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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3章 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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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3章 哭聲

掌心的護身符被疊成了兔子形狀,景昱撚著它耳朵看了兩眼,繪制咒術紋路的是墨非血,方才神情漠然地收進袖中。

山坳處燈火通明,燭光內隱約有人影浮動,與夜幕星河遙相呼應,較仙道門派與妖族棲息地都更似凡間。

景昱挑了個縱覽全貌的制高點,絲毫變動都可納入眼底,或是木制或是磚砌的建築有重修過的痕跡,屋宇之間掛著燈籠,因風輕搖,樹影婆娑。

他正游目掃望,忽地一定睛,發覺剛才從街上跑過的影子出奇低矮,竟然是個孩童。

結發道侶、娶妻生子之事在修真界雖少,但也不算稀奇,景寧便是岳峙居士所出,岳峙居士與玉衡宗主感情篤深,奈何生產之時血崩不止,終撒手人寰。他曾與景寧在玉衡宗主書房內見過岳峙居士的畫像,眉眼剛毅,含笑的櫻唇卻溫柔。

這孩童的出現讓他始料未及。西涼山是三大靈脈之一,九曲鬼河陣就如同菟絲子一樣依附於它、寄生於它,兩者早已不可分割。摧毀九曲鬼河陣,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挽救靈脈枯竭之勢,這是在知曉世間陰氣滯澀前,玄度觀尊就已然傳達的指令。

可大陣毀去,整個山頭或許都將隨之坍塌消解,聚於其中的鬼修又何去何從,難道不會引發另一場騷亂?

倘若有家有室之人眾多,那妻子何辜,稚兒何辜?

更何況...

景昱面色變得凝重起來,心想:更何況,誰又有權定他們的罪呢?

是西涼山所有鬼修都殺人不眨眼、十惡不赦嗎?如果不是,那麽視同一律地殺之除之,與仙道一味仇視魔道有何區別,他又憑什麽向映山長老擔保洛肴與周乞之流不同,並非作惡多端的宵小之輩。

可若要分罪處置,天下孰能辨明是非?凡間有法度,修真界沒有法度,行事所依憑的不過是各人心中的道德律,所倚賴的不過是各人秉持的道義,饒是法度,在非賢手中也僅是馭民之術,難擔“正義”二字。

幾經思量,景昱的動作溢出遲疑,還不等他理清思緒,視野內滑過一道又疾又輕的影,旁人瞥見也只會認為那是飛鳥掠過。

這一來一回,洛肴呼吸仍極是平穩,“周乞真是狡兔三窟,不過我知道他在哪了,我們換個地方逮他。”

語落見景昱臉上跟結了冰似的,梨渦都被凍得硬邦邦,不由道:“怎麽了?”

景昱生疏地笑了笑,告訴他心下顧慮。

洛肴可從沒想那麽多,冤有頭債有主,跟他有過節的,遇上了就算一賬,沒遇上就算了,他也懶得特意記著,但卻月觀是仙道名門正派,和他這散養的修道者理念不同,會在乎這些他當然能夠理解,可惜思考半天依舊徒勞無功,只得淺嘆聲哄道:“先把周乞綁了再說?實在不行便由我占山為王,將西涼山鬼修通通納入麾下,用洄源溯昔的法子將他們過往翻個底朝天,有案底的殺無赦,沒案底的就做猴子猴孫罷——從此改名花果山,可別告訴我連這話本你都沒看過。”

“自然看過。”景昱面色稍霽,眼睛都要彎成月牙。

“那就好。”

洛肴將搖光搭在頸側,倒真有幾分像齊天大聖肩架金箍棒的插繪,對他說:“行了,走吧。”

他悄聲跟上,偏頭窺了眼身旁人側顏,如抽絲剝繭的,擰成根細線,勒進五臟,再一點點收緊。他不止一次地自責,卻從未有此刻這般懊悔過。

為顧全蒼生或許無錯...可誰人又能沒有私心呢...?

他怎麽可能讓洛肴去“殺無赦”,若要辨是非——他心念一動,忽爾想到個一舉兩得的好去處。

“沈珺。”

“嗯。”景昱楞了一楞,才說:“洛公子忽然喊小師叔做什麽。”

“沒什麽。”洛肴說,“想他了唄。”

空氣靜默片刻,洛肴轉過頭去,突然道:“你耳根紅了。”

“......”景昱咬了下牙尖。

洛肴勾著唇,好心替他找補:“或許是因你今年不過十八?別害臊嘛,在凡間都能當三個孩子的爹了。”

景昱微不可察地平緩氣息,半晌終於恢覆伶牙俐齒:“晚輩要為黎民百姓鞠躬盡瘁,這輩子恐怕是沒機會。洛公子也恐怕沒機會了。”

“那可不一定,都說事在人為——不為了,你把劍收回去,當心它著涼。”

景昱英姿颯爽地收映雪入鞘,一聲“鏘”準確無誤砸到洛肴耳邊。

在二人頗不著調的談話間,七拐八拐之下已遠離塵囂,荒郊野嶺的那處洞府,正是此行目的地,亦是上回沈珺孤身前往的地方。

“周乞也許不了解天雷陣,但他必定了解九曲鬼河陣,為修補陣法...”

洛肴一句話還未說完,立刻收聲靜音,二人耳尖地捕捉到不屬於他們所發出的聲響,細而微弱。

人煙漸遠之後,連天色都仿佛暗淡無光,洞府幽深昏黑,像一張深淵巨口,他們正走向咽喉。

濃稠的暗將人完全包裹,水一般地推動洛肴與景昱朝前,大約走出十餘步,眼睛剛適應黑暗,又猝然亮起鬼火。

他們下意識微闔眼皮,很快發現此處並非僅有他們二人,在火光晃動中,另有一人形靠壁盤坐,同時聽見先前模糊的聲響變得清晰,一聲黏著一聲。

有人在哭。

他們第一反應自然是那盤坐在地的人影發出,兩人對視一眼,洛肴向景昱做了個“等”的手勢,符篆折疊而成的千紙鶴扇動翅膀,安穩落在那人膝頭。

洛肴緩步走近,見那人盤坐的姿勢很是怪異,心裏隱隱有些預感。

他已經瘦得脫了形,兩腮的皮嘬進去,緊貼著骨骼,四肢細得不盈一握,說是人樣都有些牽強,基本只能稱作人皮裹著的骨頭架子。

而向裏一望,前方竟還有類似的人影盤靠石壁。

深入洞內的途中,這樣的幹屍數不勝數,或密或疏地排滿了道路兩側,空洞的眼窩無不註視著來者,如影隨形的視線令人不寒而栗。

洛肴遞給景昱一個眼神,隨即在一具枯屍前蹲下。

這屍體脖子上掛著枚銅錢,洛肴認出來,正是上次說“深山野嶺哪來的門”的那個人。

一只手在洛肴肩膀拍了一下。

窸窸窣窣的響動似朽銹關節不堪重負,洛肴擡起頭,看見周圍的屍體身軀未動,唯頭顱緩緩轉動著朝他們望來。

他反手將景昱往身後掩了掩,盡管景昱並未表現出慞惶。

“別怕,它們看的是我。”

凡間挽留已死之人魂魄的方法多如牛毛,譬如王宮貴族會用金縷玉衣收斂屍體,封堵九竅,試圖留住靈魂,而鬼修本就常與死人魂魄打交道,用不著這般繁覆的法子,眼下這些幹屍便是鬼道保存陰魂的密法之一。

“禁術。”

洛肴頷首,“此術始創於湘西辰州一派,多為趕屍作用,眼下它們魂魄被封堵,則是用以充盈陰氣,並非自願滯留人間,所以它們忌憚我。”

幽冥聖器雖不易參破,但亡魂同屬幽冥,追根溯源是一脈相承。而在滯留人間的亡魂眼中,他是從無間道獄刀山火海爬上來的厲鬼、惡鬼,青面獠牙,故見之生怖。

此事他並不願告知景昱,不過點到即止,護身符不要錢似的給景昱塞了厚厚一沓,那群屍體登時連扭頭也不敢了。

啼哭聲依然從洞府深處傳出來,躍動的鬼火時明時滅,洛肴本是將景昱護在身後,沒走出幾步路又變回二人並肩,景昱學著他方才措辭道了聲:“別怕。”

洛肴心說分明是它們怕我,卻是馴順低垂眼簾,裝出副人畜無害的樣子,洞內的煞氣竟也隨之趨淡,後背灼燒感遠不如剛還陽時煎熬難耐。

洛肴暗中活絡著經脈,自這一次從地府歸返,他修為恢覆了七成,近乎八成,功力更是水漲船高,似乎跨越了一個瓶頸。

他僅存五成修為時只能算名不見經傳的小小鬼修,可此檻一旦跨過,卻是天壤之別。

別說如今九曲鬼河陣沒落的西涼山,就算正當西涼山全盛,或都能與其平分秋色。他原以為景昱說羅浮尊孤身迎戰昆侖是誆人的,現在想來,應當確有其事。

他摩挲著頸上致命的傷痕,長出的新肉凹凸不平,摸起來像長命鎖的鏈條。

只不過換句話說,他的身體愈發趨近於死亡之時了。

不知是福是禍。

“女聲。”景昱仔細甄別著,道:“年齡尚幼。”

“女子較男子陰氣更盛,小孩又較成人陰氣更盛,周乞這癲子什麽事幹不出來。”

兩人皆以為是碰上獻祭童男童女之事,即刻加快了步伐,突然,洞府四壁猛地一震,碎石塵粉紛紛墜落,一聲極其沈重的轟鳴驚天炸響,聲音躥進洞中就好比穿堂風急遽加速,被狹管無限放大,四面八方都似是震顫之音。

“天劫將至。”景昱已牽出映雪劍鋒。

“每一劫都有此般征兆?那為何外面的鬼修不趁早離開,卻月觀設限了?”

“並未設限,只不過那些鬼修若走了,九曲鬼河陣豈不是更加維持不住?不到萬不得已,周乞不會放他們走的。”

陣法已遙印眼簾,景昱腕間稍註力勁,長劍便以不可抵擋之勢平刺而出。

“等等。”洛肴察覺到一絲不對,擡手阻攔,“這陣不是要殺她,恰恰相反,設置這道陣法是為了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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