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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好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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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我備好的和離書送上來

與此同時的揚州, 周渡徹夜不休,整整跑累了兩匹馬才在這日淩晨抵達了太守府邸。

太守衣裳都不曾穿戴整齊,便就著灰蒙蒙的天色上來道:“周賢侄啊……”

周渡頂著一張比死人還要難看的臉色, 問:“人找到了嗎?”

自然是不可能找到的。

看太守欲言又止的神情, 周渡便知道了。

“我此番過來的匆忙, 未曾帶太多人手,還請大人多借我些人手, 我自己去找。”

太守自然不會拒絕這位年紀輕輕就遭皇帝破格提拔的年輕後輩, 但也還是要提醒他:“可我的人真的是已經將整條揚州護城河裏裏外外都翻遍了,你就算是自己再找個底朝天, 也不一定能找到。”

“那我便順著河流, 一直找下去。”他攥緊手中的拳頭,眼角是徹夜無眠彌漫開來的血絲。

哪怕, 最終只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哪怕,只是一塊斷裂的骸骨, 他想, 他也一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不相信,不相信瑜珠就這麽走了。她是個多麽堅強的姑娘, 即便被困在周家, 也總是不放棄離開的希望,他知道, 她有一顆堅定活下去的心,她一定不會這麽輕易說走就走了, 她一定不會……

何況, 明明他都打算放過她了的, 他已經在還她自由了的……

周渡此生掉過的眼淚屈指可數,大多全都在幼時。可是,在揚州太守交給他瑜珠的遺物,說那是她掉在江邊的大氅時,卻忍不住紅透了眼角,眼淚不受控制地滾落了下來。

明明她在他面前,那麽多次有了輕生的念頭,他卻輕描淡寫地以為只要自己離開了就會沒事,以為只要自己放過她了就會沒事。

如若不是他一步步地將她逼到這個地步,她一定不會選擇跳江自盡。

他就像個一步步把瑜珠往絞刑架上推的劊子手,明明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要經受一樁樁一件件來自他的折磨,他的懲罰。

他紅著眼,將那件大氅緊攥在手裏,沒再跟太守說任何話,只是借著他的幾個人手,先回了一趟桂花巷。

桂花巷這間小院子裏,已經好幾日未曾有人住過的痕跡,煙囪竈臺上都被打掃的幹幹凈凈,一塵不染,院門口墻上的對聯還是當初他見過的那幅,嶄新喜慶,還是瑜珠親手寫的字。

屋內的一切陳設都還保留在當初瑜珠還在時的樣子,整齊疊好的被褥,裝著幾個已經幹癟的瓜果蔬菜的籃子,偌大的箱櫃,裏頭擺著幾套衣裳,還有一袋碎銀……

她是當真一點家當都沒打算帶走,死了就算是真正地解脫了。

他不敢再看,也不許別人再踏足這套小院,將院子鎖上,便又風塵仆仆一路往護城河去。?

頂著凜凜寒風,他們來到瑜珠那夜落水的地方。

他褪去幾件礙事的厚領袍子,帶著幾個會鳧水的人一道鉆入水中。冬日的護城河底冰涼刺骨,若非是習慣冬泳之人,只怕在水中待不住片刻就得沈底。

周渡不知瑜珠那夜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跳了下去,一路順著水流的方向,什麽都找不到,漸漸的,越游越絕望,唯有還沒有找到瑜珠的信念支撐著他,才叫他還能如同一具槁木一般,繼續游下去。

從護城河內段游到外段,一直游到了城郊,距離揚州城已經過去了十幾裏,周渡才停下來,爬上岸看著周圍環境,喘著寒氣道:“這裏再往前,便該是淺水河了吧?”

遠方隱隱綽綽有橫跨河流的低矮石板橋的樣子,他不顧身上衣裳濕透,騎馬趕去石板橋前。

石板橋兩側連接的是村民的田莊,周渡凝神註視著這橋,在想什麽顯而易見。

太守派來的官兵忙告訴他:“過了這座石板橋和石灘,前面的確就是淺水河,按理說,足足兩個活人,的確會被橋攔下,但她們投江那幾日,正值化雪,是水流最為湍急的時候,水直接將石板橋也給淹沒了,所以還是不能保證,人有沒有被沖過了橋,繼續往下游去了。”

“有往下游繼續找嗎?”周渡問。

“自然。”

可是都沒什麽結果就是了。

他睜著倔強的眼,又問:“下游還有幾個這樣的石板橋?”

“一直到潤州,中間但凡過田莊,隔三差五便有。”

可就是一直沒攔下兩具屍體。

周渡眉間一下深鎖了起來,望著面前這座石板橋,心下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瑜珠會不會根本就沒被水流沖擊到這裏,而是,在半途就被救了?

他站在這座石橋上,任身上的河水一點一點落在自己的腳下。

否則,就按照太守的說法,他們在瑜珠落水後不久便已經發動了幾乎所有的官兵去找,沿著河道將整條護城河裏裏外外掘地了至少三尺,卻仍舊是沒有找到任何蹤跡,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他終於冷靜下來,沈著聲道:“回去。”



周渡回到桂花巷,巷子裏依舊住著那位姓張的書生。他混不客氣,敲開書生的門,目光陰沈地望著他。

張書生看著他一身濕漉不好惹的樣子,這回笑得可不再有上回那麽諂媚,而是訕訕道:“周兄可巧,你此番回來,可是為了江姑娘的事情來的?”

“不巧,我是專程來向你討教的。”周渡沒有功夫再與他拐彎抹角,喊人直接將銀子送到他眼前,問,“你就住在我夫人隔壁,我想問問你,我夫人落水前幾日,可有何異常的舉動?”

“異常的舉動?”書生其實跟瑜珠接觸根本不多,也不曾了解她的習性,要他回想這個,可實在有點難度。

只不過他看著眼前滿滿當當的一小箱銀子,裏面足足有五十兩,夠抵他整整一兩年的開支,想不心動也實在是有點難度。

他絞盡腦汁,終於道:“周兄要問此事,可算是問對人了,只不過,你不該來尋我,該尋的,是孫員外家那位夫人!”

周渡疑惑:“孫員外夫人?”

為了這五十兩銀子,書生正了正臉色,義正言辭道:“是這樣的,那位孫員外的夫人呢,出身揚州瘦馬,是城中出了名的善妒,但凡是生的有幾分姿色的姑娘進了他們孫家府上,便免不了要受她擠兌。江姑娘憑自己的本事進了孫家做女夫子,這本該是件高興的事,但江姑娘容貌清麗,不輸孫夫人,便難免惹人記恨。

自她投江後,孫家的女夫子一時又尋不得人,我前幾日去為學生們授課,正好又有了新的人選,想要推薦給孫員外,卻不想,去到廳中,恰好碰見其同夫人正爭吵的厲害。兩人正就江姑娘一事,爭的面紅耳赤,孫員外斥責孫夫人派人跟蹤江姑娘,將她逼得跳了河,孫夫人卻不認,說什麽也不肯承認自己曾派人跟蹤過她,但實際嘛……”

書生的話點到為止,周渡卻已經神色凜然,揪著他破舊的衣領逼問道:“你說的這些,可都當真?”

“當,當真啊!”書生當真只是個瘦弱的書生,被周渡這種自小習武之人輕輕松松一拎便雙腳離了地面,惶惶害怕。

“周兄,我我我,我若欺你,便叫我下回科舉無門,仍是不中,終其一生,只是個窮酸秀才,碌碌無為……”他說話的聲音快要擠出淚水,望著周渡的眼神裏充滿了害怕。

周渡凝視著他,見他這種毒誓也敢發,終於肯相信一二,面色如墨般黢黑,道:“待我去問過孫夫人,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這幾十兩銀子,便全都歸你。”

書生可怕地點點頭,見他便同見煞氣滿身的殺神一般,在他走後趕緊死死地關緊門,連連喘息,只盼他再也不要回來,卻又惋惜他的銀子。

周渡闊步往孫府去,不過幾個時辰,便從唯唯諾諾的孫夫人口中得到了瑜珠那幾日幾乎全部的路徑行蹤。

她說她早就出過城,不僅沿著河道走了很長的距離,還背著包裹上過寺廟捐香火錢,最後捐的連包裹都不剩。

他聽著那些話,越發陷入了沈思,腦海中有個荒唐卻又也許能叫他覺得慶幸的想法,揮之不去。

待他從孫府出來,已經是日暮西沈。

他穿著風幹且僵硬的一身衣裳走到馬匹前,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扶了把鬃毛,突然,他回頭與彰平道:“你趕路去一趟錢塘,問些事情。”

彰平問:“何事?”

“去找少夫人從前被燒的那個家,問問她如今尚在的左鄰右舍,少夫人從前會不會鳧水。”



溫氏自從給周渡寫了信之後,便一直盼著他能趕緊看到信上的東西,趕緊回來。

可再快的消息自上京遞到揚州,也不免要花去幾日的功夫,她在家中的每一刻都如坐針氈,思來想去,覺得這種事情,難熬的不能只有自己,便狠狠地摳著手指,要身邊的嬤嬤將消息遞到了慈安堂。

本就已經憔悴不堪的老人家,幾乎已經是在憑最後一口氣吊著,聽到溫氏叫人故意來傳的話,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止不住滿口的汙血。

“瑜珠……”她閉目仰躺在床沿上,滿頭花白,“去請她來見我,去請她……”

柳嬤嬤並沒有將她的話當回事,反倒道:“老夫人,大夫人說了,如今人家已經是魯國公府的座上賓,不是我們想見便能見的了,除非,老夫人自己親自下了床榻,去魯國公府求見,不然,只怕是見不到少夫人的面的。”

“溫淑榮!”老夫人氣的直拍床沿邊木,“我還沒死呢,她在我面前,懲的什麽威風!”

聽她三句話咳嗽兩聲的沙啞,柳嬤嬤越發對她只有嘲諷:“當初老夫人算計大少爺,又瞞下二少爺與陳姑娘之事時,可是懲盡了威風,如今老夫人快不行了,大少爺二少爺與您,也都全部已經祖孫離心,難道還不到我們大夫人懲威風的時候嗎?大夫人要奴婢帶的話,奴婢已經帶到了,她說,大不了便是少夫人將全家的事都抖落出來,全家一起跟著老夫人丟臉,這種事情,終歸是老夫人先下的手,她不理虧,只不過就是老夫人最在意的陳家,恐怕是要名聲俱毀了。”

柳嬤嬤話說完,正好是老夫人身邊的劉嬤嬤又端著湯藥回來,正想問她都說了什麽,卻見自家老夫人竟是直直地倒在床沿上,嘴角流著血,呼吸幾近孱弱。

她慘叫一聲,慌忙去喊郎中。

消息傳回到溫氏耳朵裏的時候,她只覺得痛快。

當晚周開呈回家,聽聞了自家母親病危之事,趕緊要去看她,卻被溫氏拉住,先說了瑜珠的事。

周開呈楞在原地。

“她回來了?”他頗有些不可置信地問。

“是,還是跟著魯國公夫婦回來的。”溫氏自己拿不定主意,委屈巴巴道,“我本想著趕緊催明覺回來,喊他來解決這事,可我左思右想,明覺在揚州定是不可能這麽快回來,萬一這中間,瑜珠便攛掇起魯國公夫人要將那些事抖落出去,可怎麽辦?於是我便趕緊又喊人將消息遞去了慈安堂,想問問母親的意思,畢竟,當年那事是她同明覺一手辦的。不想,母親聽了瑜珠回來的消息,竟是一時氣火攻心,吐了血,暈了過去。”

周開呈聽罷,雖不知她這話裏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但知道瑜珠回來之事定是真的,便也直楞楞地在廳中坐下,喃喃道:“我今日倒是在朝堂上碰到魯國公了……”

只是他待他與以往並無任何不同,可見瑜珠定是還沒將事情告知魯國公本人。

可是魯國公夫人,那就不好說了。

滿京都知道,那是個強悍的女人,有恩必報,有仇,也必報。

於是他問:“既然你今日見到魯國公夫人了,那她待你臉色如何?”

溫氏驀然便想起沈何雲的那句嘲諷,還有她大庭廣眾之下,維護瑜珠說的那番話。

她對於此事知道多少,其實已經很清楚了。

“不成。”周開呈起身道,“你趕緊喊人去備下厚禮,明日我們便親上魯國公府,務必親自與瑜珠見上一面。”



瑜珠在國公府安心休養了幾日,精氣神比同在揚州時好了不止一大截。

除了周家的事,這日,她思索了良久,終於又跟沈夫人開口詢問了下禇家的近況。

不過自然不能提要禇家直接人頭落地這種事,這對於沈夫人來說太過冒險,人家好心將她帶回上京,她提出這種要求,也實在太過無禮。

“禇家?”不料沈夫人卻仿佛能洞察她的內心,“周渡不是已經將禇家全族進行流放,瑜珠是還想要我幫你加把火,直接途中將誰人頭落地嗎?”

“流放?”瑜珠從不曾知曉此事。

她的印象中,禇家還是那個殺了人放了火卻依舊可以高高在上過好日子,依舊可以做富貴閑人的貴妃母家。

她永遠記得褚遙知在自己面前華貴談笑的樣子,也永遠記得夏日裏一把熊熊大火燒了她全家的樣子,她想,她不求禇家能全家陪著一起人頭落地,但至少,下令放火燒她家的那個,她一定要親手叫他血債血償。

“是啊。”

只是沈夫人握住她的手,與她緩緩道:“說來我倒也吃驚,周家在我印象中,素來是明哲保身不愛站隊的人家,禇家的事就發生在年前,主事之人便是周渡,順帶當時,我那好侄兒手上也握有他們的一些把柄,便直接將人一網打盡,全族判了流放。”

周渡做的?

他把禇家全族都判了流放?

“你若是還嫌不夠解氣,我去幫你取個首級倒是沒什麽,只是你居然不知道此事?算算時候,他做這些,不正是為了挽回你嗎?他居然都不曾告訴過你?”

瑜珠怔怔:“他從未告訴過我。”

末了她又自己補了一句:“或許是忘了吧,反正他也總是什麽事情都不稀罕與我說。”

沈夫人卻是若有所思,既沒有替周渡說話,卻也沒有再帶著惡意去嘲諷他兩句。

而瑜珠想具體聽聽禇家被流放的所有前因後果,沈夫人便也將精力放到這上面,與她說了他們作繭自縛,私販井鹽之事。

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瑜珠總算有一次,覺得這話是有幾分道理的。

而她想不到,更能印證這道理的,還在後面。

這日剛過午時,瑜珠陪沈夫人用了飯,蔡褚之正問她下午要不要去打馬球,便聽外頭的門房來報,道:“周家大爺同大夫人到了,說是想見見國公爺同國公夫人,還有江姑娘。”

全家的註意霎時都註意到這句“還有江姑娘”頭上。

沈何雲去看瑜珠的反應,瑜珠問門房:“周家大少爺不在吧?”

“不在。”

“那便不見。”

她同他們,沒什麽好說的。

她只想要周渡趕緊回來,他們去上訴公堂,將所有事情都拆開了講,而後一別兩寬,再不相見。

見她態度堅決,心下滿是打算,沈何雲便也放心,要蔡褚之將人從後門帶出去玩樂,自己留下來,見見這對豺狼虎豹一般的夫婦。

而溫氏一進到廳中,便只想尋瑜珠的身影,沈何雲掃了她一眼,忍住發笑的意味:“溫大夫人找什麽?”

溫氏脫口而出:“瑜珠……”

“瑜珠今日與她幾個哥哥出門打馬球了,溫夫人找她何事,不若與我這個做母親的說吧。”沈何雲放松道。

“家宅私事,怕是不方便。”溫氏絞緊雙手十指。

“我如今是她的母親,還有何不方便的?”沈何雲挑起眉頭道。

“可我也是她的婆母。”

聽溫氏急著說出這話,沈何雲已經不僅僅是心底裏想要發笑,而是直接當著她的面笑了出來。

“是我回來匆忙,忙來忙去倒是忙忘了,我家女兒還有一門親事沒有解決。”

她拍著腦門,作恍然大悟狀:“來人,快,將我備好的和離書送上來,請周尚書同夫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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