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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2章 雲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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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2章 雲安

要往雲安,禦劍傳送來回不過半日,景昱道耽誤不了他多少時辰,幾人便當即啟程,一路傍著晨光勻灑,金桂生香。

沈珺與洛肴並肩前行,玄霜兩色的衣擺依偎在一塊,忽爾朝洛肴伸出手。

“什麽?”洛肴拿起靜臥於他掌心之物,“飴糖?”

“哄你的。”

他向洛肴看去,目光所及之人正側過臉,察覺到視線,輕輕擡了擡眼皮與他對視。

“那我也太好哄了。”洛肴說話時的吐息似有若無地撩過耳畔,溫溫熱熱的。

沈珺還未再開口,洛肴就已將糖塊拋進嘴中,整個人就像糖化了黏在他身上。

他嘴上說著“讓我看不見路了”,可景寧同景昱嘀咕的“有礙觀瞻”傳進他耳朵裏,卻是換來聲譏誚,“景寧,你是真長本事了。”

他語調涼颼颼的,懾得景寧大氣不敢出,自己倒是將腦袋偏向一旁,任由發梢拂過頸側,體溫膠劑似的融著,行至郊外,不忘調動靈息以劍煉陣。

“如此傳送大陣...”景昱一下變得緊張,“可是事有變故?”

“不是。”搖光劍芒大盛,皓影矯若游龍,“洛公子恐高。”

景昱那點緊張神情登時滲出些一言難盡的意味,洛肴摸了下鼻尖,“我還有符篆呢。”

“留著。”

寥寥幾語間大陣即成,沈珺不著痕跡地拭去鬢角細汗,眼見景寧已經半只腳踏進陣中,長劍再度猝然出鞘。

景寧被搖光冷冷一橫止了步伐,僵硬地頓在原地,“怎麽了...不是傳送...”

“你沒劍嗎?”

景寧楞楞道:“有。”

沈珺食指輕點劍身,“還用我直言嗎。”

話音堪堪擲地,鏡明與映雪就已懸浮半空,他二人溜的比身後有狼獸追殺還快,不一會兒就只剩下兩顆白點。

沈珺這才將搖光佩回腰際,回身朝洛肴伸出手,“走吧。”

·

剛到雲安城外,巖砌的城墻撲面而來,一派厚重古樸。

步入穿墻而過的城門,視野便猛地昏暗下來,兩側晃動的燈燭不過黃豆大小,唯身前通道盡頭湧來白光,眾人甫一出甬道,便在猝然放亮的晝色之中感到一種神像俯瞰般的威嚴——洛肴口中的那座功德碑高聳入雲,沈甸甸地向下傾壓。

而離那碑文愈近,就愈要擡頭仰望。

“確實是師尊這百餘年來所行善事。”沈珺以目光撫摩過篆刻的字符,仿佛由此遇到了教導自己十餘年,亦師亦父的尊長,不禁流露出些許欽慕,“不知師尊何時出關。”

“觀尊此番閉關之後,說不準又能修為大漲。”景寧繞著這功德碑轉了兩圈,半晌後折身回來,納悶道:“怎麽也沒見說雲安是觀尊家鄉之類的話啊。”

“在頂上呢。”南枝從半空飄下來,“還記了他百年前尚未入道時的舊居,於城中東南角。”

洛肴一拍手上東摸摸西摸摸蹭來的灰,“去看看?”

“我可不去。有什麽好看的,不過幾方破房子而已,這些凡人就喜歡把人供起來,東拼西湊都要造一個神仙,就差修廟了。”南枝嗤之以鼻地嘁一聲,“我還是在外面等你們好了。”

“我與南枝姑娘一起。”景昱道,“畢竟雲安城內人多眼雜,難免有其餘修道之人,萬一將南枝姑娘誤會成鬼魂作祟,平白多生事端。”

沈珺與洛肴自是並無異議,南枝與景寧也沒說什麽,二人便攜景寧往碑上所言的東南角行去。雲安城並不人聲鼎沸,也非冷冷清清,不過是平常城市之貌,玄度觀尊的舊居也正如南枝所言,的確只剩幾方破落房屋,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三人於殘垣斷瓦外停步,先用視線打量。屋舍甚是簡陋,百年過去,已是滄海桑田,於春秋流轉中變化成了一地蒙塵的枯敗,再看不出任何生活過的痕跡。

“素舒女君亦是來自雲安,不知可曾途徑此處。”

“你想用洄源溯昔一試?”

沈珺淡淡頷首。其實他所在乎的並非素舒的死因,此事若想查早就查了,何必等到今時今日,只不過其中可能牽扯到洛肴生前之事,才特地遠赴雲安。可這百餘年來多少人往來憧憧,要從其間尋出有關素舒的千絲萬縷,又談何容易。

“不嘗試一番,又怎麽知道不行。”

洛肴朝旁側退了退,遂見皓色劍影於搖光與映雪間流轉,移步換影之中,刃尖甫一沾地,四下便如擱硯洗筆般驀然褪色,好似被塵埃水淘盡鉛華,無數曾鮮活的行人來去又往,垂髫小兒追著蝴蝶到這墻根下,又奔著逐風而去,再出現時,便已是少年模樣。

可那少年,分明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卻顯得瘦弱而佝僂。

他負著竹簍,簍內僅底部累著薄薄一層草根,推門的手連骨節都變了形,一層幹燥的土灰從門框上灑下來,為他身上單衣覆蓋沙紗。就在門開啟的一瞬間,屋內霍然傳來句高亢啼哭,霎時刺破這毫無聲息的死寂,少年腳步一頓,辨不清面上神情,只是嗓音幹澀,像摻了把沙子粗糲地摩擦聲帶,喃喃道:“生了...”

而後靜立於簡陋的屋舍外,一中年男人掀開布簾,告訴他:“是阿妹。”

少年默然未語,僅僅轉身看向屋外穹蒼一隅。

天空極高、極為澄澈,沒有一絲雲流,便也沒有一絲要下雨的跡象。刮來風像鈍鈍的刀子,不會讓人流血,只是令皮膚開裂,皮綻開的邊緣反倒利利的,好似莊稼割後的麥茬,在地裏慢慢發黃、發硬。

他把竹簍取下來,像吮吸露水一樣吮吸草莖帶著泥土腥氣的汁液,再嚼碎了咽進肚裏,一邊俯下頭凝視著土地龜裂的輪廓發楞,一邊低低道:“李叔昨夜死了,身上沒肉,想爛都沒得爛。”

中年男人只是皺著眉,沒什麽反應,“村裏沒人了,我們後日走罷,你母親娘家或許還有些遠親可投靠。”

他一遍遍擠著草根,有些麻木地問道:“去哪?”

“廣陵。”

“廣陵在哪。”

爹說:“反正往南走。”

他嗯一聲,蜷在墻根陰處,尖削下頜好似奇石畫中一筆嶙峋的落墨,被深深埋進膝彎裏。

次日父子二人頂著烈日,從村內廢棄牛棚拖出耬車,拆掉籽鬥,裝上木輪,少年試著拉了一拉,勉強向前幾步,不知載上阿娘和阿妹還能否拉動,不過阿娘很輕,仿佛風一吹就能吹跑,阿爹說待阿娘出月子便不用這耬車了。

他掀開繈褓看了看阿妹,除卻最開始那一聲啼哭,這皺巴巴一團的活物再沒發出什麽聲響,從剛出生便開始死氣沈沈。他面無表情地合上罩布,用餘光睨了眼阿娘平坦得近乎凹陷的小腹。

阿爹在前方嘶啞地吆喝一聲,他便用雙手抵著耬把,幾乎將整個身子都壓上了,才使耬車一步三頓地向前駛去,身影消失在綢布般的風沙中,泥地幹硬的連個腳印都沒留下。

自那之後,這一方屋舍就日覆一日地衰敗下去。景寧看得雲裏霧裏,畢竟這幾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根本辨不出究竟是玄度觀尊修行之前,還是其他曾居於此之人遺留的記憶。

他撓撓臉頰道:“就這樣了麽?”

沈珺恍若才被他一這聲喚回神似的,聽洛肴說相距的時間太久遠,洄源溯昔的作用有限,“不如等半刻鐘,待我畫張符過來。”

沈珺卻身形未動,只一點頭,“我在此等候。”

景寧隨洛肴去觀摩鬼道繪符之法,揚言要“見見世面”,而四周人聲止息,一下變得極其安靜,他才得以清晰聽見自己腦海深處的聲音。

是個極為青澀的嗓音道:“阿原,你知道兩腳羊嗎。”

周圍場景陡然變換,他一時分不清是屬於自己的記憶,還是那無名少年的記憶。只見窄道崎嶇,車輪滾過凹凸不平的石子,一下一下的顛簸晃得人視野都是花的,他闔了闔眼,再睜開,面前猝然貼上張臉——

好像整張面目都被嗦進雙頰之中。

沈珺面不改色地稍稍後仰,視線印入一頭雜亂如蛇蟲擰纏的蓬發,已僵直的四肢扭曲著,十指拼了命般摳在泥地裏,活生生掙紮出似人非人的輪廓來。

他看見窗口的帷布掩下,再轉目,似乎身處搖晃的封閉廂體內,有人回道:“阿原不知,小少爺可願同阿原講講?”

稚嫩的雙手平方在膝蓋上,講話時還有些連讀的奶音,“《英雄記》記,‘備軍在廣陵,饑餓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

名喚阿原的人在外低應一聲,廂體忽而猛地一下搖顫,阿原聲音霎時繃緊了,“小少爺,有人乞食。”

他的身體因急停而前傾,坐姿有些歪了,立刻下意識般羞愧俯首,俄頃才擡起頭來,掀開窗口那層帷裳。

不止一人,足足二十餘眾。有幹瘦的壯年人,亦有婦孺,俱是步履蹣跚,仰望著這一方行過的馱轎,哀聲乞求道:“...賞點吃食吧...”

阿原撩開前方布簾,悄聲道:“小少爺,可要...”

“不要。”

餓殍遍野的慘狀猶在眼幕,流民苦苦哀求無孔不入地紮進耳道,那一雙雙眼睛血絲迸現,充斥著空洞而麻木的渴求。他竭力合目,帶著些隱晦的鼻音道:“駕車。”

阿原“駕”一聲,長鞭落下,破開浮塵。待行出數裏地,才躊躇著開口,“小少爺既然於心不忍,又為何不給呢。”

他再度掀開帷裳,彼時似正值深秋,原是金黃萬裏的時節,現下卻顯得無邊寂寥。

“面對二十有餘的流民,僅靠你我二人,那幾個白面饅頭一旦遞出去,我們就成了白面饅頭。不把馬和車皆拆了,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他說著捧起身側竹簡,上書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憂,亦不可不耽風月之趣。

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

...小人但咨怨,君子惟憂傷。

他感受到溫熱的濕意滑落面頰,液體暈染了竹簡上的墨跡。

“爹娘說君子要舍己為人。”他摩挲著肘彎布料,呢喃著:“也許我做錯了。”

《賢愚經》頌摩訶薩埵天生有一副慈悲心腸,舍身飼虎,而自己為何不願讓流民分而食之...終究是因,不夠大愛無私罷。

他頭腦中閃回過流民包含苦楚的雙目,而後是母親溫柔地與他額面相貼,撫著他的手說:“珺兒是最好的孩子,所以要惠而不費、勞而不怨,要坐如松、立如鐘。要勤奮好學,要戒驕戒躁。噥,今日所謄字帖竟錯了一字。不是娘要罰你,娘都是為了你好。”

他的指甲修剪得平滑,卻隔著衣料幾乎要掐到肉裏去。分明日日誦讀著春蠶到死絲方盡,為什麽沒能做到、為什麽沒能做好...

爹娘為他賦名“珺”字,不就是希冀他“君子如玉”麽?而他居然出了差錯,居然退縮、居然袖手旁觀...倘若流民真因這半口饅頭死去,那他豈非見死不救的幫兇?先生所諄諄教導的日行一善,竟然被一時私念影響,盡數拋卻腦後了。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自己怎麽能如此坦然地言“不要”,就算真被“茹毛飲血”,又有何妨?爹爹前日才反覆叮囑“要成大器”,要舍生取義、要寧為玉碎、要留取丹心,如果叫流民吃了他,他一人之命,或許可以救二十個人啊…

不可以流淚。母親說,不可以有眼淚。

因此他轉頭面向窗框,馳過的風灌進眸底,心想他為何這般自私,為何學習多年仍一無是處,為何要令爹娘失望。錯覺自己小小身軀已大半掉落窗外,頭腦內叫囂著掉頭、掉頭,要回去,要讓他們吃掉我——四肢被牙齒啃噬,皮肉被咀嚼,內臟被吞咽,可是這樣,他才能完成旁人期待的救贖,他所學的君子之禮,不正是為了如此嗎——

馱轎拐過道轉角,他透過半掀的帷裳,瞥到一人沿墻根走著,草鞋“咯吱咯吱”叫嚷,渾身灰撲撲的,甚至能從單薄衣衫瞧見肩胛骨起伏的輪廓,垂下頭去時,發梢掃過的後頸露出一截頸椎骨小山丘似的凸起。

那人身量抽條得頎長,罩在粗布單衣裏,摸了下前額,骨節分明的手指便沾上些許血汙。

可憐的、無家可歸的、亟待拯救的人。

他的心臟倏忽砰砰狂跳,此時風拂過帷裳,綴珠碰撞發出清脆而空靈的音籟,馬兒噴出一口熱氣,鬃毛像田原鮮活瘋長的野草,火燒不盡,風吹又生。

那人擡起眼,令他對上一雙琥珀般,駐留於世千萬年的瞳眸。

沈珺忽然想起,小黑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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