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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母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不太對勁,想必你自己也不太記得了。

自從阿姨離世,你的母親就變得越發沈默寡言。如果你從小就在正常的家庭長大,你或許就能意識到她的變化。

可惜在你長大的過程中她一直都是這樣的。沈默地接受著一切。你自然以為這一次也會一樣。

事情讓你感覺到明顯不對勁的時候,半個學期過去了。

你開始真正留意到,你的母親晚上開始不睡覺。她拿出那些編竹筐的竹條子在月光下編著竹筐。最初你覺得母親只是在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可後來有幾次你都發現,當你早上起床上學時,你的母親頂著熬了一晚夜的灰敗臉色呆呆地看著一地的竹條。

你勸她去睡覺,她也不過是點點頭站起來回到房間坐在床上。沒有躺下來,眼睛也不曾閉上。

你意識到她不太對勁,可是沒有了阿姨,你們從來在大院裏也沒有別的朋友。

你只能急忙從母親的錢包裏掏出一些錢,跑到大院門口的小攤買了幾個肉包子拿回家,再匆匆背上書包去上學。

她有時會像往常一樣煮好晚飯等你,大部分的時候不會。

你想找她聊一聊,她越發枯瘦的身形靠在床頭,望著床邊的月亮。

你試著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媽。”

她遲鈍了幾秒才轉過頭來,沒有對你的接觸有任何反應。

你看著她深陷的眼窩,明明沒有表情卻愁苦的臉,還有那雙無神的眼睛。

一時間你竟然猶疑了,眼前的人還是你的母親嗎?

“媽?”你顫抖著聲音又輕輕喊了一聲。

這次她終於有了回應。

“別怕,是媽不好。”她垂下眼簾淡淡地說,那語氣悠遠沈重。

然而下一秒她說的話讓你震驚。

“你爸呢?”她看著你的眼睛問。

你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像是剎那間回神了。

“哦,對,他走了。”你的母親笑了一笑,仿佛是忍耐著什麽一樣皺著眉頭又松開。

然後她好像忽視了你一樣躺了下來,像那時阿姨因為忍受劇痛一樣,弓著身子躺在床上。

不同的是,她是安靜的,安靜得可怕。

你終於確定她肯定發生了什麽。

你開始在放學以後盡快趕回家裏,你拿著零錢去買菜,做好飯後會洗碗。你在休息的時候把衣服洗幹凈晾好。

在那個根本不清楚也不了解心理疾病的年代,十四歲的你對病人唯一的理解,就是“讓她多休息”。所以你也切實地這樣做著,

那時的你就這樣一直照顧著母親,也一直正常的上學。你沒有感覺到無助,也沒有讓你身邊的同學和老師知道你正在遭受的歷練。

因為這樣的歷練並不是從這一段時間才開始的,你的人生從很久以前就已經異常艱難,那些苦澀的日子讓你如今照顧母親也變得輕松起來。

“尋求幫助”這四個字像是不曾出現在你的腦海中一樣。

不,不是,你是有這麽想過的。

可是你從來沒有見過母親的家人,自從父親在奶奶的葬禮上大鬧一場後,你就和伯父伯母們再無交集。

這許多年以來,阿姨居然成為了你印象中唯一一個可以尋求幫助的人。

而這個人已經離開了,你永遠也見不到了

每每想起這件事,你總是好像有什麽東西哽在喉嚨,你呼吸困難,眼睛也變得酸澀。

從你過往的經驗來看,難受是毫無用處的,你就像母親無聲無息地精神崩潰一樣,你也將自己的難受無聲無息地化成一顆堅硬的小石子壓在心底。

你的t心裏是知道小石子的存在的,可是你已經習慣了。

母親的情況時好時不好的,總歸她不愛出門,你也不擔心她會亂跑。

你花著床底下箱子裏的錢繼續過著你的生活,那時你的生活裏也只有那幾條街道,學校還有母親。

擺脫了父親的暴力,得到了一瞬間來自阿姨的幸福,失去之後又迎來了母親的失常。

你沒有失去繼續走的動力,因為你已經渴望離開那個黑暗的洞穴太久了,一旦你獲得了這個機會你就再也無法放棄。

你相信你每天都要去的學校一定藏著離開洞穴的道路。

你專心地走著,褲子短了你就穿母親的,當衣服也變短之後你穿著母親的衣服。有一天你下課的時候正好經過了那年新年時看到大電視的櫥窗,櫥窗裏電視早就不播那年你看到的漂亮女孩。

從玻璃黑色的背景反映出你現在的樣子,就這麽模糊地看著,你好像看到了你的母親。

是的,就這麽踉踉蹌蹌的你又走過了快兩年。

女孩早就變成了少女,少女身上穿著婦女的衣服。一眼撇過去,你都以為自己已經走完了前半生的滄桑。

你想起在學校跑步時看到的男生,他們或是斯文或是活潑。你有時也會看到讓你覺得眼前一亮的男孩,可是你一低頭,就覺得自己實在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你帶著青春期的惆悵回到家,發現家門開著。

一眼看過去,裏面竟然一個人也沒有,你沖向床邊,下面裝錢的小盒子還在。

你關好門沖到院子裏,旁晚的夕陽覆蓋著泥土地,你看遍了也沒有母親的身影。你背著書包從院子出發,經過菜市場。

又跑過了土路,到了衛生所。傍晚的衛生所人影寥寥,你繞了幾圈仍然不見母親的身影。

忽然一陣戰栗順著脊骨爬上頭頂,你想起了你已經遺忘許久的那條小河,那天你準備著結束自己生命的小河。

你用自己最快的腳步跑了許久,終於在太陽下山的前一瞬間到了小河邊。風吹著小河兩岸的草,遙遙的,你看到岸邊似乎有人影,跑近了一看並不是母親。你匆匆道歉後又繼續向前跑去,長長的河岸似乎沒有盡頭。

直到夜幕終於吞噬掉太陽的餘燼,你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你在心底已經打好了主意,先回家拿一些錢,吃兩個包子。再出來找住在一樓的叔叔借自行車,有了自行車總能快些。

你站在院子門口,原來應該亮著橙色燈光的家還是漆黑的,你的心底又沈了一分。

爬樓梯的腳步很沈重,轉了兩個彎終於到了三樓,家家戶戶從窗戶裏透出燈光,那些燈光照得你心慌。

隱隱約約的,你家漆黑的門外,你看到了一雙腳從門的位置遞出來,看到像是蜷縮著膝蓋靠著門坐著一樣。

你跑過去,看到你的母親就這麽靠著門坐在墻角,嘴裏小聲念著什麽,看到你回來了,她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媽!”你又急又氣。

“你去哪兒啦?”你看著她穿得整整齊齊的,你握著她的手問道。

她撇了你一眼,把她自己的手從你的手掌中抽走,再也沒有看過你。

你只好先把門打開讓她進去,只是你母親進門之後也只坐在客廳。她一直坐在客廳的木凳上,嘴裏念念叨叨說著根本不連貫的詞語,你遞給她的水和包子她一概不接受。

只是整個人坐著,一直避開你的目光。

你看著眼前的母親,她的樣貌和上一年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她的頭發長了,皮膚因為整日待在室內變得有些蒼白。

最大的變化大約在於,她不再和你對視,也不再直視你的眼睛。

你仰頭看那盞散發著黃色燈光的燈泡。

眼球刺痛,眼淚從眼角緩緩地滲出來。你的呼吸變得抽搐,流出的眼淚再也難以停止。

你不得不承認,母親似乎是離開了,她已經不再你的身邊了。

你透過充滿淚水的眼鏡看母親的身影,如果你再不采取點什麽措施,或許將來你是要永久地失去她了。

你用衣袖擦幹那些眼淚,母親還是那樣坐在,眼鏡疑惑地望向四周,似乎她身邊有什麽令她不適的東西似的。

你決定明天一早就到鎮上的婦女辦告訴她們母親的情況,看她們能提供什麽建議。

那一夜的時間似乎過得尤其緩慢,母親似乎也感染了你的情緒變得更焦躁。好不容易到了清晨,清醒了一整晚的母親終於靠著墻昏昏欲睡。

你趕緊自己出門,從外面上好鎖後直奔鎮婦聯。

路上你感到一陣眩暈,聞著早餐攤傳過來的香味,你終於記得自己從晚上到現在只吃了一個饅頭。

你打起精神買了兩個肉包,在還沒開門的鎮婦聯門口靠著吃起來。

快點吧,時間再過得快點。盡管這次你已經把門都鎖了,你還是非常擔心母親會像幽靈一樣從家裏不知道哪個縫隙再溜出去。

耀眼的陽光灑到面前的街道,終於有個穿著藍色布衫的女人拿著鑰匙走到你身邊。她用帶著一絲打量的眼神看著你,但是沒有問你話。

你原來堵在胸口的一番說辭這一刻卻被緊閉的嘴唇通通關在了身體裏,你看著走近的人,

在最後一刻躲避了她的目光。

“小姑娘怎麽啦?”阿姨大著嗓門在你旁邊喊。

你一回頭,阿姨正笑著看你,你張嘴想要吐出一個字,一個完整的句子,然後洶湧的淚意

淹沒了一切。阿姨只好放下剛開的門,握著你的手,輕輕拍著你的背。

“誒喲,沒事沒事。”

那是自從阿姨離開之後你第一次得到如此明確的安慰,你心裏感動得無法言說,快速止住

淚水之後,你拉住阿姨的手簡單地告訴了她目前母親的狀況。

就在你們的對話之間,你的身邊多了幾個跟來開門的阿姨相近歲數的女人。她們一邊靜靜

聽你說,一邊在熱水壺裏倒出溫水放在你的手邊。

“既然是這樣的情況,那麽目前比較好的處理方式應該是先讓你媽媽住到縣裏的療養院比

較好。”一個默默在旁邊聽著你說話,像是她們裏面比較年輕的女人說道。

你心裏一跳,母親要住療養院那是不是要付錢呢。你想起床底下的木盒,裏面的確還有一

些錢。

“先別擔心錢的問題,你家裏沒有別人了嗎?”阿姨似乎看出了你擔心的事情,她問道。

“沒有了,我爸他已經走了好多年。”你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父親離開本不是你的責任,但你仍然羞於提起這件事。

“那你們母女倆的確辛苦了,這樣,我們晚點就先把你母親接到療養院去,至於錢的問題,

短時間裏你先不操心。”提到你那個消失的父親,婦聯裏的女人們臉上瞬間又多了幾分同情,

無奈和一絲厭惡。

你點點頭,身上的擔子好像輕了不少,你留下了家裏的地址以後就匆匆往回趕了。

婦聯裏是溫暖的,柔軟的。但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你松了一口氣,對於常年生長在陰洞穴裏的蘑菇,太陽有時是過於耀目了。

那是1994年的某一天,對你而言這天或許有些不同,但這也不過是你蹣跚腳步中的其中一步。

你所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從泥濘中拔足,你艱難地擡腳下一步卻又踏進了泥濘之中。可是除了往前走,已經別無他法了。

你只能相信,也只願意相信,只要繼續走下去,總有一天你能擺脫這一切。

哪怕當下的每一步,仍然如此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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