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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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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對立

三個小時的車程, 時間在一分一秒流淌,窗外的景也在一幀一幀流淌,從高樓林立的市中心, 到立著巨大卡通燈牌的郊區游樂場, 再到車流洄游一樣的高速,天剛擦黑的時候,車頭猛不丁被一弧隧道口吞進肚裏, 二十分鐘後, 驟然一吐,把他們吐進了闃黑夜色和漫山冷霧裏, 到這才算駛進了桉縣地域。

晏在舒手機插著充電寶, 消息時不時響,耳機裏還連著語音通話。

沒有被表象迷惑的大有人在。

雍如菁三天前就跟著師傅去了桉縣,姜楊是老新聞人, 該有的嗅覺半點不少, 臺裏先是借著這次節目主題挖得好為由,給他派了個看著光鮮實際上特耗時間的活兒, 他裝著胃病犯了, 請了一周假, 臺裏也痛痛快快批了,還反過來囑咐他好好休養。

話已經給到這裏了, 姜楊還有什麽不懂的,禁止往下深挖的警示牌就差沒懟到他眼前了。

新聞人的底線是真實,那則新聞經由姜楊的手報出去,後續如何確實不是任何人能左右, 但笠恒老藥廠主任是否涉及貪/腐,兒童致聾事件是否因他直接產生, 笠恒是否不經調查就推出一個替罪羊,雲遮霧繞的事實真相,他必得探個清楚明白。

不為浪頭浮名,就為了案前那本陪了他幾十年的記者證。

所以他帶著自己的小徒弟,瞞著臺裏,裝作帶孩子游山玩水,實際上已經暗訪了多戶在這次風波中的家庭。

他們大多持統一口徑,說就是那位老藥廠主任害得他們家孩子失聰,原本多機靈健康的孩子,說聾就聾,又開始扯這些年為了看耳朵花了多少錢,輾轉跑了多少醫院,又說人工耳蝸多貴,孩子後半輩子得遭多少白眼,一輩子都毀了,所以咬死了一件事——笠恒那個天殺的老主任就得為他們的孩子包辦下半輩子。

雍如菁沒憋住,手一揣就問,為什麽當時不跟警察或者縣政府反饋呢?一個人不行,十八個家庭聯合起來,水花也能翻出一點兒吧。

一句話把慷慨激昂的家長給堵了,那家人惱起來,抄起苕帚就把他們往外趕,一邊趕,一邊罵他們多管閑事,死了要拔舌的。

後來再要暗訪其他家庭,他們的警覺性就高多了,輕易不肯開口,說是該說的都跟警察同志坦白過了的,他們的孩子就是吃藥吃壞了耳朵,這點絕對敢打包票。

當然敢打包票,這幾天經由公檢法介入,得出的初步定論就是這樣,但姜楊和雍如菁仍舊在深挖。姜楊那張臉家喻戶曉,即便做了簡單的外部偽裝也仍怕被認出來,他多數是在賓館指揮位,雍如菁頂著張生面孔,在縣裏晃蕩來晃蕩去,幾天下來,真讓她碰到了一個女孩兒,挖出了一個消息。

多年前,登報怒斥笠恒毒害兒童的那個男人,其實跟藥廠老主任過從甚密,甚至,他女兒其實不是吃了藥導致失聰,而是練舞時不慎摔傷頭部,外傷導致的神經性耳聾。

“除此之外,我們還摸進老藥廠了,裏面連根水管都不留下,地都翻了呢,全按國家標準處理得特別幹凈,找不出什麽來,只能從這個人證突破。”

“嗯,”車還在開,晏在舒斟酌了一下措辭,“方歧摸了一份當時他們職位調動的資料,一會兒給老師看看,挺有嚼頭的。”

結合裴庭的“替罪羊”說法,加上這份資料佐證,姜楊一下子就摸清了其中關竅:當年笠恒老當家要退,底下幾個孩子上演了一出“九子奪嫡”,高層職務變動頻繁,爭權失敗的公子爺被下放到藥廠,有臥薪嘗膽蟄伏的,也有安分度日的,桉縣這間老藥廠格外倒黴,攤上了一個徹底擺爛的,不但擺爛,還要在藥廠吆五喝六,擺威風充闊氣,可頂上做主的從老爹換成了哥哥,支點兒錢千難萬難,公子爺囊中逐漸幹癟,這就打上了藥廠的主意。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反正是自家藥廠,二世祖要從廠裏拿錢,逃不過那幾個法子,進出做賬,支備用金,這些法子都用過之後還不夠他揮霍,幹脆打上了免費外派的那些藥的主意。”

姜楊接著說道:“那二世祖覺得,公司能常年免費給這些學校供藥供設備就不錯了,要什麽自行車呢,所以,起先是以次充好,用臨期藥代替,後來換藥缺藥都是常有的事情,事情就是這時候出的。當然,開口發話的是公子爺,過手這些事的,卻是那個藥廠主任,擔責任的也是他。”

雍如菁補充一句:“警方目前只提審了藥廠主任,他一口把所有罪都擔下來了,誰能想得到後邊還有推手呢。”

姜楊說是:“目前關鍵就在榮輝身上,也就是登報伸冤的男人。藥廠主任在內換藥,他在外銷藥,裏外既賺差價,也賺笠恒的封口費,沒想到短短半年內,銷出的藥先後致使三名兒童失聰,這時候他們才開始後怕,到處回收銷出去的藥,可這畢竟有個時間差,就這樣,又倒害了十多個孩子。最後沒料到善惡有報,最終報到了他女兒身上。”

他不讓自己女兒碰一點藥,病了都帶市裏醫院看,沒想到舞蹈室裏一場意外,讓他女兒掉進了同樣的深淵裏。

“於是他們就鬧翻了,”雍如菁聲音悶悶的,“榮輝登報,就是在要挾笠恒,當時笠恒給了他一筆錢,這就有了後來的反口否認。”

他倆說話時都夾帶著簌簌的夜風,姜楊老了,體力跟不上,停了步子說:“榮輝這個人,一生都是稀裏糊塗,做不了大奸大惡,專幹些小偷小摸,唯獨對女兒好,我們跟了他幾天,他作證的意願始終很低,但如果是為了女兒,我想還是值得嘗試。”

晏在舒聽得多,說得少:“我還有二十分鐘到,一會兒哪碰?”

“我今晚跟他約了面談,”姜楊開了定位分享,說,“你別跟,在街上找個地方等就行了。”

車還在開,下了高速後,緊跟著的是一段路燈昏暗的縣道,司機說了一嘴:“後邊那輛車老跟著咱們呢,這種好車小地方不常見,是不是你的朋友啥的?”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晏在舒往後看了眼,一眼就認出裴庭那輛燒包的車:“同班同學,就喜歡顯擺,您別理就行。”

司機促狹地笑笑:“是追求者吧,哎呀,叔也是過來人,懂!”

車子在縣道輾轉來回,搖搖晃晃到了地兒,晏在舒就在一條老街的粉面店裏等,裴庭沒進來,他把車停在小學門口,買了一飲料,就坐外邊盯著她。晏在舒懶得理。

街上都是商住樓,二樓往上住人,一樓清一色拉卷簾門的店面,店面招牌全部經過整改,互相只有文字性的差別,看過去,就像一列列覆制粘貼過去的樓店,沒有什麽款式,人卻不少,長街盡頭有條小河,河對面就是一棟棟的自建房。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兩邊像隔著結界,這裏燈紅酒綠,對岸歲月靜好。

“這房子都蓋挺漂亮啊,青山綠水小別墅。”

“現在條件好啦,在外邊做生意做大了的,都惦記回老家來蓋房子,這叫什麽,”老板娘把面一上,拍一下大腿,“叫榮歸故裏,有面子嘛!小地方啊,就講究這些。”

晏在舒噗嗤一下笑,指了指臨河那家,“那家就不是吧,沒有大燈籠。”

“那家啊,那家倒沒出去哦,”老板娘把手在圍裙上搓了搓,順手一抹桌子,說,“不過他家小孩是這個。”

老板娘點點耳朵,“怪可憐噥,聽說吃藥吃壞了。”

“啊,”晏在舒露出點兒驚心,“是不是這兩天新聞上講的,藥廠派藥,被那老主任偷換了藥出去賣錢,給這些小孩用了兒童禁忌藥啊?”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現在長大啦,在城裏讀書呢,周末才回,”老板娘搖搖頭,又講起來,“那家人啊,以前在我店對面賣水果的,就在這店面裏扯一塊簾子,人住裏面,外面就擺水果,但是家裏男人愛賭,賭到傾家蕩產,連家裏兩畝地都抵給人家了,後來呢老婆受不了離婚了,女兒也聾了,他倒是起來了,也不知道做什麽生意,給他賺到錢去蓋了這個房子,哦喲,現在人哦,不知道上哪裏悶聲賺錢的。”

店裏有客來,老板娘轉了頭,笑瞇瞇迎過去:“吃什麽啊,今天骨湯熬得很不錯的呀,你看看湯色咯……”

晏在舒挑著面,一下下輕輕吹涼,一邊想著這些事兒。手機擱桌上,連著充電寶,一口口吞著裏邊的電量,卻異常安靜。

距離孟揭掛她電話過去三小時,期間她回撥過三四個,都撥不通;也旁敲側擊問過同實驗室的師兄李尚,李尚說他今天就沒去實驗室,早些時候聯系過他,那時他還在家裏;最後晏在舒問到家裏阿姨,阿姨說中午那會兒還看見他們家司機載著阿姨出門買菜,她搭了個便車,孟家阿姨是有提一嘴,說要買個什麽幹料回來煲湯,哥哥愛喝的。

所以是在家。

在家,卻不接電話。

從被掛斷電話的怒,到中期各種帶著擔憂的胡思亂想,到現在逐漸帶怒,晏在舒放下筷子,給孟揭發過一條語音:“撂一句話就玩消失是什麽意思,不接電話明天別來找我!”

但語音一發出去,和姜楊的位置共享就突然中斷了,起先以為是信號不穩定,但手機信號標志分明滿格,晏在舒買了單,一邊往外走,一邊嘗試跟雍如菁共享位置,雍如菁也沒接,她快步走進人群裏,開始撥電話。

通的,但沒人接,師徒倆的電話都一個樣!

晏在舒這一天被撥不通的電話弄得煩躁,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悶頭就往河對岸走,而裴庭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吊兒郎當跟著,嘴巴上還在說:“就知道你得惹事兒,早就盯著你呢,現在又想幹嘛,小太子微服私訪啊,我看你是差不多得了,我這翹著班呢,能不能讓哥省點心。”

晏在舒煩得回頭直接懟:“你閉嘴。”

“好好好,”說著好,可半點沒有要閉嘴的意思,裴庭叼著吸管,跟個開屏的孔雀似的,還在叨叨,“我跟你說啊,我就負責看著你不出事兒,否則我跟我媽,跟小姨和阿嬤都沒法兒交代,跟笠恒有關的,我是半點不摻和的哦,人家剛給我餵了一塊大餅,你知道今年我公司財報得漂亮成什麽樣兒嗎,唉,說真的,你今天要是不作妖,哥送你架直升機,愛怎麽玩怎麽玩去。”

晏在舒小跑過橋,在冷風裏感覺到手機在震,她忙劃屏接。

對面人聲嘈雜,起碼有十來個人在喧嚷,雍如菁的聲音又急又斷續,“報……他們……瘋啦……晏……報警!”

唯獨最後倆字震徹人心,晏在舒後背瞬間就驚涼,“報位置!你們在哪兒?如菁?”

電話被匆促地掛了,晏在舒握著手機,在夜風裏給唐甘發了條語音,一路跑到榮輝家門口用力拍門,而裴庭呆了,跟被風擼禿了毛的似的,抖了一下,然後三兩步走上前來:“你說誰?!”

沒人開門,也沒人應聲,晏在舒後撤兩步,眼睛剛瞄上院墻,那門突然嘎吱一響,自裏邊被拉開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探出腦袋,仿佛跑急了,人工耳蝸都掉了一只,額發也濕漉漉的,見著晏在舒先是一喜,她認得的,認得這個在特殊兒童中心跟她待了幾天的姐姐,然後像是想起什麽,開始手忙腳亂地比劃起來,說話不太利索,但字字都是關鍵。

“外面,好多人,把爸爸,帽子姐,拉走,大鐵鍬。”

她擡著手臂,一直在指院子後面,連通田埂,連通山腳幾座農家小院的方向。

有時候弱勢方不是真的弱勢。閉嘴才能收錢,這是笠恒早就暗示過這十八個家庭的前提。一個榮輝要反水,就代表另外十七個家庭都拿不到笠恒承諾過的賠償金,三百萬,這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戶來說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亮亮堂堂的大房子,意味著走哪都有人捧著敬著,意味著不用再為一副人工耳蝸來回奔波。

更何況,這就是他們應得的,他們問心無愧,誰阻攔,誰就是圖謀不軌,50%的真相和100%真相之間隔著五千四百萬,天吶,真相算什麽,一個人坐牢和一群人坐牢對他們而言有什麽區別,沒有,公理正義是英雄的墓志銘,他們只是可憐又貧苦的老實人,看看他們粗糙皸裂的手掌吧,看看他們溝壑叢生的臉吧,看看他們的老屋子吧,他們應該得到補償,而真相太貴了,他們消費不起。

裴庭“操”了一聲,心裏那把算盤一下子把局面厘清了,翻出手機摁了幾個電話,推開門就要往裏走,一回頭見晏在舒還皺著眉站原地。

“走啊!發什麽楞啊!”

晏在舒是要走,可手機接二連三地響,原先死也打不通的電話,都在這時回過來了,她往裏快步走,同時接起來。

“孟揭?”

裴庭一邊走一邊抄了塊磚,覺得不趁手,往邊上一丟,又撈起一根棍兒,攪得哐哐啷啷的,孟揭的聲音也夾在絲絲拉拉的電流聲裏,像是原本要解釋什麽,但聽了晏在舒這裏的動靜,解釋變成反問:“你在哪裏?”

“桉縣。”

風很大,霧色薄薄的,晏在舒打著手語,配著口語,讓小姑娘別跟,又叮囑她打縣委電話,一會兒有個高高的大姐姐帶著警察叔叔來,就告訴那姐姐,他們都往後山走了。小姑娘都聽著,用力點頭。

孟揭也聽著,一字不落地聽著,砰一下關車門:“我是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參與這件事?”

晏在舒這才扶一下耳機,身體穿過後院的籬笆,一腳踩進松軟的泥地裏,腳步都不帶緩的:“你說完話可以消失一天,別人就得半點兒疑議沒有地照做?怎麽呢,你講的話是聖旨嗎?吾皇三歲三三歲?”

孟揭閉了閉眼,發了幾條信息,壓著情緒不跟她在這當口犟,腦子在轉,在思考此時的最佳解決方式:“不要直接參與沖突,笠恒一定有人在煽動其他涉事家長,把媒體繼續曝光和得到補償金打成兩個對立面,不是每個人都會要公道而棄掉真金白銀的,你找個安全地方待著,當地縣委和民警已經介入,很快會跟對方聯系,後續的事交給我……”

晏在舒打斷:“所以你一直都知道笠恒的內情。”

他們覆合時間太短,一周來完全陷入外界施加的節奏裏,晏在舒沒有機會跟他講這事兒,但他都知道,而他讓她不要參與。

“我知道。”

“你手裏有笠恒股份是嗎?”

“有。”

“所以你也要穩股價是嗎?”

前後兩個問題,前後兩種截然不同的定論,讓孟揭有兩秒沒反應過來,但隱隱意識到自己被打成了哪種階級對立面,直覺告訴自己不能怪她,他們之間確實存在那麽一道人為信息差,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有情緒,他們認識十九年,分分合合四個月,為什麽在這種原則性問題上她都信不過他?

“不是,你別往這想。”

聲音很沈。

路不好走,晏在舒得打開手機電筒,她甚至沒法分心去延伸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也沒法分辨孟揭在整件事中扮演一個什麽角色,她只看當前,只重現在,撂下一句“那這件事,你也不要再插手”,就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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