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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望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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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望蘭(五)

晦日,即是沒有月光的夜晚。

深深的禁室裏,只有一盞跳躍的微弱燭火。

放血針刺入皮膚中,殷紅的血順著手臂,一滴一滴流入瑪瑙瓶中,像盛滿了酒液。

越翎的脖頸、手腕、腳踝都被鐵鏈鎖住,失血令他的眸光黯淡,唇幾乎如皮膚一般蒼白。

在瑪瑙瓶裝滿之際,暗衛松開了他,去旋上瓶口的玻璃塞。

他卻沒想到,方才還奄奄一息的越翎,突然朝自己撲來。

那爆發力竟如叢林裏的花豹,帶著至獵物於死地的決心。

暗衛旋身躲過,拴著野獸的鐵鏈卻絆住了他手中的瑪瑙瓶,也絆倒了僅有的燭火。血淌了一地,在黑暗中竟如泥漿一般濃稠。

越翎重重地撞上了禁室的石門。

紋絲不動。

暗衛嘆了口氣,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不要再掙紮了,越翎大人,”他重新刺入放血針,“這只會給您自己找罪受。”

越翎哆嗦著,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摸到了石門上的縫隙。

他一把扯下耳垂上的孔雀翎。

……

人間的盛宴,雖然沒有月光,花園中卻已經點上了百十盞明亮的絹紗燈,夜明珠與紅珊瑚點綴在一簇一簇的花叢間,靜靜散發著輝光。

岑雪鴻穿梭在忙碌的侍女之間。

“請問有沒有看見越翎?”

“你知道越翎在哪裏嗎?”

大部分侍女連她說的話都聽不懂,茫然地看著岑雪鴻,如飛鳥一般停留一會兒,便匆匆端著金銀器物趕去布置花園中的筵席。

偶爾有幾個聽懂了的,也只會搖搖頭。

還說要跟著我找完《博物志》的,一到分野城,連影子都找不到了!

就算要去辦事,也可以先打個招呼啊。

為什麽什麽都不說。

只會讓她“不要問”。

岑雪鴻心裏有些不高興,只顧悶頭走路,竟不小心闖入一處後院。

恰時,一陣風拂起輕紗帳幔。

岑雪鴻剛想離開,無意間一擡眸,坐在亭中的女孩兒,正好也望見了她。

她像是瓷器制成的脆弱人偶。

在聖上琳瑯的賞賜中,岑雪鴻也曾見到過這樣的櫟族玩偶。

精致,美麗。皮膚慘白,唇色艷紅。

藍寶石鑲嵌的眼瞳空洞,全無生機。

她坐在銅鏡前,轉頭對身後的侍女說了一句什麽。

於是岑雪鴻看見,她另一只眼睛,用白綢做的眼罩蒙著。

侍女匆匆跑到岑雪鴻面前,用中洲話說:

“彌沙大人想請您過去。”

“好吧。”岑雪鴻無法拒絕,跟著侍女走過去,忽然覺得她有些熟悉,“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我叫迦樂。”她笑著說,“您也許是見過我的姐姐吧,她叫迦珠,是漓音大人的貼身侍女。”

抵達分野城之後,岑雪鴻就發現中洲話是分野貴族的必學的語言,甚至有些等級高的家仆也能流暢使用,比如古莩塔·漓音的侍女迦珠,以及面前的她的妹妹迦樂。

可是,這位“彌沙大人”,一句也不會。

她甚至連櫟語都說得很生澀,像是許久沒有和人交流似的。

“我在找人,不小心走到這裏了,請見諒。”岑雪鴻對迦樂說,“對了,你們認識越翎嗎?知不知道他在哪裏?”

“越翎。”彌沙聽懂了這個詞。

“是的,”岑雪鴻看著她,“你認識他?”

“彌沙大人是越翎大人的孿生妹妹。”迦樂說,“彌沙大人今天一整天都在這裏,我們也沒見到越翎大人。”

“孿生妹妹。”岑雪鴻小小地驚訝了一下。

一是因為從未聽越翎對自己提起過。二則是因為——

岑雪鴻的目光落到女孩兒那金得近乎於白色的,垂落到地上的長發。

還有好幾個侍女站在她身後,忙著把她的頭發梳成繁覆的發髻。可她的頭發像一襲絲綢,不斷從侍女們的手中滑落,連鑲著珍珠的金釵都簪不住。

沒有任何情緒的藍眼睛,像剛剛誕生的幼獸一樣望著她。

她和越翎長得完全不一樣。

越翎的頭發是褐色的。

他的碧色瞳仁,就算在夜裏,也如野獸一般閃爍著熒熒的光。那雙眼睛裏總是盛著滿溢的情緒,諸如恨恚,痛苦,焦急,憤怒。

那些像猛獸或雷電一樣強烈的生命力,組成了他。

越翎的長相顯然繼承於古莩塔家主。

那彌沙呢?

她會是像他們的母親嗎?

可如果這樣,他們的母親就應該是一位金發藍眸的女性。按照越翎的說法,這樣的長相,在信奉雎神的分野城,可以得到一切。

越翎似乎並沒有一個身份顯赫的母親。他總是被古莩塔·漓音和古莩塔·真衍隨意地對待。

岑雪鴻想不明白,只覺得低落。

越翎從不對自己說起他的事。

直到現在,越翎還像是一個謎。

岑雪鴻陷入這團迷霧中,什麽都不知道,卻也走不掉。

那天在南梨城的暴風雨中,站在巨大木鳶前的櫟族少年,他的一雙碧色瞳仁在深黑的夜裏熒熒如鬼火。

不知道怎麽了,偏生受了那盞鬼火的蠱惑。不知不覺跟著他走到這裏,提燈一照,才發覺四野茫茫,只有她一個人。

“這位是越翎大人帶回來的客人,岑姑娘。”迦樂用櫟語告訴彌沙。

彌沙忽然站起來,踮起腳湊近岑雪鴻。

她靠得很近,仿佛不是用視覺而是用觸覺去感受這世界。她雙手捧起岑雪鴻的臉,那手也如瓷器一般冰涼。

一雙幽幽的藍眸如洞窟,似乎要將岑雪鴻深深望盡。

岑雪鴻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是銘刻在草原的血脈中的,感到危險迫近的本能。

可是女孩兒柔弱而嬌小,親呢地捧著她的臉,目光如此專註,仿佛在看著一件稀世的珍寶。

“真漂亮啊。”

“就是你要奪走我的哥哥嗎?”彌沙嘆息著說,“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真漂亮啊,真可惜啊。”

岑雪鴻聽不懂她說的話,卻看出彌沙身邊的迦樂,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懼。

不止是她,周圍所有的侍女,都懷著不安與畏懼。也許她們編不好她的頭發,不是因為頭發總是滑落,只是出於害怕。

“怎麽了?”岑雪鴻問。

迦樂瑟縮地看著岑雪鴻,不知道究竟該不該翻譯這句話。

“她誇讚你的美貌舉世無雙,沒有任何東西可堪比擬。”

岑雪鴻擡頭望去。

古莩塔·真衍施施然從石階上向她們走來。

“真衍公子,”岑雪鴻說,“你有見到越翎嗎?”

“我和你一樣剛剛從懸星學院回來,我也沒見到他。或許你應該直接問父親大人,他會出席夜宴的。”古莩塔·真衍說,“但是在你出現在古莩塔家的筵席上之前,你要去換一件衣服。我已經派人為你準備好了。”

“……好吧。”

入鄉隨俗,客隨主便。岑雪鴻只好跟著他帶來的侍女離開了。

她自然也就不知道,古莩塔·真衍並未離去,而是掀開帳幔,走到了彌沙身後。

從銅鏡中,彌沙看見了古莩塔·真衍的臉。

他的眼中竟閃爍著迷戀一般的目光,像一個狂熱的信徒。

這份本應該給予雎神的信仰,從他在禁室見到她的那一天起,給予了骸骨之上誕生的、純潔無瑕的惡魔。

“您不喜歡她嗎?”古莩塔·真衍從侍女的手裏接過珍珠金釵,穩穩地插在了她的金發之間。

這樣看,她與分野城中自幼錦衣玉食、金枝玉葉的貴女們沒什麽不同,甚至比她們更為閃耀、美麗。

誰也不能知道,這曾是一個關押在地底十餘年的罪奴。

他從銅鏡中端詳著彌沙的臉,竟感受到了她白綢下的另一只紅色眼眸,正在如火焰一般燃燒著。

“您不喜歡的東西,都應該從這世間消失。”他輕輕撫上白綢,那眼珠在指尖微微顫動,仿佛牽扯著他的心臟。

“……我會為您效勞的。”

彌沙天真如孩童,噙著一抹殘忍的笑意。

她轉頭看著古莩塔·真衍:

“我也不喜歡你。”

“願意為您赴死。”他毫不猶豫地說。

年幼的惡魔望向更遙遠的地方,那裏燈火綴夜,笙歌不息。

整座分野城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極樂之都”。無論貴族與平民,所有人都在沒完沒了的宴飲,跳舞,相愛,懷著一生只有一次的念頭活過每個夜晚,次日又拋之腦後。

“我也不喜歡分野城。”

彌沙用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

全城無數大大小小的雎神塑像,全都沈浸在無盡的信仰與供奉中。

渾然未覺,昔日古老的仇敵悄然覆蘇,懷著滅世的恨意,以孩童之軀降臨在人間。

……

岑雪鴻面露勉強之色,尷尬地扯著身上的櫟族雲裳。

古莩塔家族自然窮奢極欲,用輕得仿佛沒有重量的雪白絲綢裁作迤邐霓裳,在腰間與袖間綴滿了青色的晴水珠,隨著行走而叮當作響。

這樣輕盈而玲瓏的裁剪,令岑雪鴻無所適從。更不習慣的是,這樣就沒法佩劍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把佩劍和書稿都先放在房間裏。

夜宴上人來人往,相互應酬,沒有人理會岑雪鴻。

這樣也好,不必在人前作忸怩之態。只要找機會問問古莩塔家主……

“雪鴻姑娘!”

岑雪鴻:“……”

檀梨換了一件月白華衣,微笑著走到她面前:

“很好看。”

岑雪鴻尷尬得只想扶額,勉強笑道:“謝謝檀梨公子。您還是不用安慰我了。”

“不,”檀梨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很好看。”

“我以為您不會出席的。”岑雪鴻轉移話題。

“十二家族之間,彼此還是要給些面子的。”檀梨對自己方才拒絕古莩塔·真衍之事絕口不提,只說,“不知道古莩塔大人今天大張旗鼓的,又要弄些什麽。你看,除了十二家貴族,只要在分野城說得上話的,都到場了。”

岑雪鴻環望一圈,一個人也不認識。

檀梨便向她介紹:“那是美露希家族的家主和夫人,那是息氏的小公子……”

話音未落,一個一襲紅衣的驕傲女子走入花園。

檀梨頓了頓。

“……那是蘇赫剎那家族的霄姬殿下。”

“蘇赫……剎那?”岑雪鴻問,“分野王族不是蘇赫達那嗎?”

“蘇赫剎那是先王的弟弟,穆寧殿下分出去的家族。雖名為‘剎那’,卻擁有世襲罔替的親王爵位,是實實在在的‘永恒王’呢。”檀梨解釋道,“現任毗沙王並非先王的親生子,所以這些年在分野城中,蘇赫剎那家族的名望甚至還要隱隱壓過王室。”

夜宴上的所有人,都向霄姬恭敬行禮。

霄姬誰也不理會,徑直朝檀梨和岑雪鴻走來。

岑雪鴻:“……”

岑雪鴻實在不想惹這位剎那也好永恒也好的公主,提著迤邐的紗裙就想跑。

檀梨抓住了她的手腕。

檀梨用剛剛好二人聽見的聲音說:“幫幫忙啦。只有你能說得過她了。”

霄姬不像是出席宴會,而像是“殺到”宴會的。

岑雪鴻望著來勢洶洶的霄姬,心中只剩了一句絕望的質問:

這一切和我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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