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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0章 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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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0章 歸途

血夜褪色後,剩下光禿禿的月亮,似燭火燙出的一個破孔。

三人同步向前方看去,道路已至盡頭,天塹一般的陡崖橫在眼前,活像鬼斧劈開大地的一條裂痕。山陰處依舊霧雨霏霏,水汽無序翻湧中恰逢雲開霧散之時,視野逐漸清晰明朗,一處隱秘的洞穴點綴於對側山巖。

青竹往前一步,立於懸崖邊緣,竄流的風翻起他的衣袂,連帶著人,仿佛薄薄一張紙在仿徨翩飛,俄頃側身向洛肴伸出手,“傳送符。”

洛肴借遞給青竹符紙的時機,用幾不可聞的耳語道:“別向他提起任何舊事。”

青竹雙唇動了動,神情陰冷,無聲續道:“尤其是割魂續命的蠢事。”

“你知道就好。”洛肴將他往後一拽,離懸崖邊沿遠些,剛要將符箓交予他,那黃紙卻反被疊成豆腐塊塞回襟中。

“既然能借陣法傳送,又何必要弄傷自己。”

沈珺對上青竹覆雜而微妙的目光,任鬢角細汗悄然滑落,陣法眨眼便將三人送往百米開外。

洞穴幽暗死寂,卻見青竹駕輕就熟地步入其中,洛肴緊了緊腮,才跟隨其後,鬼火在指尖躍動,照亮一方前路。

沈珺默不作聲地並肩同行,薄唇抿著,不知正思量什麽。

觀這二人反應,猜也能猜到他們曾到過此地。他料想自己與洛肴與青竹曾是舊識,但知曉洛肴記憶有損,故而從未提及,與這蛇妖又關系微妙,既無從問起,也不知是否能得到真實的答案。

他沒有關於往昔的任何記憶,自然對抱犢山也不存在任何感情,可屠山滅門的悲劇擺在眼前,已是覆水難收的既定之事。倘若某日他當真想起些什麽......也空餘鏡花水月,無從追憶了。

“右邊。”

洛肴的鬼火晃晃悠悠飄至前側,為三人引路。

他睫毛微顫,沒有出聲,只是隱約感到呼吸滯澀,倏然心一下提到喉嚨口,扣住洛肴手腕道:“有人。”

身側人的面龐籠罩在昏暗中模糊不清,“你是不是感到些修為波動,感覺像是鬼道中人?”

沈珺思忖著,略一頷首,洛肴輕輕搭上他的肩膀,道:“會有如此感受,是因為我們方才做出了一個‘選擇’。”

這回連青竹都回過身來,吐了吐信子,可洛肴卻是沒頭沒尾地引經據典:“一微塵裏三千界,半剎那間八萬春。

不同的因衍生出不同的果,不同的果造就了不同的因,而萬物的命途僅指向一個終局——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生命會消亡,但輪回不會止步於此,這不過是象征著,我們已經進入鬼域門的地界了。”

他語罷搖搖頭表示暫且無礙,不必擔憂,繼續往前走便好。熒藍光線僅僅能照亮方圓十數餘寸,投射在兩側的石壁像被瞬時吮吸而凈。

話語中,一點明亮的白點閃現於甬道盡端,氣流的沖撞霎時顯得激蕩,似乎有巨大的風口近在咫尺。眾人稍瞇起眼,適應突如其來的晝亮。

在邁出甬道的一瞬間,嗡鳴聲如百獸奔騰呼吼,置身深邃穹蒼之下,雲隙灑落的光如潮汐在山谷內湧動,不過那些光斑透出猩紅色澤,又像波光粼粼的血海底部。

沈珺目視著眼前景象,有那麽幾刻,唯能聽見自己激烈的心跳。

舉目望,天幕凝成一線橫在眼前,活像鬼斧劈開大山的裂痕,而站立突出的平臺向下看,霧氣深深、翻卷若海,無序翻湧中恰逢雲開霧散之時,視野逐漸清晰明朗,只見山勢嵯峨,對面蒼璧有一處隱秘的洞穴點綴其間。

重覆......輪回......周而覆始。

些許游神令沈珺凝然未動地站定,身側二人倒是見怪不怪,洛肴將手掌擋在眉骨位置眺望,用手肘支了支他,“倘若與那人交手,我們有幾分贏的可能?”

見他沈吟不語,洛肴放下手,踢了踢地面零碎的石子,“你有揣測過那個人是誰麽,以你對卻月觀中人的了解......”

“沒有。”沈珺收攏心神,道:“不論是何人,都與我為同僚,或許曾把盞言歡過,同窗情誼仍在,不好隨意揣測。但亦不論是何人,我都會讓其付出應償的代價。”

他壓下洛肴飛翹的發尾,傳送陣法將三人送至對側,再次穿過那狹窄而幽深的通道,似直插入山體的一柄利劍般。

漫長的昏暗之後,立於深不可測的懸崖峭壁邊,峽谷底部傳來沈重的轟鳴聲,好似有巨大的黑影在濃霧下蔓延開來,輪廓變幻像正蠕動般令人心悸。

沈珺默然俯視著,視野裏倏爾閃過幾片白芒,他怔怔地撫過眉尾,一點冰涼在指腹化開。

“下雪了?”

不知為何,他腦海裏又響起另一個稚嫩的嗓音,亦是喃喃覆述著“下雪了”,似乎這樣的雪,下了......

“三萬三千九百四十五天。”

嗓音尤稚嫩之人拂開肩膀堆積的薄薄一層白色,阿原為他披上的毛褐已被染成花白,庭院四周的圍墻很高,積滿雪後,檐邊就像天際的一片雲朵,而高墻之外的天空,廣闊得一眼望不到盡頭。

晨起後照例是讀書習字,課業溫習畢後已近晌午,乳娘提來食盒,他端坐著獨自用膳,食盡後乳娘帶走空籃,他待消食後小睡半刻,下午會有先生教他習劍,母親晚間有時來問他今日所學,有時不來。一天的時間裏,鳥雀啼鳴比人聲更盛。

那時不過霜降,居然已落起雪,他目視著流絮般的雪瓣出神,無意識地心想這樣的日子要有多久。如果他能活到百歲,便還剩九十三年,三萬三千九百四十五天。

縱使除去今日,也還有三萬三千九百四十四天。

身後傳來重物擲地的聲音,可他竟然松了一口氣。

“夫人得知此事,容顏大怒。”阿原輕輕嘆息一聲,隨後是鎖扣打開的聲音,“總歸是瞞不住的。”

他神色淡淡地頷首,心內一早便知道母親會氣惱,也知道母親定會罰他於靜室面壁思過。平日他總是揣測母親喜歡什麽、厭惡什麽,此事越過父母之命,由他自作主張,自然會引母親不悅。

他轉過身,向靜室走去。

靜室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匣子,剛好可以讓他趺坐在內,前後左右的空間不過半尺,當側面哢噠一聲鎖上,便連一點一滴的聲音、一絲一縷的光線都再透不進來。

他只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隨後阿原在頂部輕敲兩下,表示先行離開了。

他將呼吸放得緩慢,以免重蹈首次禁閉的覆轍。那時他被黑暗壓抑得實在緊張,胸脯止不住地劇烈起伏,久而久之,胸腔無端變得沈悶,仿佛再也喘不上氣來一般。兩個時辰到的時候,他已聽不見任何聲音,唯有無休止的嗡鳴,充斥著脹痛的耳膜。他從母親的唇語中讀到:“爹娘都很愛你。”

但自那日後,他聽見靜室二字仍會反射性地呼吸一窒,正如同此時此刻,昏暗如潮水般湧來,空氣卻一點一點抽空,叫他閉上眼睛,默念著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

可揮之不去的逼仄感吞噬著身軀,咀嚼著所有感官神經,他能感覺那些纖細的經絡正鼓鼓漲動,密不透風的銅墻鐵壁自四面八方向他合攏,就像被封在地下皇陵裏的妃嬪匠工,又或是諭告言為宗法、為禮度而陪葬的器皿。

不知過去多久,他十指倏然一緊。

似乎有什麽東西敲了敲這四四方方的匣子,又安靜了片刻,隨之傳來撬鎖的聲音。

他心臟一瞬砰砰跳得飛快,思緒一息之間千回百轉,而當匣子打開一條縫隙,光線透進來的時候,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毛茸茸的發頂。

隨後是一雙逆著光的眸子,琥珀色瞳孔對上他的視線亦是一頓,旋即倉皇地轉開目光,再回眸已擺出呆楞楞的神情,然那一閃而過的狡黠卻像沒藏好的尾巴尖,在他掌心輕之又輕地撓了一下。

他強定心神,顰眉道:“你要做什麽?”

那人小心翼翼地將靜室敞開,彎腰探進,佯作乖巧地貼在他身側。

至於為何是“佯作”,只因方相識時那人木訥寡言,甚至都不怎麽擡起腦袋,後來他再去學館探望,那人便會拿一雙眼睛盯住他看,一聲不吭地蹲在身旁,聽學館裏的小孩同他告狀。

彼時那人仰起頭來,撇著嘴朝他眨眨眼,他便同那群小孩道:“小黑很乖的。”

為首小孩捂著嘴角淤青忿然道:“他剛把我們揍了一頓!”

他的視線在小黑身上一轉,敏銳發現小黑頸側淺淺的三道撓印,明晃晃的打架鬥毆的痕跡,卻莫名像花貓的三根胡須。

小黑勾著他小指晃了晃,討好似的用臉頰輕貼他的手背,然後可憐巴巴地搖搖頭。

撒謊。

他唇尖微勾,卻忽然覺得不乖也沒有什麽不好。

“你如何找到這裏的?”

他順著小黑所指的方位去看,隔著窗扇,只見自己原本整齊疊放的氅被抖成一團,正是先前借給小黑的那件。

小黑伸手比劃了個圓形,他一摸腰際,大抵是當時衣服拿了回來,玉佩卻不慎遺忘了。

他面上嫌棄地瞥眼不看,卻是註視著傾斜灑入靜室的陽光,這些無形的、碰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好像一瞬之間突然可以被度量。小黑——哦,至今他仍未詢問那人的姓名,可卻已自顧自地以小黑代稱。他想這或許是一種自私、貪婪妄念的照見,在君子禮儀之外、在母親的控制之外。不值一提的雜書閑談中言,當你為一件東西署名,它就會完完全全地屬於你。

那時他想或許他應該將小黑藏在襄州城外,在遮風避雨的屋子裏,他會在每日膳時提去食盒看望,那間屋子的圍墻應該要極高、極厚,房門要安上厚重的鎖,不然容易被阿原撞見。他也可以為小黑請先生,教他讀書習字,抑或練功學武。

但他思及此時,小黑正站在足以翻過墻沿的那株歪脖子樹下,讓他仰頭看它肆意生長的枝叉,像一絲不茍的隸書中一抹決然的頓筆,墨跡從宣紙邊緣伸出去,伸得很遠很遠。

他一下子就忘記了方才的念頭,只是忽然發覺,靜室之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

沈珺垂眸目視著雪瓣在指間化開的一點水漬,反射出細碎光澤。

殘存的舊憶若冰雪紛至沓來,又無形無影般捉摸不定,重覆的懸崖在眼前浮現,可這一次,沈珺似乎看見了他“自己”。

‘他’樣貌顯得年少許多,約莫十五歲上下,與他裝束相似,不過那墨藍色澤的雙目渙散,顯然是根本沒有神智。

沈珺聽見洛肴飽含困惑的語調,自語道:“為何會在這裏。”腦海思緒交織一線,勾勒出難以置信的疑問:

那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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