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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不想開始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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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不想開始的夏天

和敲門聲同時響起的,是外婆開門的聲音,老太太好像就守在門旁的小椅子上。

“叮鐺啊……你媽晚上說要吃餃子,我看她那麽久都沒說過話了,好不容易跟我說想吃什麽……我就趕緊出門給她買菜……結果……就……這孩子……”

可能是人過分衰老的時候,就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水分了。

所以盡管外婆是哭腔,但通紅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淚水。

她這才門口站著的不只是叮鐺,還有從初中以後就沒有再見面的皓淮。

這孩子高了許多,已經完全是個成年人的模樣了。

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來了,仿佛十五歲的少年稚氣未脫一樣。

“哎……皓淮啊?”

皓淮向她點點頭,生澀而焦急地笑了一下。

叮鐺抓著外婆的手:“我爸呢?”

“他就在外面找人呢……說有情況就聯系……”

叮鐺松開外婆,轉身沖出了家門:“姥姥您別出去亂跑,我和皓淮出去找。”

皓淮故意落慢了一步,他看出來老太太有話想說。

結果叮鐺外婆只是緊緊握了握他的手,便默默轉過身去。

人老了可能,看皓淮總有種奇異的感覺,總覺得是當年喊她老伴爺爺好的小男孩兒。

一時間老伴離世,這孩子也長得這麽大了。

他和叮鐺,怕是哪個也沒法再坐在老伴的車子上指點江山了。

叮鐺給皓淮說了幾個地方,準備讓他和自己分開找,也算是加快些效率。

已經快八點半了。

應該晴明的天空卻像是褪去的潮水,總留著一片陰郁的灰暗,總不展眉似得。

等終於露出同樣哀怨的眼睛,淚水便痛苦地湧出來。

也算是半個夏天,所以雨沾染了些溫度,但一圈圈漣漪碎在柏油路上,水又把僅有的溫暖濺了出去。

明明是皮革材質,但鞋子還是不知道什麽濕透了,鞋跟的重量瞬間吸附在腳腕上,像是雨中生出了吸盤生物一樣黏膩。

叮鐺和鞋子搏鬥了半天,還是在路邊一個水窪處崴了,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著,腦子裏想著媽媽可能去的地方。

像是一張張沒有洗出來的膠片,全是模糊的影子,但又能依稀看見誰的影子。

她的腳程怎麽可能那麽快,能趁著外婆去小區門口的功夫就無影無蹤?

叮鐺想起每次去病房看媽媽,都是她顫巍巍地扶著床兩側的鐵制護欄,提前衰老了二三十歲的樣子。

能到外婆找不到的地方,除非是——電梯?

叮鐺擡頭看了看已經被各種建築遮蓋的小區樓,鉛灰色的斷線輕飄飄地紮進瞳孔裏,沒有痛覺。

眼睛生來是可以在水中張開的,即使背離了氧氣的依托。

她濕淋淋地不斷在各種電梯間裏循環著,從一樓到二十六樓,依次查看著頂樓之上的鎖是否完好。

每次落空的時候,便疑心媽媽會出現在她放棄檢查的那一棟樓的天臺上。

既然現在也沒聽到任何警笛的聲音,那就是她還安然無恙。

雨還是沒有停。

叮鐺顫抖著扭開11號樓天臺銹壞的鎖扣,暗紅的鐵銹像傷口斷面一樣參差著,暗示著闖入者的行蹤。

“……媽。”

雨中有個模糊的人影,聲音被雨幕阻斷了,人影的中心一動不動,四周卻像是被風獵獵吹著。

女人和雨水一樣模糊、蒼白,透著垂死的灰色。

叮鐺看見媽媽坐在護墻邊緣,面沖著自己的方向。

她腳下是用來墊的幾塊墻磚,已經在她之前的用力踩踏下東倒西歪,被雨沖出灰敗的顏色。

叮鐺不再說話,暗暗給皓淮開了位置共享。

女人面無表情,頭發被水黏在臉頰上,割破了她蒼白的輪廓,所有的顏色隨時可以從這個缺口傾瀉而出。

叮鐺希望她可以有表情。

不管是哭還是笑,只要是個可以蘊含情感的動作就可以。

“媽。”

女人依舊緘默著,充耳不聞。

有一天傍晚,叮鐺一邊哭一邊跌跌撞撞地想分開撕打的父母,父親把她小小的身體揪起來,反鎖進了衛生間。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撞開那道門,讓父母不要再發出那樣難過的聲音。

有一天中午,叮鐺看著母親因憤怒而發紅的雙眼,她知道怎麽說清楚班上的小男生從開學就偷她的作業,讓誤會的老師無可奈何通知家長。她很驚訝母親的責備,以至於忘了憤怒。

夏天的時候蟬鳴刺耳,她早就習以為常,無論是知了單調的鳴唱、還是父母日覆一日的爭吵,都不能停下她手中的算式。

這樣倒也好了,吵著吵著,也就老了。

但是那個夏天,他們還是分開了,陌生的暑假結束,去了陌生的城市,分別了逐漸陌生的母親。

叮鐺逐漸和新的母親熟絡,因為她完全脫胎於舊日的母親。只不過她歇斯底裏,徹夜難眠,最終靠藥物來維持一切平覆。

叮鐺不再告訴母親任何事,因為疫情糟糕的畢業,被性騷擾的工作,和外公的四期癌癥急性發作離世。

哪怕母親是個脆弱的骨瓷娃娃也好,起碼可以安靜地留在自己身邊。

“媽……媽!”

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該如何告訴她從來沒有人會恨、會不想分擔她的疾病?

她的病本來就是這樣的,原因也是,癥狀也是。

她是蓄謀已久的,想徹底離開家人對她單方面自私的挽留。

女人仍置若罔聞,雨水遮蓋了她的眼睛。

“媽!你現在想逃走了嗎?”

“媽,你逃到你的精神分裂t裏面去了,那我呢?我往哪裏逃啊?”

“我對你一點也不重要,我知道你現在忍受不了才想死……可是媽媽……你好幾年沒有叫過我的名字了……”

“你起碼,再叫我一次吧?”

“求求你了,別像姥爺那樣……”

淚水和雨水交疊在一起,微不足道。

女人坐在暗色的水泥墻上,衣服盡數濕透粘在身上,但身體仍如落葉般飄零著。

她緩緩搖了搖頭。

微小的像是錯覺。

也像是那根過分纖細的脖頸被風過分的力度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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