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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2章 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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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2章 屍體

破曉晨曦如一場水霧飄渺,茫茫地縈繞雪峰尖頂,天際線仍是昏明交界的煙藍色,唯有啟明星孤自瑩亮,而不過數個瞬息之間,冉冉圓日似一輪旺盛的巨火。

霎時日照金山,天光大亮,淩冽劍意猛地激蕩開來,飛濺萬丈雪塵,洛肴神色微緊,一打響指道:“別發楞了,隨我走。”

趕路間隙他指尖掐了個尋訣,並未算到陰鬼或是妖邪,可周身精血卻灼灼發熱。

那一瞬似盤旋的風都懾於倏然沈冷的氣宇,打著旋兒擦過他衣角,他指尖翻轉薄若蟬翼的刃片,將周匝景致盡收眼底,心內思量流轉不定,暗忖著:乾元銀光洞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靈脈、聖水,還是論道會?

似乎柳惜所作所為皆是與此相關,至少這一路以來,直到銘巳言“不止”之前,他都是如此認為,但如若柳惜確實引得大拿出手,他卻又覺得怪異了。

因為此番行事的投入與回報根本不成正比,他原以為魔道的手伸到昆侖來,無非是忌憚論道會商討誅邪一事,可只要攪亂此局,便已是效益最大化的結果了,付出再多也不會有更大的收益,他們既不可能直接攻上昆侖,也並非所有仙門前輩皆蒞臨此會,故而亦不可能將仙道掌舵人一網打盡,縱然退而求其次,殺了段川和銘巳,但落魂鐘尚在一日,奪取不周山靈脈也絕非唾手可得之事,那他們如此興師動眾,又是為了什麽呢?

如今疑竇之心一起,洛肴猛然驚覺,那以小周天攫取山川之靈的陣法實則有些許倉促,起碼並不隱蔽,用“調虎離山”作為解釋固然可行,但逆向思來,亦或許是準備不足的結果。

他惴惴不安的心緒愈發騷動,恨不得將護身符貼了沈珺滿身才好,指間翻舞薄刃的頻率愈快,幾乎連成片銀色的花苞綻影。可銘巳那老狐貍打著和藹幌子的激將法又不能上鉤,倘若鬼道修為暴露,光安定下身後這群小兔崽子都會是件棘手事,平白浪費沈珺爭取來的時間。

洛肴不動聲色地轉動目光,晨曦方耀的盛芒已融化開來,湛色晴空綴著積雪般的雲。

此刻有朝陽在東,方位並不難分辨,等下了雪線,路便好走得多,也不必再擔心禦劍之術被人覺察。

如此行出一柱香時辰,仙門弟子中漸漸有了些聲音,小尾巴似的綴在隊尾,使他忽覺自己四周安靜不似尋常,才恍然發現景寧竟一路都未曾開口,往日一刻清靜都難的耳朵根沒了嘰嘰喳喳的聲響,居然有些不習慣。

洛肴回眸望去,見景寧神情懨懨,頗為魂不守舍。

他指尖往乾坤袋內一勾,銀瓶在指根繞了幾圈,拋給景寧時劃出道瀟灑的弧線,“留著。”

“......”景寧雙手捧著,怔楞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不要?”

“我留人家心頭血做什麽,又不是沾來賣饅頭的,你收著好歹留個念想。”洛肴隨手折起嵩草,問:“他可有留下數語?”

“他說...”景寧頓了頓,“若鮫人註定要背負無止盡的洄游,他便去尋與映雪閣主同墜滄瀾海的劍。”

洛肴沈默片刻,將折成鯉魚形貌的嵩草放進景寧掌中,“心有所向,未嘗不幸。”

景寧喃喃道:“那我之所向呢...”

他又問景昱,“那你之所向呢?”

景昱很輕地笑了一下,頰邊梨渦顯出些安撫意味,卻沒有回答。

景寧回首遠眺昆侖,恰如詩雲“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穹宇雲海翻騰不息,好似紅塵滾滾,大江東去,那一瞬仿若浪有千疊,流逝的卻不是水,而是淌不盡的殷紅血,最後沈澱成時歲河底一顆渺茫的沙粒。

而那被白雪覆蓋的、一望無盡的路,每一處蜿蜒、每一道曲折,都在途中寫滿了欲買桂花同載酒——

他揉了下眼睛,眼眶幹澀得刺痛。

雪沫終究是掩蓋了他們的足印,一切痕跡都蕩然無蹤,偶逢上決浮雲,下絕地紀的劍風餘音,洛肴都要微不可察地步履稍滯,忍不住去回想那捕不住的淡影,浮躁的思緒蒙在心頭,揉摁眉間的舉措越來越頻繁。

終於寒氣漸消,步入冷杉林帶,眼見下山的路途順遂,再多行半刻鐘便能禦劍傳送,洛肴緊繃的心弦方松稍許,就倏忽眼皮一跳。

他回首將食指抵在唇邊,隨性輕慢的動作,竟使弟子難免交談的雜音戛然而止。

洛肴側耳細聽著,向景昱打了個東南方的手勢,略一思量,以口型道:“我就不隨你們下山了,不過別擔心,我會等你們傳送後再走。”

景昱緩緩搖首,“洛公子...”

洛肴無奈道:“我這張臉怎麽換了跟沒換一樣。”

“畢竟仙君不可能會有第二位道侶。”景昱道,“我相信他也不希望你孤身涉險。”

“你們仙君那才叫孤身涉險,行了,我會當心的。”洛肴揮揮手,示意會在暗中尾隨最後一段路程,便翩然隱於林蔭蔽處。

他刻意待仙門弟子走後,仍於原地停了半刻,想一探那煞氣來源是否隨之移動,但幽冥聖器又突然沒了異樣,只是脊背依舊發燙。

趁四下無人,他將靈息隨大周天貫通經脈,熱流湧過四肢百骸,舒爽直達胸臆。可才徐徐吐出口濁氣,喉根的痛感就令人呼吸一窒。

洛肴撩開領口一摸,指腹再印入眼簾時已染上濃烈至極的艷紅。

像是那道讓他殞命的疤,再度裂開了。

汩汩湧出的鮮血淌濕胸前衣襟,他用半吊子的愈合術堪堪止住血,脊背灼燒感卻愈演愈盛,此刻天色竟驀地陰沈,飄起細碎的雨夾雪。

他右臂輕甩,執六如在手,撥開眼前一叢障目的植珠,送出張疊成紙鶴形貌的符箓歪歪斜斜地向東南方追去,自己則不遠不近地跟在其後,察覺煞氣濃烈了便行得慢些,煞氣趨淡便加快腳程,如此又約莫半炷香,突然覺得那煞氣來源前所未有地接近。

洛肴心間浮現些莫名的熟悉,一算時辰,景昱他們應當已行至能夠禦劍傳送的地帶,剛想尋著方才激蕩的劍意折身回返,入耳一聲極輕的哢噠聲響。

他目色一沈,特意向那群仙門弟子反方向行出數裏,而濃厚的陰煞氣如影隨形。

洛肴才拐過株冷杉,卻見倏然銀光如蛇逶地,他匆遽後躍,入目一人手持雙刀,刃尖疾速劃出道銀影。

薛馳?

洛肴心神大震。他不是死了嗎?

還不待洛肴細想,蘊含八卦陰陽之力的睚眥雙刃已勢不可擋地刺至身前,他架劍一格,借力翻身,緊接雲劍上撩出,玄鐵碰撞的金石之聲猛烈振撼開來。

洛肴緊盯薛馳與他一瞬交錯的瞳眸,口中調侃道:“還活著?”

“難不成你覺得我死了?”薛馳面容仍是陰氣森森,不掩鄙夷,“讓我猜猜,誰告訴你的?”

六如纏上睚眥一震,直逼薛馳後退數武,他卻是樂道:“沈珺?”

洛肴不由蹙斂眉心,薛馳話裏存著點幸災樂禍的意味,“看來猜對了。我早說過,仙門中人皆是偽君子,他的話你也敢信。”

緊隨著唯聞劍聲呼嘯,洛肴對他此語只付之一笑,以步催身,以身運劍,不借符篆竟也未落下風,正值難解難分之際,薛馳又開口道:“你不覺得你付出的太多了嗎?”

他似是意有所指,“如果有人把劍架在我脖子上,我一定讓他屍骨無存。”

洛肴道:“不對啊,如果有人能把劍架在你脖子上,你不應該自怨自艾,自覺無能,幹脆一抹脖子自殺算了?”

薛馳輕嘖一聲,“我不過可憐你。你何不仔細想想,沈珺當初護你離開滄州有一半是為了卻月觀,他以言琰身份留你也有一半是為了卻月觀,他拋下論道會來尋你還有一半是為了卻月觀。他說他不會放過屠害抱犢山之人,可你覺得他當真是為了你...還是因為心中的道義?”

薛馳語間稍頓,邪邪一提唇尖,反問:“而如今他要你先行離開,究竟是為保護你——還是同門?”

洛肴被臂上刺痛喚回心神,發出句冷笑:“你想得太多了。”

薛馳在護腕上一擦血跡,淡然立定,半晌卻突兀道聲:“並非我想。”

剎那疾風拂過,卷起的飛雪流霜遮蓋了身前人的面貌,洛肴掌心霎時沁出大量冷汗,待飛霜落定,身前人凝固般的神色刺入眸底,才驚覺薛馳其實從來未發一語。

因為他唇中始終叼含著一枚銅錢,洛肴卻聽見了人聲,說著:“那是你潛意識裏的念想。”

其實稍加思量,那些言語確實不可能出自薛馳之口,很多事絕非他能夠知曉的。

洛肴一時喉嚨幹啞,張口卻發不出聲音,聲帶像是繡住了,震動會有鐵的腥味。仿佛仍是那流離街頭的小乞丐,居無定所,所以看什麽都像在漂泊。

人心亦然。

薛馳徐緩向他走近,睚眥雙刃垂在身體兩側。

離得近了,洛肴清晰看見薛馳青灰的面色,對方擡起手,竟輕輕搭上他肩膀,那種冰冷的觸感令人虎軀一震,他意識到,薛馳確實是死了。

只是這個動作...竟然也有些熟悉。

那人聲道:“記得嗎?本座曾說,可以讓你‘將軍’。”

洛肴暗自掐著掌心,後退半步,避開他搭來的手臂,“柳洞主。”

“薛馳”卻搖了搖頭,“認錯了。”

旋即只見薛馳背後從容走出道人影,銀絲未綰、赤眸如血,生得艷麗不可方物,可並非女子。

洛肴心率越來越快,狂跳不止,好像站立萬丈懸崖邊、一躍而下的前一秒,極度的恐懼與極度的愉悅交織,不斷膨脹、升騰的灼燒感從脊背燃至五臟六腑,那種要將皮肉燒穿的痛感像婆娑起舞的火焰將他推舉上空,才知為何他的尋訣為何算不到陰鬼抑或妖邪,原來來者非鬼非妖,而是屍體。

這天底下最擅於控屍之人——

他喉頭滾動一下,啞聲道:“西鬼帝...燭九陰。”

燭陰以赤眸凝視著他道:“本座終於找到你了。”

“你是奪舍了柳惜,還是本來就是她?”

“這重要嗎?”

洛肴抽出薛馳唇中銅錢,屈指一彈,道:“不重要。”隨之既見薛馳面色迅速衰敗下去,他擺出副饒有趣味地觀察之相,卻是借此思考周旋之法。

原來魔道如此興師動眾,皆是為...我?

這話洛肴是斷斷不會相信的,說是為了利用他還差不多,可他在鬼帝眼裏不過一介微不足道鬼修,能有什麽利用的價值?

洛肴佯作漫不經心地將銅錢塞回薛馳口中,目光移到他逐漸恢覆血氣的面龐,指尖動作忽而微頓。

屍體...

洛肴恍然大悟,幽冥聖器再如何讓他與常人無異,本質上仍是個還陽的鬼,所以他這副身體,終究不過一具,屍體而已。

一具屍體,面對這天底下最擅於控屍之人...

洛肴不由自嘲一笑,恰逢燭陰所言“念想”根虬一樣深深地紮進大腦裏,說“可曾有人全心全意為你做過什麽?”

“全心全意”。

他情不自禁地摩挲喉根的疤痕,強壓下去的浮躁心緒再度翻湧,感到煩悶和無法抑制的失落,意識到隨著記憶的回籠,從內到外,他都越來越接近於死亡之時。

燭陰僅需信手一拈,他便再動彈不得,思緒就像抽絲般被剝離,逆著光垂首站定,一縷黑發拂過眉骨,像淋了場陰暗潮濕的雨。

印堂陰氣似使瞳眸亦染上幾分暗色,使他看燭陰的眼睛仿佛在看自己脖頸上流出來的血,有一種詭異的、垂死掙紮的、迷離而癲狂的美感。

他想他需要降溫了,否則曼珠沙華會輕易洞穿皮囊,根須纏繞著脊椎骨生長,汲取五臟內的養分,將他化作一灘爆裂的肉泥,飛濺在十殿閻羅的臺階上——

洛肴視野陡轉,一瞬跪伏於無間道獄,無形的力壓下他的頭顱,入目是一種汙穢至極的黑紅色,只聽一字一句,如有千鈞:“續命之舉違逆天道,這是你應償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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