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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如電如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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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如電如露(二)

楚青鸞仍是護著阿元的姿態,鞭影過後,素潔的臉上,一道赤紅痕溢出來,她的眼神收斂到沒有情緒,像無鋒的一把木劍。

一反常態,阿元沒有錚然怒起。

她的身子一寸一寸地跌低,跌進塵埃裏,低垂的臉上沒有淚。脖頸像被生生拗斷的一枝幼蘭花莖,她沒法擡起臉,只得低低道:“你能不能,放了青姐……”

拓跋決高高地站著,手中的鞭子還未卸去,他看著她。

她第一次以這樣馴服的姿態匍匐於地,他似乎可以為所欲為了,得到她,恩寵她,伏拜她,摧折她,他可以任意抉擇她的命運,抉擇他與她的關系。

但這一刻,他沒有一絲歡喜,相反的,一陣憂郁的沈痛侵襲了他,隨後瑟瑟的恐懼,如金鈴一般懸在他的身上、面上、心上,發出細微卻惱人的輕響。

他沒有辦法。

他沒有辦法這樣待她。甚至於,他沒有辦法忍受她像現在這樣。

這一刻,他自那泠泠作響的恐懼中,恍恍惚惚憶起一句佛偈: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一偈入心,遍體生寒,他那流焰般燒燙的心,被一身的寒冬漸漸封凍住了。

拓跋決自牙縫間緩緩擠出一句話:“殺了她。”

阿木爾在他身側一陣恍然:“什麽?”

拓跋決眼中紅意畢現:“我說殺了她!”

阿木爾軟鞭被奪,兩手正空,但拓跋決既已下令,她也不再遲延,數步上前,五指成爪,朝楚青鸞攻去……

烏倫珠自腰間抽出軟鞭,人未動,鞭影已纏上阿木爾的指爪:“錯了!兵主說的不是她!”

阿木爾爪力半收,一張面孔嬌中生疑,猛地調轉了頭,把目光甩向阿元:“難道……這……這怎麽可能?”

“江元!給我殺了江元!”

拓跋決像殺紅眼的暴君,露出饕餮神情,眼前即便是滔滔血海,亦無法饜足。

阿木爾驚疑過後,心頭猛然沖上一股暗喜,那無情辣手頃刻間便朝阿元脖頸間抓去,楚青鸞還未近阿木爾的身,便被她一掌劈倒在側。楚青鸞只覺腿上一陣劇痛,起身不得。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阿木爾已經掐住了那南楚女人細柳似的脖子,冷賞著她垂死的模樣。死神也並沒有垂青這個女人,她甚至還沒出落成最完全的模樣,便要死在另一個女人手上。阿木爾無不得意而又遺憾地想。

“阿木爾,別真殺她!”烏倫珠急叫,“撲通”一聲已朝拓跋決跪了下去,哀聲道,“兵主,別讓阿木爾去殺她。她……她對兵主還有用,她不是認得江幫中人嗎?”

烏倫珠這一求情,大出眾人所料,楚青鸞見阿木爾立時松了力道,拖著傷腿往拓跋決腳下攀爬低求:“是,是,你要江幫做什麽?我們便令整個江幫聽你的號令……”

阿元咽喉被鎖,耳畔聽得楚青鸞哀哀苦求,心中焦急,唯恐青姐將江玄的身份和盤托出,這般絕處,蠻性橫生,狂掙亂紮中揪住了什麽,鉚足全身氣力朝阿木爾頭頂砸去……

毫無防備的阿木爾,全頭全腦被一支吹金砸中。這吹金是精銅所制,形如牛角,正中她的左額,額發之間血流如註,阿木爾登時昏厥了去。

阿元這才脫出一口氣,一只手仍緊緊攥住那沾了薄血的吹金:“我……不會幫你的……”

拓跋決心頭一驚,她的聲音竟啞成這個樣,可見阿木爾當真下了死手。幾乎是她的聲音替她死過了一回了。

烏倫珠奔到阿木爾身邊察看傷勢:“兵主,阿木爾需要大夫,她流了很多血。”

拓跋決恍若未聞,仍是遙遙看著阿元,口中道:“你帶她出去吧。”

烏倫珠俯身運氣,抱起阿木爾,她離去前,向阿元投去一眼,充滿了忿恨與怨怪,令人疑心,方才求情的,是另一個烏倫珠。

拓跋決低著頭,一步一緩,渡至阿元身邊,等他擡起頭來,那饕餮嗜血的神情早已蕩然無存。他唇瓣間的笑意是輕佻的,帶些玩世的不恭:“嚇到你了?”

那雙桃花眼還沒跟上唇角的風流,殘餘了一道詭魅邪氣。可當他望著阿元說話時,有一種不自知的憐惜之意,在他的眉梢眼角暈開來,沖淡了種種駁雜的陰暗。

阿元避開他的目光,將那支吹金輕飄飄地擱下,轉過身去伏低在楚青鸞身邊,驗看她的傷勢。之前在與南宮無令的那場廝鬥中,楚青鸞的右腿便受了傷,方才被阿木爾重重劈倒在地,傷上加傷,裹傷的繃帶早被鮮血浸透了。只聽得裂帛之聲一響,阿元已撕下衣裙的一角,欲替楚青鸞裹傷。

拓跋決不由道:“你……”

阿元不禁看了手上所謂的金絲浮光錦一眼:“你心疼這塊破布?”

拓跋決擠出一絲無奈的笑,縱是暴殄天物,毀在她手上,又有何不好呢?

他只得道:“我去給你們請大夫。”

“多謝。”阿元用那裂了帛似的嗓音說,“多謝兵主。”

拓跋決欲走卻停,回過頭看著那個一心一意裹著傷的背影,似乎她只是個與他毫無瓜葛的女醫大夫。

“方才我命她殺你,你是不是恨毒了我?”

阿元低頭裹傷,十分專註,她的手上似乎沾了金絲浮光錦上的金粉,細看才驚覺,那是楚青鸞的血映著金錦澤光:“不。我不恨你。我看到你要殺掉我們有多容易。可你竟然還是留下我們的命,兩條賤命。”新纏上去的金絲浮光錦,很快被新的血浸上顏色,但這錦緞如此華麗,連最鮮的血,也顯得黯然,“因此,我很感謝兵主。感謝你的一念之慈。”

阿元說著,回過頭,終於看了拓跋決一眼:“我無以為報。倘若日後,狹路再相逢,我又僥幸有機會殺了你,我一定會留你一命。”

經此生死,阿元似乎沒那麽懼怕拓跋決了,許是她已知曉,不管懼怕與否,她的結局也不由自己掌控。她沸騰的血冷下來了,欲出走、欲沖破、欲救亡的少年之性也沈下來了。花濃葉淡由他,風卷雲舒由他,海浮陸沈由他,我自隨我境,天然見真醇。這是老頭兒早早教她的一句話,如今她似乎悟得一兩分真意。

吾之境在,吾在;吾之境去,吾亡。境,出之於人而重於人,隨人生卻不隨人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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