有更深處?

岑雪鴻心中焦躁,不留神踩到了紗裙,跌在鋪著厚厚的黑天鵝絨的地上。

她扶著連枝長生燈慢慢爬起來,定神一看,那連枝長生燈的青銅底座上,沾著一片赤紅的痕跡。

岑雪鴻伸手一抹。

那是新鮮的血跡。

她一陣錯愕,似乎想到什麽,在黑暗中慢慢摸索著。

一抹刀鋒忽然悄無聲息地懸在她頸側。

岑雪鴻把找到的東西藏在雲袖裏,下意識想去摸腰間的佩劍,卻只摸到了迤邐紗裙上綴著的晴水珠。

岑雪鴻:“……”

每次把劍取下,就必會涉險。這好像成為了一種定律。

暗衛怒喝:“有人擅闖禁室!”

下一刻,暗衛們像從陰影裏生長出來一般,將她和檀梨團團圍住。

岑雪鴻被暗衛按住,只得喊道:

“卡羅納卡蘭·檀梨!”

黑暗中看不清臉,可是聽見檀梨的名字,暗衛們顯然就不敢妄動了。

相持不過短短幾息,走廊上很快就被燈火照亮。古莩塔家主在侍衛的簇擁下,出現在他們面前。

古莩塔家主環顧一圈,看見了被暗衛制住的檀梨和岑雪鴻。

檀梨仍然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

“古莩塔大人,”他不緊不慢地說,“這就是古莩塔家的待客之道嗎?”

“檀梨,我的客人應該在宴會上,而不是未經允許,出現在我的書室裏。”古莩塔家主說,“這也不是為客之道。”

“好了好了,別這樣大動幹戈,古莩塔大人。我只是太好奇了,誰叫你一直都不讓我看看你的藏書。現在看見了,真叫人……”檀梨似乎意有所指,“嘆為觀止。”

“私人愛好罷了。”古莩塔家主說。

“這些禁書,被王知道了,他會怎麽想?被分野百姓知道了,他們又會怎麽看待,您這位一直受人仰賴的古莩塔大人呢?”檀梨淡淡道。

“你威脅我?”古莩塔家主笑了。

“我怎麽敢呢。”檀梨垂眸看著岑雪鴻,“只要我們相安,這件事就過去了。雪鴻姑娘是被我硬拉來的,不關她的事。”

“我自然不會為難你,卡羅納卡蘭大人。”古莩塔家主換了個稱呼,示意暗衛們把檀梨放開。

古莩塔家主又走到岑雪鴻面前,輕輕擡起她的臉,用中洲話說:

“小姑娘,別亂跑。七日之後,聖女選拔結束,越翎就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們想去哪裏,我都不會管了。”

檀梨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

他朝岑雪鴻伸手,並用眼神示意古莩塔家主。

古莩塔家主擺擺手,暗衛們便松開岑雪鴻。

這下岑雪鴻再也拒絕不了,只能搭上了檀梨一直懸在空中的手。

古莩塔家主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不自覺地噙了一抹笑意。

“真是有趣。”他輕輕說,“這樣看來,有些舍不得放她跟越翎走了。”

……

回到燈火照耀的花園中,檀梨忍不住松了口氣。

“好險,好險。老家夥真兇,下次還是不去了。”

“還是得去。”

岑雪鴻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為什麽?”檀梨問。

他在燈火下,望著岑雪鴻剛剛從書室裏找到的東西。

一片沾滿了血的孔雀翎,靜靜地躺在岑雪鴻的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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