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0085章

關燈
第0085章

“她父親是四裏八鄉有名的屠戶,這等營生做久了身上煞氣重,素來一個蹙眉就能讓人抖三抖,村裏的小孩都怕他,連親生閨女也不例外,一日她不甚弄翻了家裏供竈君爺的香燭,懼怕父親鞭笞責怪,便說是我手腳不幹凈,那一天...她爹差點把我給打死了。”

此處空氣流動的速度似乎很慢,慢到每一縷霧絲都是凝滯的,如段白的綢帶淩空,又因濕度太大,呼吸就像水嗆進肺腔,給予他一種窒息的錯覺。

他躺在小溪邊,液體漫過臉龐,視野變得漣漪蕩漾時也是這種感受,多年後偶爾會夢到水的觸覺,一席輕軟的、溫潤的、薄薄的被子蓋在身上,背後是廣袤大地,他的床。

修鬼道之初他用拙劣的術法算了一卦,算的是他自己。卦象言八字命硬之人運氣非常差,其命運軌跡充滿坎坷,可能會遇到多次的生死考驗,並可能傷害或殺死周圍的人,如克父、克母、克夫或克妻。盡管如此,命硬之人具有強烈的生命力,即使面臨艱難困苦也能堅韌不拔地繼續走下去。

但他曾經覺得這種“繼續走下去”也是倒黴的派生物,是崎嶇曲折中的一環。後來他半開玩笑地跟小白和青竹提起這一卦,青竹渾不在意道:“肯定是你算錯了。”

小白倒是未言對錯與否,只是很認真地看著他,用額頭貼了貼他的額頭,甩下兩個字:“別信。”

好吧。那時洛肴捧著小臉心想,反正雙親皆已轉世投胎,這輩子不娶妻也就是了,免得禍害了人家姑娘。

洛肴這才發覺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幼年舊事,許是記性本來就不好,可他卻記得所謂“娶親”一事,若說青竹與他是調皮搗蛋的狐朋狗友,那麽青竹對小白就有一種“悉聽長兄言”的作派,他們甚少起爭執,但最嚴重的一次約莫在半年之前,青竹不知道從哪處犄角旮旯拐回條菜花蛇,言之鑿鑿地說他們要拜堂成親。

小白顰眉看了好幾眼——當真就是條菜花蛇,未通靈智,周身一點妖氣也沒有,纏在青竹臂上迷茫地吐著信子。

洛肴自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見青竹神情不似作偽,便裝模作樣地頷首,以老丈人的口吻抑揚頓挫道:“我讚成這門親事。”

兩人的目光聚焦在小白身上,他冷著臉一副不願摻合的表情,估計正心謗他們幼稚,半晌卻板著臉一本正經道:“我反對這門親事。”

青竹驚詫地問:“為什麽?”

小白頓了頓,答:“包辦婚姻不可取。”

隔些天小白以反對童養媳為由放走了那條菜花蛇,知情後的青竹幾欲將牙關咬碎,狠聲一字一頓道:“沈珺,我恨你。”

在旁看戲的洛肴險些被沒嚼完的紅燒肉嗆岔氣,他看見小白一張臉黑得堪比鍋底,連文叔都趕忙打圓場道:“青竹,‘恨’字太過言重。”

他覺得小白著實被那個字眼傷到了,周身冷冽足以凍冰三尺,“嗆啷”一聲便已拔劍出鞘,雙眸盯著劍刃寒芒一瞬不移。

“等等等等。”他慌忙丟下碗筷,兩手扣住小白腕間,“什麽恨不恨的,喜歡你還來不及呢。”一邊側臉對青竹道:“再把那條菜花蛇追回來不就好了?”期間還不忘擠眉弄眼地給青竹使眼色:快走,再不走就變成蛇湯了!

可惜青竹這廝向來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撞南墻不死心,執拗地杵在原地跟個槍桿子似的,倒是小白沈默片刻,將劍收入鞘中,轉身走了。

洛肴回身擦了下嘴,不疾不徐地跟在小白身後,那形影白衣負劍,大步邁得頭也不回,似誓要兩腳踢翻塵世界,一肩挑盡古今愁。而他的尾隨卻如飯後消食,悠閑伸了個懶腰,然後比劃著齊腰的荊棘長高多少。夕陽拉長了他們的影子,灰色戳進原野裏,瘋長出一整個星河皎潔的夜。

他還以為小白會離開很遠,停下時發現小白也不過是在圍繞著堂屋圍垸兜圈子。

他轉了轉足筋,提高音量問小白:“你走得腿不酸麽?”

見小白不搭理他,他又拉長尾調道:“我的腿好痛啊。”

小白停步、折身、往回走的動作一氣呵成,只是在洛肴面前站定時依然冷著臉,活像旁人欠了他百八十兩銀子,硬邦邦地問:“多痛?”

洛肴微瞇起眼睛說:“快要痛死了。”

小白望著他不說話,他便稍稍垂首,將額面與對方的額面相貼。小白曾言母親從小就用這樣的方式安慰他。

“別生氣啦。”他道,“青竹口無遮攔...”

小白“哦”了一聲,“我不是也嘴賤嗎。”

洛肴:“......”

天地良心!青天大老爺,他就罵了小白那麽一回,居然被暗戳戳記了五年——五年啊,放典當行利息都能滾上四成了。

他語噎一瞬,小白將額頭抵在他肩膀,後背脊椎線微微隆起,像背負著座綿延的山丘。

“他們都很愛我。”小白突然說。

“什麽?”

小白默然良久,“爹娘。”

洛肴心想這個話題他是兩眼一抓瞎,罕見的不知應該接些什麽,好在小白並沒有懷緬過去的意思,只是淡淡說道:“可惜大火燒卻襄州城後,天底下就僅剩我孤身一人。我無能為力,也無可挽回。”

他無言撫過小白脊背,雖然他不懂愛是如何爹娘又是如何,但他能感受到小白為何忽然提及此事。抱犢山是沒有家的人和沒人要的孩子縫在一塊的拼花布,它對於小白而言或許是流落之所,對於他來說卻是無比珍貴的棲身之地,每個季節的一草一木、每個人的一顰一笑都要小心收藏,而言語亦是損害感情的利器,蛇妖難通人情,不明“恨”這個字眼沈甸甸的份量。

小白將臉朝向他的頸側,呼吸如更深露重的霧水,沒頭沒尾的說:“我也挺喜歡你...”語畢飛速補充道:“至交摯友...雖然總是逗雞摸狗沒個正形。”

洛肴唇尖翹了下又抹平,擺出副失望至極的樣子,嘆息一聲道:“原來在你眼裏我就是這副模樣。”他勾起手指,狀似數落道:“死皮賴臉游手好閑、怠惰因循不求上進...”

奈何還沒說完就被小白捂著嘴打斷了,“這樣不好嗎?”

他有些驚訝地眨眨眼。

“我還妄想登昆侖攬四海,周濟蒼生,談起來才甚是不自量力。”

昆侖啊...昆侖遠在極寒北地,仰之彌高,凡人根本難以企及,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應該與其無緣,也絕不會沒事找事地企圖登高望遠。

洛肴支吾了兩聲,欲道“人心各有所向,莫墜鴻鵠之志”聊表寬慰,怎料小白疏冷神情未變,眼梢卻微彎,“你說你願與我同行?”

“......”誰說了?

他一窮二白又修為平平,摻合這趟渾水做什麽。

小白氣定神閑,有恃無恐,“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

洛肴眼簾一垂,用目光示意小白還捂著他嘴呢,這叫他怎麽說話,分明屬於強買強賣。

小白捕捉到他的視線,非但不移,反而理直氣壯道:“你尋山問水,我仗劍行俠——可惜青竹不能離山,只得把他燉、成、湯打包帶走。”

風的衣袂不知掀起了什麽植物的種子,棉絮狀的白色像酒精發酵時,無端讓空氣變得使人醺醺然,小白說:“你就當天地徜徉,打馬將花月一觀,回過神時我都已將歹人殺盡了,等年末報春曉,便歸家來。”

洛肴仔細盯著那些飄動的絮半晌,想起他小時候喜歡吹蒲公草,看它們無拘無束地因風而起,飛到天上去,好似就能由此脫離塵寰桎梏,褪去皮膚、抽掉筋骨,重新回到孕育生命的子宮裏,成為紅塵間無傷無痛的一粒石子、一拈春泥,或者一片浮萍。

但那刻他恍惚間看到蒲公草落了下來。

落在他溺水又被小白救起的池塘邊,落在和青竹一起刨過的螞蟻窩,落在躲武叔木條子的樹梢上,落在同文叔散步的田埂裏,落在劉伯給燒餅立的小墓碑,落在張嬸種下的山蘭中。

過去了。他想。

原來他對於舊事記性不好的原因,只是緣於它們都已經過去了。

小白將手松開,臉上沒什麽表情,拿一雙黑藍色的眼睛註視著他,似古卷中暈開一點墨,其餘所有皆成了留白。

“如何?”小白問他。

他再次莫名心覺這人能夠屢屢哄得張嬸百般縱容是有道理的,可是這人又分明什麽都沒做,只能無奈道聲好,“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我連晌午飯都沒食呢,快要餓得走路打飄。”

小白眉間蹙了下,率先邁步,“跟我回去。”

洛肴腹誹怎麽是跟你回去,分明是我來找你的,這時聽小白道:“我給你煮——”

煮沒油沒鹽的面疙瘩?

洛肴回憶了一下那個味道,沒長骨頭似的往小白身上一掛:“還是我煮罷,你去劉伯的雞棚裏竊兩枚蛋,記得當心莫被他發現。”受了小白一記眼刀匆忙改口:“誒,借、借兩枚,讀書人的事怎麽能算作偷呢。”

小自此跟青竹絕交了兩個禮拜,那兩個禮拜洛肴過得戰戰兢兢,吃飯都要將板凳擺在正當中,不能將其偏左或偏右一分一厘,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至於他們是如何和好的——全在洛肴意料之外,他不過出門擔個水的功夫,小白和青竹就已經能坐在一張桌上幫張嬸編竹簍了。

他朝青竹呼一聲哨,雙唇無聲翕動:“怎麽回事?”

青竹眼眶一熱,吸了下鼻子悶聲道:“我再也不和小白吵架了,小白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單純,天真。小白前幾天還稱我是至交摯友呢,這話怎麽能相信。

“噢對了,他還說你是——”

小白重重一聲清咳,紅著耳根子幾乎要把青竹瞪出個窟窿眼,青竹被懾得期期艾艾,強頂厲色續聲道:“阿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洛肴無所謂地聳聳肩,不知小白是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能說服青竹提筆對案愁眉苦臉地寫情牘,半個時辰過去都沒憋出整字,五官苦惱地擠成一團,擱筆問小白:“該從何處著墨才好?”

小白翻過竹簡,頭也未擡,“既要書予有情人...有情蛇,自當寫‘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青竹正滿心期待地等著後語,少頃都未聞聲音,不由驚詫道:“沒了?”

“......沒了。”

“這也能算情牘?”洛肴從窗扇外探進腦袋,“再不濟也要寫兩句‘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吧?”

小白斂下眼簾,指腹不住摩挲竹簡邊緣,“夫子言,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

洛肴雙手抱臂道:“可這才八個字該如何表達情意,依我看要洋洋灑灑百千字,把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稀奇逸事皆分享一番,再添情詩二三首——來來來,我幫你寫。”

結果青竹兩手一遮,上下打量他幾眼,“你的字跡...”

“行草。”洛肴大言不慚,鏗鏘有力:“具有游龍臥鳳之姿。”

奈何青竹不予他這分薄面,將筆墨紙硯皆遞給了小白,洛肴在窗沿邊撐著下頷,一邊識他頓筆,一邊心不在焉道:“與汝闊別,三日不見兮,如隔三秋。”

“做什麽?”

“我念你寫啊。”洛肴將目光挪到他臉上,頓了一瞬卻又躲閃開,“吾心戚戚,情難自抑。”

午後甚是尋常,風過梢頭驚燕影,鼻嗅檀臺研茶香。

人聲落箋成字,徒留幾分繾綣,讓洛肴倏然感到臉熱,說著說著都有些自覺孟浪,湧上種此語皆是對小白言的錯覺。

他用手背貼了貼臉,聲音不禁低下去:“...揮毫半卷,字字相思。”

“寫好了?”他伸長脖子欲看,恰逢小白正好擡首,兩筆鼻梁險些交觸,他覺得小白現下也有些臉熱,觸手可及的皮膚沁出緋色,一時不知腦袋裏哪根筋搭錯了,不假思索道:“心乎愛矣,遐不謂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小白擡眸時的纖長睫羽、日色淹潤瞳孔的輪廓皆望進他眼底,接下後半句,懸筆未落,忽道:“你都忘記了。”

洛肴惑道:“忘記什麽?”可小白又緘默不語,卻也未題最後四句,似乎僅是他們二人之間的謬言。

側目一看,始作俑者青竹都已歪斜著入夢了。

再後來,他們仨懷揣情牘尋到那條菜花蛇時青竹方才死心,因為它確實未曾開蒙,怎麽可能識得文字,且壽命短暫,亦與妖道無緣。

青竹愁眉不展,興致缺缺地問:“蛇妖能活多久?”

洛肴想了想說:“或能與天地同壽。”

青竹繼而問:“那你們呢?”

“凡人至多百載,修道者至多兩百載。”小白平淡道,“關乎功德造化。”

“一百年有多長?”青竹在心內默默計算起來。

殘陽餘暉自西山滲流,漏進大地的溝壑裏,一日光陰便消失殆盡。

洛肴疏懶伸展腰身,擡手打了個響指:“對於你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