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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你沒有睡覺,你在客廳坐著,一遍一遍的在心裏計算著林飛雁和雪婷現在應該到了哪裏。

那時你們還沒有手機,你們約定好等她們安全達到後給你寄信,這意味著即使她們一落地就把信投到郵箱,你也需要半個月的時間才能知道她們是否安全到達。

而對面那扇窗裏的橙色燈光也就如此亮了一整夜。

直到你靠著沙發有些昏昏欲睡,手不自覺的往自己昨晚擦傷的傷口上去撓的時候,你才發現傷口已經開始結痂了。

新的一天又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開始,對所有人而言,昨晚不過是他們人生中普通平凡的一天。

你穿好衣服,揉揉瞌睡的眼皮,繼續去小賣部上班。

生活不會無緣無故停在某一刻,時間只會繼續向前。

你沒有費心去考慮崔順天會在什麽時候被放出來,你有信心他根本不會認得你,因為你平時根本不會穿那樣的衣服,也沒有那樣無辜的姿態。

小學在下午五點準時放學,小學生仍然像蜂群一樣湧進窄小的蜂窩,然而你再也無需費心去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的人生已經重新開始了。

你照常在夜晚十二點關門下班,再踏上那兩千四百八十步回家的路程。

回家洗澡後躺到床上,閉上雙眼,你感到自己的心跳正一下下跳動著。

“怦,怦,怦。”

你想要睡覺,思維卻極其活躍。

“你要繼續在小賣部裏度過你以後的人生嗎?”

“既然你有能力幫助別人改變人生的軌跡,那麽為什麽不改變自己的呢?”

明明只要站起來就可以看到更大的世界,你卻害怕了。

因為你還沒有找到方向。

如果站起來了,遇到了一個很不錯的男孩子,你要和他成家立室嗎?

當然不,你看清了成為母親的隱憂,要撫養一個孩子絕不止是十月懷胎而已。

而男性在婚姻裏擅於隱藏他們的人格,當他們不願意扮演自己的角色,拒絕負擔自己在家庭的責任時,你將毫無選擇的背負一切。

你好不容易將自己從泥潭中拽出來,你絕不願意再次踏入另一片泥潭中。

於是結婚,生子,夫妻共同生活,贍養老人,這些選擇已經被你從未來劃走。

你看到你的未來是一片寬廣的平原,寬廣得讓你害怕。

你以前是從未考慮過的,什麽是夢想,什麽是未來。

是這一刻,當過去的陰霾漸散,你忽然從生活中習得自己的喜好和厭惡時。

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才在你心中具象起來。

未曾了解這些以前,你尚可一覆一日的重覆你當下平庸的日常。

現在你卻無法做到了。

你必須行動起來,你必須對加註在自己身上的殘酷命運宣戰,你要反擊這無端加註在你身上的殘忍過往。

半個月後,林飛雁的信終於到達你的手中。

你摩挲著有些粗糙的信紙,想起了田阿姨那個裝滿信件的月餅盒。

斯人已逝,而思想卻長存世間。

你回首看到滿墻的書,終於第一次你將那些書取出來,你想知道田阿姨生活自己生活在這裏的那幾年都對什麽感興趣。

是不是這裏的某一本書終於讓她肯定了自己的信念,踏上了拯救你的路途。

你將自己空閑的時間都投入到閱讀那些書上。

田阿姨看的書很雜,大部分是文學小說,極少有一兩本的攝影集還有幾本英文原版的書。

你對著英文書翻來覆去t看不懂一點,你開始回憶起自己在師範學院裏看到的世界地圖,像公雞一樣的中國之外,隔著整個太平洋,是另外一個只存在你幻想中的美國。

你的眼界隨著思考驟然開闊,是呀,中國那麽大,你只生活在中國的南部,至於中國的北部是什麽樣子呢?

風沙戈壁,首都北京,古都長安。

你熱血沸騰,這世界太大,你不應該只停留在一個地方。

正當你的腦海被未來漸漸填滿,正當你人生中最平靜的生活終於給了你思考的空隙時。

新年到來了。

是這裏的新年和家鄉不一樣?還是時代的變化造就了夜晚仍然燦爛的霓虹?

你久違的在新年這一天裏感受到溫暖和希望,你擦好了窗框和玻璃,床單和被套也仔細清洗過,你甚至用幹布將阿姨的骨灰壇也擦幹凈了。

你想起你的母親仍在千裏之外,你還沒有那份勇氣敢回去見她。

事情發生的那天是年三十,小賣部從年二十八就開始放假,到十五才開工。

那晚你準備了三個菜,從街邊買了一小瓶白酒,開鍋煮了一條魚,一個芋頭燜五花肉還有一鍋米飯。

你把桌子的對面也放了一個酒杯,透過臥室門,阿姨的骨灰就放在衣櫃裏。

白酒入喉,辛辣的酒味刺激你的喉嚨,你咳得滿臉通紅。

“哐啷”一聲。

在收音機喜慶的賀年歌曲聲中,一道刺耳的聲音嵌入其中。

你打開門往樓下看,一個碎了的啤酒瓶子散落的一樓中間的地板上。

你四處張望,並沒有看到有人站在你視線範圍內出現。

這時你的心底已有不安升起,你對意外和苦難總有一份超出旁人的直覺。

這也使你並沒有立即回頭關上門去繼續享受新年裏難得的放松。

你心懷警惕的望向暗處,黑暗裏常常隱匿著不安。

你掉頭回到房間拿出手電筒,朦朧的橙色光束為你照出一條路。

你順著光走進黑暗裏,年三十的晚上大家都留在家裏,樓道裏空無一人。

順著三樓的樓梯口往下走,手電的光沒有照到任何東西,憑著你的直覺,這幽深的黑暗必得藏著什麽才是。

所以你順著暗處繼續走了過去,走向下樓的臺階,從三樓走到一樓,黑暗依舊環繞,你踩著不出聲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最大最深的那片黑暗。

那裏是掃地阿姨放清潔工具的地方,不知怎的,你感覺那裏一定藏了什麽。

手電的光束終於從前方照到了什麽東西,對方好像也舉著發光的燈籠。

你往前走時,那人的人影也開始顯現,你往後退,人影似乎不見了。

於是你往前追去,你看著前面的燈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最後一張慘白的臉猛然出現在你面前。

那是滿臉驚恐的你,正舉著手電。

那裏不知什麽時候放了一面全身鏡,鏡子靜靜地靠著墻,你在鏡子前面大口喘氣,直到你終於知道是什麽藏在黑暗裏讓你窮追不舍了。

那是藏在你內心深處無法輕易消除的本能恐懼,是和破碎酒瓶的息息相關。

你無法通過一次成功的幫助別人就將這種深深植根在你童年的恐懼消除。

它揮之不去。

那晚你躺在床上做了噩夢,夢裏母親握住你的手要帶你一起跳進深不見底的懸崖。

被關在衣櫃裏的田阿姨用力敲打著衣櫃門,你的父親拖著腳用手扒拉你的和母親赤裸著沒有穿鞋的小腿。

醒來後你沒有哭,你只是打開了放著阿姨骨灰的衣櫃門,你看著那素凈的壇子仍然穩穩的立在那個位置,你把房間的燈開了,你仍然覺得自己毫無安全感。

到底出了什麽事?

是什麽導致了現在這樣的情況?

你明明沒有再遭逢劫難,為什麽你的心情又變得如此仿徨?

一次對別人成功的幫助對你當然有積極的影響,只是那些積極的影響是無法回溯到你的童年的。

它們只會在這成功的幫助後發揮作為,那些童年時來自父親在精神和肉體中的苦痛,母親在你面前一步步變得精神失常,你畢業後因為許沛德母親的反對而直接與許沛德分手,之後被騙,父親當年死亡的真相就這樣一個接著一個砸到你的頭頂。

或許你覺得自己有一刻是真的想通了,可是這並不妨礙那些其實並沒有被撫平過的傷痕一次一次卷土重來。

你無法否認你之所以完全沒有把結婚這件事放進自己未來的計劃是因為你不知道你會不會如許沛德母親所說的那樣在未來的某一天漸漸變成了自己的母親那樣,再也不認得自己的親人,也沒有任何自己照顧自己的能力。

你無法對你的伴侶負責,所以你在一切都沒開始前決定放棄。

你也無法否認,你之所以斷絕了自己生育的念頭,也是因為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擁有一個殺人犯的外婆,而她毫無選擇地成為了一個殺人犯的孫女。

所有人對她的指責都將成為她未來生活中的沈重負擔,她將一輩子帶著這個枷鎖蹣跚前行。

正如你必將背負這個秘密直至你肉體腐爛在土地中。

所有看似你堅定的選擇背後都有原因,如果有選擇,誰都希望自己是自由的。

而你的路看似廣闊,看似一望無際,你知道那看似壯觀的平原處處都是黏糊充滿危機的陷阱。

你被陷阱困住了腳步,也決定了路途。

逃脫那些如影隨形的痛苦哪有那麽簡單。

即使是被你幫助的林飛雁,崔雪婷,當她們回望自己出逃的這一天,除了得到自由的喜悅,又何嘗沒有離開前日覆一日毫無希望的酸楚。

她們必須像你一樣,一次又一次,義無反顧的將自己拯救於水火之中。

真正的痛苦是永遠不會消解的,它會永遠的像一座大山一樣橫亙在你未來人生的每個岔路口。

但就像你爬一座山爬了一萬遍那樣,最後總能找到那條最容易翻越那座山的路徑。

甚至你會能在那一遍一遍的攀爬與下行中,找到一些無法與他人分享的景致。

那將是獨屬於你一個人的記憶,你註定一人獨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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