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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的腳且動了,一步一步邁向那孤獨的老房子,木門虛掩著,一推就開。

正午的太陽灑進渾濁的空間,一個女孩穿著格子襯衫站在裏面的竈臺邊,擡手遮住刺眼的陽光。

“牛妞。”校長小聲叫道。

女孩放下手,你看到她被太陽照著金色的臉,還有格子襯衫下有些突出的小腹。

“校長,你咋來了。”這裏的房子比剛才能看到的更一覽無遺,只有一個小小的正方形,一個竈臺一張破沙發,這時屋裏也只有女孩一人。

“你爸呢?”校長沒有接女孩的話繼續問道。

“出去了,我昨天回的來他早上就出去了。”女孩慢慢走到校長面前,腳步有點拖沓。

然後校長又沈默了,女孩也沒有繼續說話,半晌還是女孩出聲:“好久沒見了,別生氣了嘛。”女孩臉上帶著有些委屈的笑。

“這是我們新來的支教老師,我們剛剛去田田家家訪了。”校長隨意的介紹,你笑著跟女孩子點點頭。

“你既有了,怎麽不在阿潘家休息,多吃點好的,還回這裏來了?”

“阿潘也不是老在家,他一出縣城就是一個禮拜,我在家裏對著他阿媽阿祖也沒什麽意思。就回來走一趟嘛。”

你聽出來了,女孩已經結婚了,這空空落落的四方土房就是她以前的家。

懷孕的女兒回來了,父親也不呆在家裏,母親也不在,那要不然就是走了,要不然就是死了。

“你吃得不好回學校去找我,我們再不好還是有雞蛋的。”校長話裏摻了怒氣,又無可奈何。

“知道了。”牛妞頭低了下來。她的身高比校長還矮些,突出來的小腹和她稚嫩的臉龐並不匹配。你開始鼻子有些發酸。

你看著她們兩個沈重的氛圍,裝作輕松的說:“牛妞午飯可吃了?大著肚子可餓不得。”

“剛準備做呢。”牛妞感受到你的善意,對你羞澀一笑,眼裏還有些童真,動作卻像個已經勞作了很久的女人。

她打開鍋,裏面是兩個紅薯和一條玉米,勺了兩杯子水進去,底下火引著,不一會兒就冒出水蒸氣。

你在心裏開始盤算,自從你來雲南,能攝入到蛋白質的不過是雞蛋和有時候能釣上來的幾條魚。這些對孕婦來說是不大夠的。

校長坐在一邊像是還在生氣,牛妞手腳利落的裝起紅薯和玉米分給你和校長。

你擺擺手說不用了,早上吃的還飽,校長沒客氣,啃起來半個玉米。

然後借口說自己有點內急,給兩個人留下單獨交談的空間。

牛妞指著屋後說:“後面有草垛,你在那上。”她說話的語氣像是比你還大,你像是要受她保護的孩子。

你想還好你是這時才來到這雲南的大山中,若是早一些來,這裏會成為一個漩渦把你卷進去,讓你覺得未來一切都沒有希望,人生只是每個人都像牛馬一樣長大,生下小牛馬又繼續重覆平庸且毫無希望的人生。

這甚至不是生而為女性的錯,這裏的貧窮不分男女,平等的吞噬每一個人。

只是你也清楚,即使是在同樣悲慘的境遇下,男人總是比女人多了一點點機會,一點點掙脫的可能。

忽然風吹起來了,帶來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地上的沙塵被風卷起,你的眼睛被迷住了。

“我就知道你不會路的。”一只粗糙而溫暖的手握住你的手腕,她帶著你回到屋子裏 ,幫你用清水洗了洗眼睛。

你勉強張開眼的瞬間,只看到牛妞咧著嘴朝你笑,校長站在後頭看著你有點嫌棄的樣子。

於是你的淚水偽裝成被風沙迷了眼睛的,一串一串順著臉頰滑到這片堅硬的土地上。

牛妞幸福嗎?

她仿佛是不幸的,出生在這大山深處,只有一個不頂事的父親。書讀了一半還是沒讀下去,十幾歲就懷上了孩子,丈夫一直不在身邊。

可那仿佛也不妨礙她想繼續活下去,吃著玉米和紅薯,一個人在土房子裏過下去。

你反手握住牛妞那雙粗糙的手,你想這裏總有不那麽幸運的人,總有些女孩子即使努力也無法考出好分數,所以她們只能留在這裏了。

可是這也不代表她們的人生就到這結束了吧,即使在大山裏,命運就像山路一樣會有無數個分岔路口。

“牛妞,以後我給你帶雞蛋吧。”你不知道要怎麽表達自己的心情,於是只能想到什麽說什麽。

“阿潘家裏有,有的。”她笑著給你擦眼角還在流出來的淚水。

你擦幹凈臉後又坐了一會兒,牛妞的父親還沒回來,校長站起來說要走了,回去還要走差不多兩個小時。

“還有四五個月就要生了吧?”校長走之前問道。

“大概是了,到時候請你們吃紅雞蛋。”牛妞帶些欣慰的摸摸肚子。

她站在門口看著你和校長走向回程的路,高興裏藏著不舍。

回程時校長走得沒那麽快了,她幾乎和你並排走著,稍微走了一段時間你聽到她低聲喃喃:“這裏的姑娘吃都吃不好,懷起孕來像母豬一樣快得很。”

“懷了孩子就做了媽,又沒比孩子大多少,將來背著孩子能幹啥。”

校長皺著眉頭一邊用手掌拍自己的額頭,拍得啪啪響。

“校長,牛妞有多大?”你在這大半天裏稍微看清楚了,校長就是嘴硬心軟的泥菩薩。

“十四多點,不到十五。”校長眉頭深鎖。

你也沈默了,這大山深處似乎處處都是容易讓人沈默的事。

你十四歲的時候在幹嘛?

你記得了,田阿姨就是你14歲的時候去t世的,那時你只能坐在衛生院的走廊邊上,看著阿姨艱難的呼吸,逐漸走向死亡。

十四歲的牛妞一個人住在土屋裏,一個人往返在夫家和娘家隨時會下雨的路上,她還沒成熟的子宮裏孕育著另一個生命。

這有些不實際,有些不像一九九八年。

倒像是你在田阿姨家裏讀過的書,說是清末民初的時候,女孩子也是十四歲就嫁人。

還未長開的稚嫩面孔上點著濃艷的紅妝,坐在轎子上的腳還在半空晃蕩。

你從前未曾能夠想象過那些女孩的臉,今日一見,倒是把所有想象空間都填滿了,滿腦子都是牛妞那樸素又充滿生命力的笑容。

你轉念一想,這裏最近的衛生院在哪裏?大約是要去最近的縣裏,即使是從學校出發也要一個小時,你回頭看遠處已經漸漸暗下來的天空意識到,這裏的女人大概都不會去衛生院生產,她們估計用最古老的方法。

一把剪子,一盆熱水,女人還能在生下孩子後馬上站起來。

可受得了嗎?你想著牛妞那窄小的胯,已經開始心慌。

你對生產的了解還不支持你在這件事上展開更大的想象力,何況現實中走了一整天後腿部的疼痛已經來襲,你不得不將所有精力先放在維持自己繼續跋涉在這回程的路上繼續前進。

回到學校時已是六點多了,回程你們的腳步都慢了下來,所用的時間比你想象得多。

你坐下來後發現自己再也不想站起來,只看著雁子和沛沛在用土豆煮番茄還有用玉米渣做的餅,香味遠遠傳來,校長在桌邊搖著頭,沛沛和雁子捂著嘴笑你。

“可累著了吧,現在才讓你跟著去家訪,也算是疼你了。”沛沛裝了一碗土豆番茄,遞給你兩塊餅。

你把餅蘸進汁裏,大口吃起來,狼吞虎咽得顧不得回話。

吃完的時候校長已經走了,你看著沛沛問:“牛妞你知道嗎?她怎麽這麽早就結婚?”

沛沛邊收拾碗邊說:“她吧,老媽一生下她就跑了,跟著她爸窮得受不了。學校其實開了不是很久,滿打滿算也就三四年,牛妞是九歲了才來上學的。沒法按本來能上五年的課來學,所以成績一直也沒有特別好。她嫁的男孩,阿潘倒是跟她小時候就認識,不算逼著一定要結婚。大概是想著自己肯定也上不了高中,就結婚嘛。”

沛沛講完後嘆了一口氣,沒有說別的話,只是徑直走到水龍頭那裏,開著淺淺一條線那樣的水緩緩沖刷著碗裏本就沒有多少的油跡。

你因為手腳酸痛而久違的早早躺上床,今天走路出了一身汗,你用毛巾沾了水將自己刷了一遍,終於感到身體能透氣了。

你擡頭看那一管透著冷光的白熾燈,兩只蒼蠅繞著光源上上下下的飛,你想起來母親是從農村出來的,盡管你的記憶裏你從未回過母親的娘家,你仍然覺得那裏應該就跟你現在所處的地方差不多。

你的母親是努力從農村出來的,從農村出來和你父親結婚,然後搬到了縣城。

而你從縣城出發去到湛江,從中國的南方沿海又深入回了西部內陸重重的深山中。

她努力從她出生的地方走出來,你似乎從你出生的地方又不斷回到她出發的起點。

這是不是一種無用的努力?

你想也並不是這樣的,如果她不走出她的農村,你也就不可能一開始就看到縣裏的風景。比起湛江沿海的廣闊,縣裏似乎也只是比農村繁榮那麽些許,可就是那點不同,你便更早的知道這世界上除了結婚,除了生子,還有更多的路漫延向四方。

而且真正從中國的南邊深入西部的內陸後,你成為了大山裏唯一見過九十年代變遷的那雙眼睛。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讓中國沿海城市呈現了欣欣向榮的景象,在大山裏的人通過你知道了他們不會只能在這深山裏一直往下沈,他們還有希望,這是時代才能驅動的變化。

只是那份如石頭投入湖面泛起的微波到底要何時才能傳到這深山裏,這仍是你難以想象的問題。

你的想法無可避免的走向消極,這是你難以改變的思維方式。

或許,在這大山裏,期望少一些總是好的,這樣當打擊來臨時,你才能抗住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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