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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2章 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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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2章 引線

那是羅浮尊所佩戴的,青面獠牙的假面。

沈珺啟了啟唇,終是緘默,眼簾一時似有千鈞重,他難堪重負地垂眸,地面積聚的小片薄白,使他追憶起當年於昆侖雪頂。

洛肴與他交手之時,佩戴的正是此物。

明明他也曾近距離見過,可惜卻無心細細凝視,如今忽逢舊物,倒隔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因此間相隔的年歲,已是無從彌補。

沈珺靜靜立了片刻,察覺周圍並無異樣,才緩步向前,定眸細看。

假面浮雕的紋路尤清晰可見,傳聞可止小兒夜啼的呲牙怒目相,卻因眼眶處的空洞顯得缺乏點睛之筆,削減了三分桀驁,唇部極是鋒利的犬牙突出來,森森地反著冷光。

他不由感到自己指尖劇顫,心中大慟,那假面下緣一條壓著一條的、似被利物割出的痕跡,仿佛仍滴著深紅滾燙的鮮血,淋漓地濕了滿身。洛肴捂著他眼睛說別看了,“本公子相貌比它英俊多了。”

視野一剎那變得昏暗,他的睫羽掃拂過洛肴掌心,分明被遮蔽著無法視物,卻覺方才血月消隱的陰翳,好似被納入了他的心間。他想著如何才能對身側人更好一些,又發現自己許久以前便已這般想過,在他妄圖將小黑藏在襄州城外,在遮風避雨、圍墻極高極厚的屋子裏之前,母親貼了貼他的額面,說爹娘都很愛你,那刻他想他也可以貼一貼小黑的額面。夜晚他因此做了一個夢,夢見小黑被他鎖在狹小的、昏黑的、封閉的箱體,倚偎在羽氅毛茸茸的領口,只露出被月色照亮的眼睛,然後月亮熄滅了,恍惚一看,自己分明亦陷於箱中,可無聲的窒息讓他感到火焰一般溫暖。

彼時他正讀到不戀豪傑,不羨驕奢。生同衾,死同穴。

沈珺將手覆在眼前的掌上,此時罩在眼眶的五指卻登時收緊,他一句疑問梗在咽喉,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洛肴起伏的胸膛和劇烈震動的心跳。

與此同時強烈的妖氣震蕩開來,狂風如刀割般刮過眉尾,他抓著洛肴的手腕問怎麽了,那只手卻紋絲不動地澆鑄在原處般,無論如何都不願移動分毫。

“到底發生了何事?”

沈珺伸臂往左面一拽,印象中那原先是青竹所立的位置,可現在卻一把抓了個空,他頓時連聲調都沈下來,“為何不願讓我看見?”

四周依舊無人應答,與他心脈相系的搖光禦住一陣罡風,而後身軀翩然一輕,似是隨龜息遁形訣的數下起落遠離了那假面放置之地。

他緊攥著眼前手腕不肯放松,一時只覺煩悶非常,心間淤塞的陰翳像染了墨暈開。在他修習劍道的初年就知曉,鬼修常游走於死生虛幻之間,鮮血是繪符結締的契約,疼痛是保持清醒的良藥,可在與洛肴相識之後,才發覺他非常、非常討厭這一點,尤其是對方回避地一笑帶過之時。

但他很快發覺這不過是源於對自身的厭惡,厭惡無力保護珍愛的人與事物。

沈珺緩緩吐盡胸臆間的一口濁氣,劍訣自心脈湧動,他松開緊扣洛肴腕間的手,任由光線被黑暗攫取,像隨波逐流的扁舟一葉,卻令周遭飛葉簌簌顫抖不息。

半柱香前月入太微,半懸的殘日流照,霧煙如血氣一般彌漫。他輕撫桃枝,令枯死的殘枝吐綠,告訴眾人冰鏡劍道存在一局限之處。

那自少年間就已一遍遍熟讀覆誦的訣語,就像盞中茶滿一般自然而然地流溢出來,劍道九招十二式,自朔月至晦月,均以月色為引,遵循陰晴圓缺、周而覆始。他思及此時,仿佛透過眼前的掌心望見似正被天狗蠶食的一天明月,點綴在血霧彌漫的遠景之上,而當長久地註視月亮,這經由古人摩挲千年的意象,亦流照著千年不改的光輝。拋卻無數修辭與隱喻,折疊被寫在水面的詩,如此,便會輕易發覺那一道缺陷所在何處:

不論世人如何仰望,都無法目視到月亮的背面。

而世人所看見的,即使那一輪所謂完滿的盈月,正如同神明與大道,追根溯源是洞見他們自深深處。

故而他言大道非天,大道在"我"。

冰鏡劍道的局限之處正是在此,它的盈月並非盈月,盈月存在的"缺",便為交手時可一劍封喉的關竅。

沈珺腕間一旋,掌風化作利刃襲向搖光劍指之地,他雖暫目不能視,卻借靈息感受到一陣微弱的撞擊,旋即讓洛肴猝不及防地腰腹發力,兩人猛然身位一調。

可當光線映入眼簾,意料中的詭異情景並未顯現。

沈珺將洛肴摁在雙臂間時倒沒捂他眼睛,只是捂上那張油腔滑調的嘴,免得一下就被帶跑偏了。環顧四周,他們確實已經離開那假面放置之地,周遭景色依舊如常,沈珺眉頭緊斂,問:“青竹呢?”

洛肴在他掌下含糊不清地唔了一聲,他眉心稍解,松開手,“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與我寸步不離。”

“你還不如給我拴根繩子算了。”

洛肴佯作有鎖鏈在脖頸處收緊,舌頭探出來裝黑無常,舌面釘的那一枚銅錢往他眼底一刺。

沈珺默然片刻,莫名記起不知何時何地的一年鬼節,他半夜忽而驚醒,涼風從窗戶紙的裂縫要擠破頭似的鉆進來,窸窸窣窣的,冷色月光映襯出一個邊緣模糊的影子,灰蒙蒙地籠罩在窗沿,風一吹,便伴著淒厲嘯聲隨之一動。

他和衣起身,定了定神,拾起枕邊木劍推門而出,短短的路程在腦海內過了十八套劍法,卻在看清那“吊死鬼”後皆煙消雲散。他悄無聲息地站在“吊死鬼”身後,對方眼神瞥過來反被嚇了半跳,幹笑著掩飾道據傳這樣更能汲取天地陰氣,於鬼道修為一日千裏!他面不改色地盯了對方兩秒,半晌由衷道:

“...有病。”

洛肴若有所思地勾起唇尖,“你想起來了?”

沈珺食指輕點太陽穴,雙眸微彎道:“原來一切早有征兆。”

“那天是我與你第一回交手慘敗,面子上過不去,難得有上進心地熬夜修習,怎麽就成吊死鬼了?肯定是因為你小時候還沒能眼通陰陽,看不見那些鬼有多害怕我。”

洛肴指間夾出張筆觸詭譎的符箓,鮮紅篆文好似萬鬼同哭的泣淚之痕,與其淺瞳相襯,更顯不馴乖張。沈珺煞有介事地頷首,心內卻想百鬼夜哭的符箓他又不是沒見洛肴用過,確實頗有幾分風範,只不過無論在旁人眼裏“羅浮尊”是如何擇人而噬的猛虎,在他眼裏總像是黑毛金瞳的貍奴伸了個懶腰。

他擔心自己不禁失笑,忙將話頭引回正道上。

“你方才看見什麽了?”他學著對方慣常的伎倆湊到洛肴眼皮子底下,幾乎鼻尖相觸的距離,一字一頓道:“不許瞞我。”

彼此距離一下如此之近,令洛肴兩眼都沒能對焦,差點瞇成鬥雞眼,無奈道:“我先前是覺此事危機重重,故而總是想將你擇出事外,結果事與願違,你我反倒都身在局中。方才之舉並非針對於你,其實是想將青竹先行支開。”

洛肴話間微頓,向沈珺簡要提及地府委任的尋物一事。

“我不知道那四件器物代表什麽,是引我回到抱犢山的契機、是開啟鬼域門的鑰匙,還是其他。”

“鑰匙?”

洛肴點點頭,“先前我到此地時,鬼域門的鑰匙是六如劍,我拔出此劍後便一直帶在身側,從未離手,可後來那人卻仍舊能夠再一次關閉鬼域門,說明它作為鑰匙的能力已然易主,只是不知如今鑰匙為何物,我只期望與青竹的鱗片無關。”

他又道:“你說要‘從長計議’,可是已胸有成竹?”

“不過略微有所猜測。”沈珺伸手向洛肴討來續晝,“既然你說素舒的玉佩乃那人所遺留,那人此次造訪抱犢山亦是為尋回這枚玉佩,於是乎,我便思索玉佩在那人行動中究竟充當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直至我聯想到立夏。”

瑩潤無瑕的玉在沈珺掌心安然靜臥。

“抱犢山是座游山,要尋得此地困難重重,那人需要一個‘指引’。而我們搜尋立夏殘魄之時,也是借助她生前信物作引。”

“你是說......”

“倘若將兩者相聯系,我會覺那人當年遺落素舒的玉佩並非無意,實則有心,是為往後能夠借助魂魄牽引重回此地。可後來玉佩被你拾去,又在與燭陰一戰中消弭,那人今日又如何尋到抱犢山......要麽是那人如你我一般,擷取了超乎尋常的力量,要麽是那人能力實在不容小覷,甚至較往昔更盛,已經可以不憑借外力,輕而易舉地掌握游山之妙了。”

沈珺神色微緊,凝視著洛肴雙眸:“你仍沒告訴我,你剛才看見了什麽。”

洛肴心說怎麽總是騙不過他的眼睛,只得和盤托出道:“我和你一樣盯著那青面獠牙假面上的痕跡,只不過看得我腦袋疼,倏然想起那些痕跡源自何處,正是纏住我脖子、讓我喪命之物。是千萬根削鐵如泥的線,根根都淬著寒光似的,像是能破開浮塵——”

此刻飄落的大雪有一瞬凝滯,沈珺呼吸一窒,如雷擊當場,聽見聲平緩祥和的嗓音被風從遠端遙遙地送來,落在耳畔,喚他:

“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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