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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望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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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望蘭(二)

岑雪鴻與越翎登上了古莩塔·真衍的車輿。

車輿由兩匹俊美的白馬拉著,分野的陽光照在它們身上,呈現出隱約的金色。即使在世世代代縱橫於草原上的蠻族人看來,也是十分珍稀而難得的駿馬。

六架鎏金銅鈴掛在車輿上,隨著夏日的微風輕輕搖動,仿佛奏著樂音。白馬們並不如同它們草原上的祖輩一般馳騁,而是像貴族一樣驕矜地漫步在雲母石鋪就的街道上。

岑雪鴻掀開煙霞紗,從車輿裏打量著這座國都。

夏季正午的分野城靜悄悄的,像一座空城,唯有銅鈴聲與車馬聲。

由雲母石搭建的城墻、房屋和道路,沈默地佇立在此處三千年。

岑雪鴻並不知道,這銅鈴聲昭示了一位大貴族的出行。居住在外城的平民百姓聞此銅鈴,都會紛紛避讓。

更不知道,當夜幕降臨,外城就會換一副模樣,燈火如晝,笙歌達旦,徹夜不眠。

除了好奇打量著窗外的岑雪鴻,車廂內只餘越翎和古莩塔·真衍沈默不語,相對而坐。

在他們中間的桌上,用水晶托盤盛了滿滿的杏子、檸檬、蓮霧、映日果和番石榴,像小山一樣堆起來,阻隔著二人的視線。

古莩塔家主,血緣上作為越翎的父親的人。

忽然以招待賓客的規格大張旗鼓地將他迎回家,越翎心裏沒有一絲喜悅,只有猜忌與戒備。

一人也便罷了,竟然還捎著岑雪鴻。

但是他也不能問古莩塔·真衍。

這位血緣上的弟弟,與古莩塔·漓音同母所出,是正室夫人生的五個孩子中僅活的兩個。饒是如此,那些生於禁院中的奴隸們也沒有與他們平起平坐的資格。

岑雪鴻在,許多話並不好說。

越翎保持著難以啟齒的緘默。

古莩塔·真衍竟難得地善解人意,用櫟語對他說:“不必這樣緊張,父親大人只是想請你們參與一場家宴罷了。”

越翎問:“家宴?”

這更費思量了。

他、越翎自己、岑雪鴻。

這三個人誰能組合出一個“家”?

“不是嗎?”古莩塔·真衍望著岑雪鴻,說,“是長姐說,你已經在中洲與一女子定親,且一同來到分野,父親大人才想見見你們的。”

越翎:“……”

越翎心裏緩緩浮出兩個字:

完了。

怪不得古莩塔·漓音如此好心,將她的鳶令給他們,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他們又想算計什麽?

越翎忽然感到憤怒。

那是蚍蜉之怒,無法撼動面前的巨樹。

而他也只能像殘缺的人偶,任由他們擺布。

隨著車輿緩緩駛入內城,眼前的景色驟然變換。

內城並非用雲母石,而是清一色用瑩白的大理石搭建。街道寬敞如新,水池清澈得像一面明鏡,浮滿了盛放的蓮花。

街道兩旁是貴胄的府邸,以及花團錦簇的涼亭與樓閣。水流澹澹,斑斕的孔雀漫不經心地沿著水晶臺階拾級而上,飲用琉璃盞中的瓊漿。

風中傳來貴族少女的嬉戲聲,手腕與腳踝間環佩的叮當聲,氤氳在濃厚的燃香中。沈香、檀木、肉桂和琥珀,縈繞在每一次呼吸之間。

時間仿佛停止了。

在這樣的地方,人只會想要得到永生。

這就是用大理石和水晶搭建,用黃金、翡翠、琉璃和珊瑚裝飾的——

“極樂之都”,分野城。

車輿停在一幢府邸前。

岑雪鴻悄悄問越翎:“為什麽也邀請我?”

還不等越翎編好說辭,古莩塔·真衍已經聽見了,用流利的中洲話回答:“岑姑娘遠道而來,我們櫟人一向好客,自然要盡心招待你。”

其中一定有什麽陷阱。

越翎對古莩塔家族高度警惕,便道:“既然如此,請家主放心,我定會好好招待岑姑娘,賓至如歸,就不勞家主費心了。”

他一刻也不想停留,拽著岑雪鴻就走。

卻沒拽動。

岑雪鴻拉住了他,古莩塔·真衍也伸手攔著他。

在人均掌握兩種語言的分野貴族面前,中洲話已經不再是他們之間的加密語言。

即使如此,岑雪鴻也只能用中洲話,低聲對越翎說:“這是分野城的十二家貴族之一,我想去拜訪的卡羅納卡蘭家族,也是其一,對吧?我們就進去看看,說不定能幫忙引薦一番呢。”

越翎看著岑雪鴻,岑雪鴻眼巴巴地望著他。

岑雪鴻低聲道:“去嘛。”

越翎於是沒脾氣了。

古莩塔·真衍的說辭則更直接。

“你不來嗎?”他道,“你的妹妹很想你呢。”

越翎臉色變了變,陰鷙地瞪著他。

古莩塔·真衍的神色自若,優雅地向他們二人做了個“有請”的姿勢。

他自然知道,越翎是一頭野豹子。生於禁院中的奴隸絕大部分也死在那裏,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古莩塔家主的面前,還在“六重天”中為十二家貴族做見不得光的事,手腕殘忍,做事幹凈,自然也得到了貴主們的賞識。

如此血性的工具,他們卻並不懼怕他會在某一天突然反咬主人一口。

因為他已經被拔去了獠牙,拴上了鐵鏈。

鐵鏈的另一頭,鎖著他的孿生妹妹彌沙。

二人隨著古莩塔·真衍以及家仆們,一同沿著三十三級水晶臺階拾階而上。

越翎嘆息覆嘆息,終於惹得岑雪鴻忍不住問:“你怎麽了?若實在不想去,我們就走吧。”

他們以彌沙為威脅,越翎也走不掉了。

越翎搖搖頭:“你記不記得,在古莩塔·漓音船上的那天夜裏,我對你說,永遠不要問我和她們說了什麽。”

他自以為天才地向古莩塔·漓音和迦珠編出了“她是我的妻子”這樣的謊言,沒想到惹的麻煩一件接著一件。早知道……沒什麽早知道的,他這一生都是沿著鐵索在走,只不過現在拉上了岑雪鴻一起走。

岑雪鴻無辜地說:“我沒問啊。”

“我知道。”越翎難得地窘迫,終於還是說不出口,“進去了之後,無論他們對你說什麽奇怪的話,你都不要在意,順著他們說就行了。”

岑雪鴻問:“奇怪的話?”

越翎:“……”

越翎:“求你了。”

“好吧。”岑雪鴻難得見他如此,連耳尖都紅了,只覺得好玩,“那你之後要跟我解釋。”

“對了。”

越翎站在臺階上,忽然想到什麽。

“古莩塔家主是個陰鷙狡詐之人,你盡量避免與他接觸。”越翎面色嚴峻,“不要向他索要任何,也不要相信他的許諾。”

……

饒是被越翎如此告誡,岑雪鴻卻並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為了照顧她,出席這場家宴的所有人——也就只有古莩塔家主、古莩塔·真衍,以及越翎和她自己,都用中洲話交流。

聽說正室夫人出生於曼殊家族,也是十二貴族之一。十二貴族與蘇赫達那王室之間素有通婚聯姻的傳統,算起來,正室夫人還是古莩塔家主的表妹。

她身體不好,抱病已久,膝下的五個兒女,就只剩了長女漓音,和幼子真衍。幼女未滿一歲而殤,其餘的兩個兒子皆是急病而亡。

家宴設在在芬芳馥郁、陽光明媚的涼亭中。

炙物和水果被美麗的侍女們端著,如汩汩溪水一般被呈上圓桌。微風拂過,樂師們早已經在臺階下準備好了,樂音隔著水池和輕紗悠悠地傳來。

古莩塔家主一襲寬大玄袍,頭發和胡須盡花白了,眼睛卻還是明亮的綠色。

他的嗓音蒼老卻洪亮,笑起來就像岑雪鴻在朝鹿城見到的任何一位和藹的老者,與越翎所述的“陰鷙狡詐”簡直大相徑庭,毫無關系。

他高舉倒滿紅葡萄酒的水晶杯,彬彬有禮地對岑雪鴻說:“歡迎你來到分野城。”

岑雪鴻也回禮:“謝謝您。”

越翎緊張地盯著岑雪鴻,她卻輕松地把滿杯的葡萄酒飲盡。

越翎又想起來,這飽讀中洲詩書的姑娘,卻流淌著蠻族的血液,會喝奶就會喝酒,會走路就會騎馬。

越翎一直擔心古莩塔家主會問些關於二人“成親”之類的話,再豐盛的美酒佳肴也味同嚼蠟。

但是一頓飯竟然有驚無險。

古莩塔家主什麽也沒說,岑雪鴻也應對得宜。

越是如此,越翎心中就越是隱隱不安。

“岑姑娘初來乍到,就讓真衍帶著你四處走走,熟悉一番吧。”古莩塔家主用絲綢擦了擦嘴,又在芬芳的薄荷水中洗了洗手。

岑雪鴻悄悄望著越翎,遞了一個眼神問他:要去嗎?

還不待越翎說話,古莩塔家主就把絲綢隨手丟到水晶托盤上。

“越翎,你過來。”

在這裏等著我呢。

越翎冷笑,可想到彌沙,又不得不去。

古莩塔·真衍恭敬有禮,無懈可擊,岑雪鴻幾乎是無法拒絕地被他帶走了。

岑雪鴻一臉茫然,頻頻回望越翎。

越翎只覺得恨,她天真的眼神令他痛苦不堪。

要保護的東西那麽多,他卻那麽弱小。

隨著家仆,越翎來到了那間昏暗的書室。

過往的記憶一瞬間湧上心頭,越翎止不住地幹嘔,喉頭竟有一絲甜膩的血腥味。

古莩塔家主背對著他,燭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大得不可逾越。

“跪下。”

越翎匍匐在黑天鵝絨的地毯上,聽見老者的質問。

“你告訴我,那女子是誰?”

“是……”越翎忍著不適,斷斷續續地說,“是我的妻子。”

古莩塔家主像聽見什麽荒誕之言一般,哈哈大笑。末了,他俯身慈愛地摸了摸越翎的頭發,力氣之大,仿佛要把他一寸一寸碾碎。

“你錯了,我的孩子,”他近乎溫柔地說,“那是已經死去的中洲太子,洛思琮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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