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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9章 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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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9章 祭月

修仙者雖有習辟谷之法,可歸根結底仍是會死會傷,縱然相較於凡人已不甚在乎口腹之欲,偶爾需食以充饑在所難免。這熱騰騰的湯水飽肚,倒消減了大半風雪路途的疲勞。

京畿道並無霜色,僅是秋爽,涼風習習像冰絲綢緞柔柔地裹在身上。

往國都愈近,夜反而愈顯得亮堂。進了金光門,不遠便是西市,不過商貿繁華,各商鋪早已不嚴格依照坊市制度拘泥於此地,市集平日裏也就成了擺設。

“早幾月長安還有宵禁,今日拜月節,各門各戶倒是敞開了熱鬧。”洛肴隨手撥動燈籠垂下的流蘇,高束的發亦若垂穗絲絲流轉。

沈珺不解風情地一偏頭,“拂我臉上了。”然莫名又想,玄色於洛肴確實有些沈悶,尤其是他轉眼就在一年輕女子面前翩然站定。

沈珺將劍柄抵上他後腰。

洛肴頂著背後兩束吃人目光,嫻熟話術吐出來幹巴巴的,本是自然無比的誇讚變成“啊...好漂亮的姑娘...”,話落被當成登徒子翻了個白眼,半晌無奈轉過身去:“這價又沒砍成。”

沈珺視線游移,清咳一聲,“你同她買什麽?”

洛肴將掌中物在他眼前一晃。

“香袋?”

“是福囊。”

他面露不解,洛肴卻道一會兒便知。語罷隨人流步入了主街,沿河擺起長鋪、高懸長燈,星星點點的燭火匯聚著,由遠及近,仿若銀河倒灌,與天相連。

洛肴自然而然地攬過他肩膀,另一手勾著那福囊轉,時不時朗聲道“借過”,什麽碰撞推銷的瑣事皆在三言兩語中化解。他罕見的得以清空思緒,好似僅是隨波逐流的小舟,而非領航船隊的桅桿,連打量踢蹴鞠的孩童都能品出幾分新奇。

而穿梭攤鋪之間,更是像個凡夫俗子,事事不通地問:“這是何物?”

“儺戲酬神的花燈。”

“這是...”

“承露祭月的銅盂。”

沈珺用指骨敲了一敲,回聲渾厚。洛肴看著他笑起來,說人間是不是很漂亮?

此時正如東方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游人衣擺攪動滿徑芳香,鳳簫聲悠悠揚揚,許是雲見月明,為不奪月色皎皎,各商鋪前燃著的燈燭倏地暗了,一時燈影闌珊,明滅不定地流照在彼此面龐。

“很漂亮。”沈珺有一瞬移不開目光,凝視著那雙眼睛,想他游歷途徑長安數次,卻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他忽覺手中一滿,移目回來,發現那福囊上已添了幾字。

洛肴洋洋道:“本公子的墨寶。”

那墨跡書著“百歲永安”,邊緣因墨水滲進織繡紋理而淺淺地暈開,說好聽點是獨具游龍之姿的行草,說難聽點就是...亂七八糟。

沈珺反覆摩挲著,將寥寥幾筆周而覆始地描摹,許久才擡起頭來,食指和拇指比劃一下,像要捏起什麽的手勢,不過兩指距離老寬。

“什麽?”

“洛公子的臉皮。”

“......”洛肴板起臉道:“臉皮還是厚點好,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可惜沒一會兒便破了功,勾起唇尖:“這樣不是挺好麽?學什麽戀愛九十則,你看完那閑書也太溫柔了,能讓我掉一地雞皮疙瘩。”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二人漫無目的,步履閑適,偶見河畔有姑娘捧著水燈祈願,想這人間詞話總借明月寄托相思,許是蟾宮中的仙子心軟些,聽不得生離之惆、死別之悵,願將月色作引,填補心上空洞的哀愁。

洛肴敲敲續晝將南枝晃出來,“出來逛逛?反正有仙君罩著,沒人敢收你。”

“哎喲。”南枝白影飄出時連帶一聲淺哼,“終於想起我了?說好的給我燒紙錢呢?我可一分都還沒收著!”

洛肴揉著耳根裝聽不見,待南枝扯起嗓子要罵街才嘟囔道:“怎麽這年頭假錢還要用真錢買,等著,我晚上給你畫兩張。”

氣得南枝欲戳他腦袋,不過對上沈珺視線還是驀地收了手。

雖然這仙家官沒什麽表示,卻餘威仍在,令她錯覺後背寒浸浸的,很快被玲瑯搖鈴吸引了去,心內忿忿然道懶得同小氣鬼掰扯。

洛肴狀似無意地挑起她多瞟兩眼的搖鈴付賬,又免不了一番講價。

仔細思來,好像只有沈珺那身衣裳和福囊是他心甘情願當冤大頭的。

“不知仙君上回來長安,可有遇什麽奇聞逸事?”

沈珺側過臉看他,“與其談我攘邪除惡的瑣事,不如聽聽洛公子走山觀水的見聞。”

南枝搶答道:“他都是瞎走,走到哪算哪。”

洛肴學著沈珺語調道:“就你聒噪。”南枝嘁一聲,溜得比一縷輕煙還快,順著水燈匯成的光河便飄遠了。

一時又餘下他們二人,洛肴見這燈燭飄搖,長水及天,確實自有一番美感,略一思量,“從上空俯視肯定更加壯闊,我帶你到望樓上看。”

望樓原是有官兵把守,卻也阻不住修道之人。二人落於檐面時連只鳥雀都未驚擾,四下皆是火樹銀花。洛肴長身玉立,右掌一攤,掌心上空便迸發出燦燦煙火,與盛大的水燈之流的璀璨交融。明河共影,素月分輝,人世俯仰已千年。

“我有件禮物予你。”

沈珺不由蜷了蜷指節,以眼神相詢,只見洛肴變戲法似的飛出一張符箓,觀那繁雜圖紋,似是留音符。

他剛覺訝異,就聽些許熟悉的嗓音自半空回響,一瞬間呼吸微窒。

“仙家官。”

“...立夏?”

“多謝二位仙家官替我收斂殘魄,今日我便過奈何橋,往輪回路去了。我已於這長夜等得太久,終於等到了盡期,倘若有緣,來世再見罷。”

沈珺五指緊緊攥著,似乎再度看見那少女倩影映入眼簾,羅裾薄薄,似秋波染,杏仁圓目中仿佛總拘著一汪淺水。

她說:“馮立夏,生於元豐元年,卒於元豐十七年。”

隨後聲音散盡,唯聞風鳴。

沈珺薄唇輕啟,卻不知要說些什麽。

“我自那兩儀微塵陣魂歸地府後,順路去陰陽交界道逛了一圈,想看看她入輪回沒有,誰知正好遇見她,她便稱要留句感謝。”

洛肴半是戲謔地撫過他眼尾,“要不然,誰知道某人半夜會不會自責得要掉小珍珠啊。”

而沈珺冷峻如抱石靜立,眸底卻層層泛起微瀾。

此時好像他憤懣於乾元銀光洞草菅人命,心緒不寧,可洛肴只是將他指節捂熱,煩憂便徑自消解的那刻。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嗎...

可為何他總覺,是‘生世少畏懼’了。

沈珺緩緩牽住身側人,道句:“多謝。”

洛肴說謝什麽,隨手一揮又是星火萬千,他竟這才感到不對之處,“你我這是在...萬物有靈?”

他探指去摸,沒尋到袖間蒿草,確認是身處虛境之內,不禁心頭一緊,心道難怪燭陰會迷失於萬物有靈之中。這層層疊疊的虛境可以永無止境地累加,就好比在卻月觀時,堪破一層,可誰能知是否仍在另一層中?哪怕全然看盡,也會疑竇自己未能看盡,倘若沒有信物,進入其中著實再難分辨真假。

“實是出神入化,我已越來越察覺不到你陣法的空間波動了。”

“我帶你感受一趟,你便能知曉。”洛肴勾著他指尖引導道:“你可以選擇最為熟悉的地方。”

沈珺心內思量著那必然是卻月觀,可又不願再當洛肴之面提起,但下一瞬,形隨心動,卻月觀的屋檐覆瓦、雕欄玉砌皆在眼前構建,仿佛剎那縮地成寸,置身於千裏之外的江南樓宇中。

沈珺側目去看,見洛肴神情未顯異樣,才領著他,走遍自己少年成長之地。

“此處乃廣寒苑,我拜入觀尊門下後便棲身於此,你亦住過的。”

洛肴說我當然記得,“當時月下交換定情信物,我還受了乾元銀光洞的暗器,一直疼到現在。”

這回換沈珺帶他跨越小橋流水,鶯啼婉轉、清風陣陣。

熟悉的角落皆路過了,途經映山長老房前洛肴還冷哼了一聲,沈珺暗覺好笑,直至走到荒僻地,此處草木葳蕤,一看便知常年無人打理,植被掩蔽中露出飛檐一角。

“三山別苑。”沈珺眼神掃過,淡淡道:“為素舒女君生前居所,如你所見,自女君百年前殞命後,此地已荒廢多時。”

他步伐沒停,不願在素舒女君故居前多言,畢竟逝者為尊,欲換一地再談。誰料洛肴駐足未動,甚至眉心淺蹙著,少頃,沈聲道:“我曾來過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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