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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夜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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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夜窺

綠蕊早候在圓水園外等,見馬車來了,喜不自禁迎上去,連聲喊“小姐”。

車停穩,魏玉汝先下了車,指揮著綠蕊上車搬頭先的綢緞和後面挑的幾樣首飾。阿元幫著從車上往下卸衣盒子與首飾盒子,魏玉汝一扭身,看見甫出現的一抹頎長身影,急急跑去甜叫道:“玄哥哥!”

“逛得好麽?”

“好呢。我挑了些首飾,玄哥哥要看看嗎?”

“我不大懂。玉汝挑的,總是好的。”

阿元已送下去最後一小盒的首飾,自己也從車上躍下身來,綠蕊捧著幾個首飾盒子,園門外幾個小廝捧了綢緞。

魏玉汝指著一匹織錦緞子:“玄哥哥,用這緞子,我替你做件新袍子好不好?”

“我不缺衣裳。你身子弱,何必勞累。”

“替玄哥哥做針黹,怎會勞累呢?”

江玄看阿元杵在馬前,並不往這兒走,揚臉問了聲:“你買什麽了?”

阿元搖搖頭:“沒什麽需要的。”

江玄收回目光,回頭對綠蕊囑咐道:“你家小姐累了半日,送她回去先歇著。”

綠蕊低頭稱是。

魏玉汝還想說什麽,江玄又囑咐:“東西擱下,等一會兒園子裏的婆子送。”

魏玉汝便由綠蕊扶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江玄又朝阿元道:“走吧,我領你回院子。”

阿元忙搖搖頭:“魏小姐說你忙,我不攪你,問園裏人就認得路了。”

江玄笑:“咱們同路,我也回我那兒。”

兩人便同行,剛進園門,看見一樹玉簪開得盛,兩人不由地駐足觀賞起來。江玄情不自禁取了一枝來,在手上把玩,閑閑道:

“玉汝陪著你,玩得還盡興麽?”

“嗯。她領我去了‘弘微’的一間綢緞坊,還有一間首飾坊。”

“‘弘微’兩坊出的絲綢首飾,也算是伯寧一絕,外地求購的權貴豪客不在少數,有時絕版貨增至十倍二十倍也是常事。你沒有一件看得上?”

阿元孩子氣地撇撇嘴:“索性對你說了吧,我也不是看不上。但我沒錢。”

江玄笑不可抑:“玉汝沒同你說?在‘弘微’只需記賬,等月底江家自會去結算。”

“這‘弘微’也是你們江家的產業?”

“那倒不是。不過江家同那位坊主有些生意上的往來。”

“今日我也見了那位任坊主,魏小姐同我說,這位坊主很是精明能幹,以一己之力支撐起了任家的產業,還說……還說……”

江玄笑道:“還說什麽?是不是說,這位任家小姐,同我母親,一個是大當家,一個是小當家,都是伯寧縣數一數二的女傑?”

阿元笑著拍手:“對對對。”隨後又合起掌來掩了掩面孔,露出小兒女情態,“魏小姐說你不愛聽這些市井裏的趣話兒,讓我可千萬別說給你聽。”

兩人談笑間,已走了半程路,江玄在樹蔭下的一塊白石上坐了,隨口道:“凡是伯寧縣的鋪子,總會給當地財主賣個面子的,你以後只記個賬,錢我會叫人捎過去的。”

阿元立在那樹蔭下,仰臉看著樹葉縫隙間一道碎金似的光,道:“那我也不能花你們家的錢。一直白吃白住,夠不好意思的了。”

江玄心頭暗思,阿元養在南越國中,對這錢財之事應是不大上心才對。又轉念一想,怕是幾趟下山歷練,吃過些金銀銅板的苦頭,方才謹慎起來吧。

江玄似乎把玩夠了,便將那枝玉簪花送到阿元手裏,見她恍恍惚惚睡夢似的拿穩當了,這才松開手:“你忘記我母親說的?她老人家於你,是有求必應,幾件衣服首飾,豈有不允的?”

阿元低頭輕嗅花香,笑道:“她的話可不是正理。她還說我對你也得有求必應呢。”

江玄半孩子樣地笑:“那我求你去買幾樣中意的小玩意,你應不應?”

“不應不應。照我說,還是兩清的好。我也不去求她,你也別來求我。”

江玄面容微怔,覆又笑了笑:“這話,你同我母親說去。看她老人家答不答應。”

阿元眼神一退,低頭用指尖輕戳那玉簪花瓣:“你母親是江幫大當家,我這個小丫頭片子,在她面前就是個玻璃人。我那夜同她吃飯,可不自在。”

“母親脾性很好,待人都寬和,外頭一些傳言多是虛的,你倒也不必心有畏懼。”

“我也不是畏懼。只是……只是……”阿元陷在思索的迷霧裏,眼眸忽閃忽滅,“我心裏總想著,自己同南越內外,都不要親近的好。只做個壁上觀的心冷之人。”

“人活在世間,吃穿用度皆在世間,言談玩笑也在世間,你怎麽做壁上觀,又怎麽心冷呢?”

“我身離南越,心卻不舍就此叛了南越。我想逃出生天,卻仍羈縻塵網之中。得不能,失不能,進不能,退不能。”阿元一雙妙目,琥珀色空,寂滅轉瞬,淚影消散,“江玄,我於南越是個徹徹底底的罪人;可對於自己,究竟是不是一番成全,我竟也說不清了……”

江玄的“忘字”閣,夜間可窺見阿元樓上的一星燭火,那微茫的火,在長夜裏燒得他心慌。出南越的一路,她便沒法安睡,來到這圓水園,她同樣長夜難眠。這個未長成的少女,眼帶迷離,似乎辨不清前程似的,卻仍要孤意前行。並不知她為了什麽,心裏藏著什麽。t

江玄從不好奇他人隱私,可在阿元身上,他總忍不住想問:“你背棄了舊國,究竟是為的成全什麽?”

阿元垂下臉來,江玄只見一扇漆密的羽睫顫動,宛若纖細的黑蝶艱難舉翅,半晌她才說:“你找到‘老頭’的線索了嗎?”

夜深了,江玄於書閣之上料理江幫中事。北狄那邊要的一千匹染纈絲綢,交貨日子又往前提了,幸而船幫恰有餘船可運,他白日裏特托了三舅爺王叔瑟,這事算是大定,明日便可運上貨船,走水路往北。

再就是,渭川交給他的三幅畫像,朝中退隱的朝臣武將裏,符合阿元說法的人選並不多,眼前這三張畫,也不似她口中所說的“老頭兒”。這人的身份,怕是要另外尋線索。但眉骨處有殘月疤痕,這倒是一條尋人的路子,只是人海茫茫,找起來頗費些氣力。

江玄想至此處,舉目而望,遠處樓閣中一點微光,仍是輕曳在深深夜色中,像一只不睡的淚眼,盈盈地凝望著成沙成風的過往。

江玄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滅了桌案的燈,下得閣來,往容與小築去。

剛近園子,江玄便聽得暗夜一陣鬧聲,他心中一急,不自覺已使了本門的輕功,幾個呼吸吐納的功夫,已繞到容與小築的竹門外。

暗夜裏,阿元正對著一個黑影連踢三腳,那黑影抱著頭東逃西竄,阿元倒能準確無誤地照著他臉面,再踢上三腳,嘴上罵道:“你是什麽人?半夜裏潛進江家意欲何為!”

那黑影嗚嗚有聲,又是狼狽又是委屈:“別打了,別打了!我……我……是這兒大當家的親哥哥!”

江玄早已認出那黑影,正是自己的好三舅——王叔瑟,心頭氣不打一處來,早將實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王叔瑟從來貪花戀色,在魏玉汝那廂看中了綠蕊,誰知綠蕊誓死不從,言明了要在魏玉汝身旁為奴為婢,一生不嫁。王叔瑟沒法再在小輩的奴仆身上作難,只得罷了。

綠蕊照顧了阿元幾日,怕是不知有意無意,叫王叔瑟聽去了府中有著一個美貌女醫,這才在阿元的庭院外鎮日打轉。阿元自幼習武,警惕心重,耳力目力又好過常人,見他在外鬼鬼祟祟,豈能忍得住不出來教訓一番?

見三舅爺如此說,阿元便也不再輕舉妄動,只將手背在身後,瀟灑若舉,往後退了幾步,朝江玄喊話:“餵!他說的是真的嗎?”

江玄這才慢慢踱步,自身後的樹影裏走出來,同阿元相對,兩人皆是素衣簡服,月光之下,襯得像一對玉人,瑩然生光。

三舅爺的臉上、身上早已掛花開彩,一張圓胖臉盤喜中帶悲,回頭委委屈屈道:“玄哥兒,是我呀,你的三舅……”

江玄見他那副樣子,好氣好笑,微微整肅神色道:“真是舅父?這麽夜了,您在這兒做什麽?”

“我……我……恰好經過……”

阿元放肆不減,直道:“你在這樓下轉了那麽久,哪算什麽經過?”

“我……我……”

三舅爺想擡頭看一眼,卻被阿元一聲呵斥:“低頭回話!”

“我……我以為這園子住著我認識的人,不想……不想是姑娘,冒犯了!冒犯了!”

“那……是我錯打了你?”

“不,姑娘一點兒不錯,是小可失儀,這……不該在少女的閨閣外窺……窺伺……”

阿元心中暗自發笑,這人一把年紀,稱什麽“小可”。她哪裏知道,這三舅爺王叔瑟早年在青樓楚館廝混,也曾是翩翩的風流少年,對牢了名妓佳人,自是一口一個“小可”。如今上了年紀,花錢買風流,便是大爺。乍見阿元天人一般,早已心魂搖蕩,縱然被“輕踢巧打”,因著是美人拳腳,也並不著惱,反而做著昏夢,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出身高門、風流多情的少年,習了幾章艷詞美句,便要裝一個才子,好哄騙得佳人入了艷帳,配成眷屬。

三舅爺嘴上說著失儀、見諒,心裏都是些發昏入迷的勾當。阿元自是不知,只說:“那咱們只當都是無心之過,就此散了吧。”

三舅爺這才畏畏縮縮爬起來,仍不忘朝阿元施一個才子該施的禮:“待小可養好了傷,再來……來向姑娘賠罪。”

阿元不耐煩聽,只說:“江玄,扶你們家老舅爺回去。”

三舅爺忽的臉色一紅,喏喏道:“我……我老麽?呵呵,我不大算老吧?”

阿元皺皺鼻,心道這人真怪,被打得鼻青臉腫竟不惱,說他是老舅爺倒急起來了。

江玄按下微微不悅,道:“舅父,我送您回……”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送什麽,這幾步多好走啊。玄哥兒,你回房去吧。”

三舅爺說著,拖著尚不利索的腿,著急慌忙,快快消失在夜色中了。

江玄忽才想起來問:“你方才用毒沒有?”

“他又不會武,我怎麽至於用毒呢?”

江玄這才放下心來。

阿元半低著臉,一雙褐盈盈的眸子望住人:“你不會怨我打了你那個舅舅吧?”

“不會。你又不知道什麽,誤傷了而已。”

阿元嘻嘻一笑:“不是誤傷。晚飯前他就在我這兒外頭轉悠了。我特特問了給我送飯的女孩兒,她跟我說了那是你們家三舅爺,還說他是個大色鬼,滿房妻妾,前兩天還要強娶一個丫鬟。本來我想著是你們家親戚,也算了。可他這大半夜還轉悠,我忍不下這口氣,就出來教訓他了。”

阿元一氣說完,見江玄沒說話,輕聲道:“我故意打的,你是不是生氣了?要是你生氣,我這就給他送藥去。”

江玄搖搖頭:“不是。我沒生氣。他失禮在先,你教訓他也是應該的。是我考慮不周。不應該讓家裏人在這園子外面瞎轉。”

阿元小心翼翼道:“你這話是真心的?”

江玄這才有點點笑影:“我像是在說客套話?”

阿元低下頭,隱隱有思,江玄輕移步子,到她身前,問:“怎麽?我已說了,真不打緊。我這三舅父有時就是胡鬧的。若是你還氣不過,就偷偷再往他身上下點小麻煩的毒,玩笑取樂。”

阿元揚起臉,見他目光如月,溫柔似水,眼下一顆輕輕淺淺的滴淚痣,像一朵極小極薄的淡墨色櫻瓣,阿元忽而怕驚動了那一片櫻,屏息斂氣輕聲道:“你待人太好,我有點怕。”

江玄似乎沒聽清似的,微微皺起一點眉頭:“怕什麽?”

阿元垂下眼去,搖了搖頭,淡淡笑道:“我說胡話呢。夜深了,你也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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