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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8章 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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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8章 落子

原來深宵獨立林中,死者、兇手和目擊者,都是他‘自己’。

洛肴一面覺得寺內陰森,不知從何處冒出絲絲涼透心扉的寒氣,一面又好似得窺天光,點明了他心頭之惑,周身血氣都躁動不安。他定了定心神,道:“你為何對這一切了如指掌?”

“沈珺”只說:“我所屬之界,比你預想中看得更遠。”

似是而非的回答。洛肴心念一轉,暫且不去琢磨那些不定之事。既然眼前人無法予他擊潰玄度的助力,那這些所謂因緣果報還需往後稍稍,待他了卻樁樁舊事才有心思量。

不知玄度欲從此地解什麽惑,倘若......倘若玄度來到鬼域門當真是為求長生,那麽他究竟想要得到一個怎樣的答案?

一瞬間,眼前人聽聞自己關於往生回答的微妙神情閃過眼簾。

可生死輪轉、此岸彼岸,修仙者世世代代千年萬年所祈求的不死不滅,真的能夠存在嗎?

洛肴順著方才的話,反問“沈珺”:“那依你之見,身處三千世界之中,什麽才是常理?”

誰知“沈珺”唇角提起耐人尋味的弧度,面孔在冥火映照下透出不似生人的瓷色,雖然他也不算生人——哪有人一半被雕刻在木中。他周身每一枚用來裝飾的骨都打磨得光潔,透出宛若玉一般的色澤,洛肴掃了幾眼,分辨出它們來自人體的哪些部位,又來自哪般年歲的人。

而對上的視線仿佛浸沒海潮,文叔從小就告誡野泳要遠離深色的水面,色澤愈深邃,則愈危險,恰如此刻好似包羅萬象的瞳眸,將諸相非相都收容其中。

或許他的滅門之說並非有意挑撥青竹......

他殺過很多人,可能比禪定寺外一秋山的落葉還要多。

洛肴不動聲色地戳了青竹一下。

鬼道煉陣有些像凡人祭祀,若要修煉大陣,萬葬讖緯都不為過,自己的百鬼夜行簡直是小兒科,何況神荼之名威貫四海八荒,可止小兒夜啼,上一位和神荼扯上關系的瘋子他們已領教過了,無論如何,都應該離此人越遠越好。

洛肴在腦海內搜尋一番,尋了個緣由:“大家都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好兄弟......咳,這是個比喻,不是真穿同一條褲子,小蛇,不必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看我。實不相瞞,我的確曾在這古怪地方撞上過無數個‘自己’,雖一切法皆是依因果之理而生成或滅壞,但那時候來去匆匆,彼此間至多不過搭了一兩句話,既無因起、又無緣生,根本算不上因果,縱使想幫你,也有心無力。不過方到此處時,我們曾遇見一個少年樣貌的‘你’,出現得甚是蹊蹺,說不準另有玄機,你不如去尋他碰碰運氣——告辭。”

“且慢。”

洛肴一時間腦袋都要大了,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如何?”

“不必費心了,那些少年並無神智。”

“那你就不在乎原因?”

“很簡單。”“沈珺”說,“他們都死了。”

這下洛肴要溜之大吉的步子再邁不開,倒是身側青竹長鞭一甩,十分不耐地消去冥火半邊氣焰。

“什麽因因果果生來死去,猜什麽謎語!”

奈何“沈珺”不為所動:“洛肴,你難道不覺得他們眼熟麽。”

原本被置之腦後的思緒續上了弦,彼時遙望懸崖對面的身影,洛肴不由感到心間微澀,思忖著究竟是什麽樣的前因,才會引出這般後果。

襄州之亂。

“但那一年發生了什麽.......我不記得......”

襄州那一場無妄之火,令沈珺失去了爹娘、族親,想來必定是痛徹心扉的憾事。洛肴不知如何開口,怎料“沈珺”輕描淡寫:“沒什麽,‘我’還應當感謝你。”

洛肴訝然:“感謝我?”

“沈珺”的目光因越過他肩頭遠望,顯得有些空落落的,像指尖穿破水面的一瞬間。

“那一日,不過霜降,居然飄起了雪點。”

庭院四周的圍墻很高,積滿雪後,檐邊就像天際的一片雲朵,而高墻之外的天空,廣闊得一眼望不到盡頭。

“我被那個女人罰入靜室。”

揮之不去的逼仄感吞噬著感官神經,密不透風的銅墻鐵壁自四面八方向他合攏,就像被封在地下皇陵裏的妃嬪匠工,又或是諭告言為宗法、為禮度而陪葬的器皿。

“不知過去多久,敲擊聲響了。”

他心臟一瞬砰砰跳得飛快,當匣子打開一條縫隙,光線透進來的時候,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毛茸茸的發頂,隨後是一雙逆著光的眼眸,讓他仰頭看墻沿樹梢肆意生長的枝叉,像一絲不茍的隸書中一抹決然的頓筆,墨跡從宣紙邊緣伸出去。

伸得很遠、很遠。

“我糾結半晌,最後同你翻過墻沿——一個有違君子禮教的決定。出城後不久,流寇所縱之火便燒了起來,蔓延得很快,人人自顧不暇。那樣狹窄的、木制的、上鎖的匣子,呵,是不是也挺像一副棺材?”“沈珺”的目光再次落在洛肴身上,“‘我’會做出這般決定的概率約莫千分之一,除卻我,與你們熟知的漌月仙君,所有的‘沈珺’都會在那一場大火中喪生,江河東去,兩袖空空,一無所得。這便是他們沒有神智的原因,因為他們根本就‘不存在’。”

洛肴腦海好像有白芒一閃而過,隨後浮現少年面容,籠罩在虛飄飄竹影走龍蛇的夕照下,隔著層如夢似幻的薄紗。

洛肴一瞬不移地目視眼前之人,試圖在記憶中拼湊出與少年相似的部分,然忽而感到其中詭譎:倘若“沈珺”和沈珺的選擇是同樣的,那麽哪一個霎眼,是影響因果循環、命運分束的岔路口?

可旋即洛肴又晃了晃腦袋。不重要,洛肴心道,過去既已過去,便並非眼前最緊要之事,與其苦憶往昔,不如思量如何長相守,離開鬼域門,他同沈珺才有機會將原委當面道來。

他想此域玄妙已解開十之八九,可他仍揣摩不出玄度的圖謀。

什麽樣的答案呢。

玄度幾番到往抱犢山,都是為關上鬼域門,甚至不惜擔上阻遏亡魂往生的重罪;而地府以尋物為由相托,也是為借他之手打開鬼域門,所以兜兜轉轉,疑問的核心,仍舊圍繞著亡魂轉生的通道?

洛肴竭力回想初次來時,在亢龍有悔處所見的、無限幽深的、似乎空無一物的洞。光是回憶,便頃刻將他思緒一口吞噬,極端凝思之下,甚至可以聽到太陽穴處神經突突跳動。他對這隱藏在奇門遁甲內的奧秘曾有諸多猜測,暗想也許它並非無數輪回交疊、時間擠壓,被浩瀚不可計數的魂魄和記憶不斷堆積、扭曲、螺旋而坍縮成的“終點”,卻依然說不上來它究竟為何物。

“鬼域門,到底是什麽?”

“沈珺”道:“你不是回答過我,鬼域門是世間亡魂前往幽冥的通道,生死輪回,既為常理。”

可洛肴聽罷眉心更緊。不對,不該是這般無可轉圜的答案,因為這註定玄度的汲汲求索只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除非玄度所謀求的並非長生,可方才玄度沒有否認,他連殺親屠門之舉都不屑推諉,更無粉飾是非的必要。

洛肴只覺頭痛難耐,耳畔猝發尖銳暴鳴,好似百年老鶚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但周遭分明安靜得近乎針落可聞,唯有冥火洞穿浮屠的嗶啵聲響。

寺外孱弱的金光被昏暗放逐,而不知所起的風灌進這一方天地。

旋轉著、打起圈兒。風的形狀是無法捕捉,總要憑借一種載體,洛肴怔怔望著婆娑的火焰,突然覺得肺腑間奇寒徹骨,他才意識到“沈珺”將“輪回”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含著些意味深長的餘韻。

悠長的尾音,如有實質,好像回環——自古流傳鳳凰涅槃、蛟龍銜尾,它們不斷從吞噬中獲得新生,象征無盡無限、無始無終的循環輪回。

此刻洛肴忽然明白,他曾猜想的終點之說的確對了、又僅僅對了一半。

“沈珺”見他怔楞,薄唇微啟,正要說些什麽,卻被他食指抵在唇邊的舉措打斷,那雙眼眸鎏金帶亮,仿佛由融化的明月澆鑄。

當時——當沈珺化名景昱時,言可借搖光獲知千裏外之事或許並非信口胡說,既然沈珺可以留下言靈,那麽以玄度修為,在他身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弄些窺聽的印記再容易不過。

連青竹都知曉,玄度要殺他們三人不過如探囊取物,留得他們命在必定另有所圖。

而他們一旦失去了玄度所圖謀的價值……

就是死路一條。

洛肴耳內的嘯聲愈發尖利,甚至令他不禁要向青竹借力,搭在青竹肩膀的手指尖泛白,也仍然發不出一個音節。

不過類似言靈縛的小伎倆作祟而已,就能頃刻使他聽說之力盡失,這便是玄度與他修為的天淵之別。他想讓“沈珺”閉嘴,可眼前人終究不是沈珺,又豈會輕易默契地如他所願。

事實上,他根本辨不清四周的響動,也不知道“沈珺”如何做出回答,尖嘯聲已到了如錐刺骨的地步,身側二人卻皆無覺無察,他只能辨別薄唇張合的口型,似乎在說這裏是:“qi、dian。”

至於聲調,無從註解。

洛肴登時眼前一黑,知覺被抽空的剎那仿若回到堂屋圍院內的小小弈臺,依稀望見青山未改,是文叔盤膝而坐,兩指夾著黑子,率先落在棋盤,絮絮道“圍棋黑白分,彼此陣雲生”,轉過臉來喚他:“阿肴,落子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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