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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第 3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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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第 392 章

風似乎都凝滯了。

姜遺光和那個“女人”對視了很久很久, 他不能移開眼睛,也不能動。一動,那個東西披散頭發後的眼睛就如電一般射來。

它,不, 她是誰?

女子、衣裳散亂, 看起來很瘦很瘦, 不知是因為詭異還是因為許久沒有吃飽飯,兩只眼睛被頭發遮住,但仍能看出十分混濁, 似乎神智不清。

魏松亭說……那位方嬸,瘋了。

會不會就是她?

她應該在許家,為什麽會在這裏?她不是瘋了嗎?怎麽跑進來的?村長只帶了魏松亭和那個報信人離開,按理說他的妻子還有那個女仆人也該在家裏,她們又去了什麽地方?

姜遺光一動也不動, 那個女人也盯著他不動。

慢慢的,那個女人竟然顫抖起來,兩只手依舊垂下,頭發詭異地甩動著, 頭發後的一雙混濁不清的眼睛死死地註視著他, 生起一種詭異又狂熱的興奮。

她似乎……突然高興起來了?

姜遺光剛推測出這個想法,那個女人已直直沖他撲過來。他閃身避開, 手腕一動將那個女人伸長的手臂扳過去,無聲地反摔在地。

那個女人瘦得厲害,幹巴巴像一根柴禾, 被甩在地上時不哭不叫, 反而從喉嚨裏擠出古怪又嘶啞難聽的赫赫笑聲。

她身上還有不知哪兒的血跡,還沒幹, 手指甲縫裏也有。身上露在外的地方又看不到明顯傷痕,姜遺光推想了一下,今天陵莊不少人暴斃,估計這血是別人的。

也有可能,是鬼的。

她好像在說什麽……

姜遺光避開那些血跡低下頭去,把她的臉扳過來,一句方嬸到嘴邊又改口了:“許鳳仙,你在做什麽?”

那個女人眼裏閃著狂熱的光,聞言笑得更厲害。為免被人聽見,姜遺光捂住她口鼻,那女人仍舊不消停,悶悶的笑聲從指縫裏溢出來。

“哈哈哈哈……活人……人……哈哈哈哈哈——”

“許鳳仙,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姜遺光輕聲問她。

女人發過瘋後,忽然間安靜下來,眼睛似乎也沒那麽混濁了,也不掙紮了。姜遺光試探地慢慢松開她,她也沒鬧,而是自己坐起來以手作梳把那一頭臟汙散亂的頭發梳到後面去,露出一張皺巴巴、猶如枯樹皸裂的樹皮一樣的可怕的臉。

若不是姜遺光在這裏,恐怕任何人看見這張恐怖的臉都要嚇得晚上做噩夢。

“是人……人,好久沒有人了……”許鳳仙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臉,被姜遺光擡手擋下抓住手腕不讓她亂動。她也不在乎,直勾勾地興奮地看著他,嘴裏不斷念叨。

“是人……是人……哈哈哈哈是人……”

姜遺光:“你到底,是不是許鳳仙?”

“許鳳仙,對,許鳳仙……許鳳仙是我,我就是,我是人……是人……你也是……”許鳳仙咧開嘴赫赫笑出聲,聲音粗嘎難聽,顛三倒四的。

姜遺光敏銳地察覺到什麽,但出於某些忌諱,他有時需要避諱不能問得太清楚,比如不能直接問你是不是人或者誰不是人這類問題。要是刺激到對方恐怕有麻煩。

他把許鳳仙從地上拉起來,給她拍幹凈身上的土。

這身衣服也不知穿了多久,又臟又破又單薄,她竟不覺得冷一樣,還在咧著嘴傻笑。

姜遺光指指她手上和袖子上沾著的血,以及跟血混在一起的某些粘稠的白色的漿汁,上面還有一丁點骨頭碎屑。

湊得近了仔細看才發現,那些血並不都是新鮮的,有些已經幹涸了,顏色發烏但不算很久,看樣子應該是昨天沾染的,有些看上去就像是新濺上的。

“這些是從哪兒來的?”姜遺光問。

問了好幾遍,許鳳仙總算聽懂了,嗬嗬笑出聲,一張滿身幹巴皺紋千溝萬壑的臉上露出小孩一樣喜悅的笑:“面具……那些面具,我打死了!”

“打死他們!打死……打死他們!……”許鳳仙在不大的屋子裏轉來轉去,手腳不自然地擺動著,活像一個關節發銹的人偶娃娃,僵硬地甩動四肢。

姜遺光微微皺眉。

面具?打死那些面具?

她是砸碎了那些面具,還是……殺了人?昨晚的慘案,會不會和她有關?

……難說,不過應該不全是她做的。剛才姜遺光試探就發現,這個女人雖然力氣較之常人大得多,但算不上高手。據猜測陵莊一晚上死了至少二十人,她就算是鐵打的身體也撐不住。

不過她跑到這裏,竟然也沒有人發現?

易地而處思考,姜遺光認為,陵莊中人既然把許鳳仙當做保命符,一定會嚴加看管,不會放她出來亂跑。更何況經過昨晚的事許家外一條街早就堵了個水洩不通,總不可能一個人都沒發現許鳳仙吧?

要麽,從許家到村長家有密道。

要麽,許氏不是人,或者她身邊有至少一個鬼幫她做成了這件事。

要麽……她在天亮前就來了,昨天夜裏沒人發現她。

想太多無益,姜遺光轉頭繼續琢磨,他已經因為這個女人耽誤了很長時間。再延誤下去,村長回來就麻煩了。

那個挖出來的小木匣上了鎖,姜遺光抽出根鐵絲往鎖眼裏鼓搗——他和近衛學過開鎖,這點小鎖難不倒他。

哢嗒,一聲。

鎖打開了。

姜遺光自己沒有開,而是轉頭哄騙許鳳仙。

“許鳳仙,你來打開這個吧?”也不嫌臟,他拉著許鳳仙蹲下,把著她的手搭在匣子邊。

“打開看看,許鳳仙。”他說。

他發現每叫一次許鳳仙的名字,後者就會十分輕微地一抖,這個名字似乎是某種開關,讓她一點點冷靜下來。

但她還是個瘋子。

嗬嗬笑著,手腳不自覺地抽動,亂晃,蹲坐在地上也不安穩,拼命扭動著活魚一般要爬走。掙紮間,那匣子摔在地上。

裏面的東西也摔了出來。

是整整齊齊摞在一起的三張帶血的蒼白的人皮,剝下的邊緣整整齊齊,還散發出一股剛從臉上剝落的新鮮的血肉氣味。

除此外,還有一本薄薄冊子。

三張人臉……

姜遺光沒有動那三張人皮。

人皮攤開後和覆在臉上的樣子就完全不一樣了,眼睛的位置流下兩個黑框。一時間也認不出這是誰,只覺得有幾分熟悉。

許鳳仙反而拍著手高興地叫:“人!是人……哈哈哈哈哈是人……”

驟然間她又看到掛在墻上高高在上俯視他們的三張獰厲鬼面,嘶啞聲音陡然尖銳高昂:“面具!!是面具!!”

“殺掉它!打死它!打死它!!”

許鳳仙試圖爬上墻去夠那幾張面具,但她長時間佝僂著身子,站都站不直了,根本夠不著,饒是如此,她仍舊抓住身邊一切能抓到的東西用力舉起手在墻上拍。

就好像……墻上的不止是三張面具。

更是和她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一般。

姜遺光已經顧不上會不會有人發現了,身形極快地將地上小冊子抄起來放在懷裏閃身就從門口出去,到時就算被發現,只要把事情推到許鳳仙身上就好。

剛踏出房門往院子裏去,就聞到一股新鮮的血腥味從柴房飄出來。

這讓要翻.墻跳出去的姜遺光停頓了一瞬,旋即原地一跳,跳高了——柴房門關著,只有一個小窗口,開得高,緊挨著屋檐。尋常人得踩著凳子才能看到裏面。

他跳起來以後,就見到……

裏面躺著一具無頭女屍。

說無頭女屍並不準確,那屍體的頭還連在脖子上,整具屍體俯趴在地,兩手往前伸,看樣子生前經歷了好一番掙紮。

只是……不知為何,她的頭被砸碎了,遍地紅紅白白一片並骨頭碎渣子。

姜遺光幾乎立刻就想到了許鳳仙,她身上也有這樣的痕跡,會是她做的嗎?她潛進村長家中,殺了這個女仆?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也說不清,一個瘋了的人做出什麽來都不稀奇。

許鳳仙說要殺了那些面具。莫非……在她眼中,自己和她是人,而這個女仆以及其他的人都是面具?

想到這兒,姜遺光擡手摸上了自己的臉。

他還清楚地記得自己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臉不知為什麽變成了面具模樣,手上拿著的面具卻又變成了他自己的臉上人皮。

為了不在魏松亭面前暴露,此刻他現在的臉是戴上了那張和自己面孔一模一樣的人皮面具才變成的。

陵莊人看他是人,許鳳仙看他也是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尚不能完全確定自己還是不是人。

他現在……到底是人,還是面具?

姜遺光邊走邊擡手去摸,他記得自己戴上了人.皮面具,現在再伸手去摸,卻摸不到那面具的邊上縫隙了。整張皮嚴絲合縫貼在臉上,就好像什麽也沒戴一樣。

這張人.皮面具,已經完全長在了他的臉上!

村長家有好幾間屋子,姜遺光在偷聽他們說話時就摸清了方位,他聽到徐鳳仙要從房間裏出來,急忙又挑了一間,翻窗進去,進去後又感覺不對勁。

這間屋裏,也有血腥味。

嗅了嗅,似乎是從床底下傳來的,櫃子裏也有。姜遺光關上窗戶跳下去落在床邊,血腥味更濃。

他捏緊了那本書,單手迅速翻動,一只眼睛看書,餘光不敢疏忽地盯緊了房間內其他景象。

許鳳仙的腳步聲近了。

她變得更加癲狂,大聲尖叫,時而發出奇怪的大笑,在院子裏跌跌撞撞地胡亂闖。

人們都去許家外的那條街了,沒有人會留意到這裏。

也不會有人敢進村長家搜。

不會有人知道,許鳳仙竟然跑到了這裏。

許鳳仙在找姜遺光。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人,結果剛轉過身,那個人就不見了,肯定是藏起來了。

要不然,就是被面具給吃了!

要把他救出來……對,要把他救出來。

那些面具,打死它們!

許鳳仙一間一間撞開門,探頭進去找。

“你出來!你出來!”

“人,你出來!”

“我是人,你是人!你出來啊!”

尖銳嘶吼越來越響。

房間裏,姜遺光擡著衣櫃擋在門口,又把桌子搬過去擋在衣櫃門前。他的動作極快,小心的不發出一點聲音,而他另一只手還在翻看著那本書,很快就將這薄薄的小冊子翻到了底。

看著看著,門外響起重重的撞擊聲。

姜遺光用力抵住木桌,不讓許鳳仙進來,手裏書頁翻得更快。

這是一本沒有名字的,記錄著陵莊往年怪事和幾次大祭的書,有一點像地方志,又不太一樣。

“你出來!你出來!”

大約是許久沒有說話,許鳳仙的聲音一開始有些滯澀,到後面漸漸通暢許多,神智逐步覆蘇一般。

“我們都是人,你出來!我們走!去打死那些面具!”

姜遺光不出聲,用力抵住木桌。

許鳳仙的力氣大得可怕,一下一下,每撞一下都帶著能將房門震碎的力道,撞得震天響。

一本書嘩啦啦翻到了底。

終於看完了。

“出來!你出來!”許鳳仙哐啷哐啷砸門。

姜遺光也終於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他不應該踏進這間房的門。

是的,他知道房間裏有一個被許鳳仙殺死的人,但為了躲避許鳳仙,他還是進來了。現在他必須馬上離開!

姜遺光一把甩開木桌扔到身後,又要推開衣櫃,還沒等他動手,木門後一陣劇烈撞擊重重砸下,力道之大,竟是隔著門直接將一人多高的木櫃震倒在地。

“不要!!”姜遺光話還沒說完,許鳳仙已經興奮地撞開門直沖進來。

歪著脖子,斜斜地,滿臉癲狂地看著他。

“打死它們!打死!……死……”門口的女人不自然地抽動手腳,發出喜悅的笑。

木櫃倒地的剎那,不負重荷,嘩啦一聲碎開。

露出裏面同樣被砸碎的一顆頭顱。

花白頭發散亂的,血淋淋的,說不上是滾出來還是被震得露出來,已經看不清原來形狀的一顆頭。

頭在櫃子裏。

身體會在……他低頭看向床底。

而就在此時,他的腳腕被從床下伸出的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打死!……打死它們……”

許鳳仙也看到了那只手,直楞楞看了一會兒,陡然爆發出一聲高亢尖叫,隨手抓了個地上碎開的木板就往下重重一砸。

姜遺光被那只手抓住根本躲不了,許鳳仙手裏的木板不僅砸在那只手上,更砸中了他的小腿。大力之下,他聽見自己腿骨碎裂的聲音,旋即劇痛從腿上躥升而上。

他忍住疼痛沒叫出聲,好在一砸之下那只手也放開了,姜遺光顧不上說什麽,推開許鳳仙擡腿就跑,一陣風似的沖出了房門。

許鳳仙見狀也要跟上去,但這時……她也被那只手抓住了。

從床底下伸出來的,一只蒼老瘦白的手,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

“打死你!打死你!!”

許鳳仙淒厲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忽地,戛然而止。

姜遺光懷裏揣著那本書飛快跑出了院門。

院外寂靜無聲,沒有一個人,實在很不尋常。

姜遺光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了。

環顧四周,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原本能看清的景物在眼前開始模糊,不知從哪裏飄來的迷霧一點點彌漫開。

他不慌亂,腦海中飛速思索,但暫時想不出什麽方法,便先蹲下去用細布條用力紮緊傷處,以免等會兒跑動時斷了腿。

傷口包好後,也沒有發生變故。姜遺光試探地開始邁步。

沒有見到人,連個鬼影也沒有。他一直往前走,在心中默默計數,將將數到一萬時,四周的情景還是一模一樣。至於他身邊這道畫了印記的墻,已經是第三次走過了。

又是碰到了鬼打墻嗎?

昨晚已經有了一次,為什麽今日又來一次?若真是鬼打墻,把他們關在不見一絲光亮的黑暗中更能摧毀人的心智,豈不是更好?

幕後惡鬼……不,幕後執念,究竟要做什麽?

看過那本書後,他本以為自己知道該如何破局了,卻突然間又到了這麽個奇怪的地方。看樣子……得先從這裏離開才是。

那本書現在還好好的放在他的懷裏,姜遺光邊走邊翻開看,以免書中又突然多出什麽內容來,不過好在這本書沒有什麽變化,和他第一次看時一模一樣。他又試探地在每一頁中摸索,沒有摸到夾縫,應當也不會藏著別的夾層。

這本書……記錄著陵莊發生的幾件大事。

陵莊,陵為陵墓之意,傳說中方相氏正是埋藏於此,陵莊人祖先認為自己就是傳說中方相氏的後代。

為此,他們將做面具的手藝世代相傳,但上千年下來,十數個朝代更疊,到現在還記得這種事的人不多了。村長也是在小時候聽長輩閑聊才知道還有這麽一樁往事。

變故發生大約在幾十年前,那位方伯也十分年幼的時候。

他很小就和父輩們一起做面具,那時還並不興兇惡面具,面具以喜慶為佳。但方伯從小就喜歡做些稀奇古怪的讓人能嚇哭的面具,這種面具根本不討人喜歡,時常被家中斥責說丟了祖先的臉,盡管如此,他也不改。

但那時,陵莊突然生出災禍。

書中對那場災禍的描述語焉不詳,可能是疫病,也可能是惡鬼禍亂,又有說是山中妖精作祟,還有可能是那段時間死去的老人多,都埋在後山,為此屍氣橫行,生出屍鬼之禍。

總之,那段時間死去了很多很多人,病死的、猝死的、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暴斃的……書中描述道,那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災禍,屍橫遍野,民不聊生。

災難當頭,上一任村長想到了請神的法子。

他們的老祖宗方相氏,不就是戴著惡鬼面具驅疫除鬼嗎?

上古時的妖邪鐵定比現在在陵莊作亂的這些厲害多了,老祖宗法力無邊,他們不奢求能到這地步,只求能夠得到老祖宗一二分真傳嚇跑惡鬼,這就足夠了。

為此,他們緊急做了一批面具,什麽樣的都有,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吉祥的可親的……日夜戴著,設下祭壇,殺豬殺羊祭祀,祈求老祖宗能夠賞賜一些神通。

他們祈求了很久也沒用,災禍越來越嚴重,不少人舉家往外逃,沒多久又回來,因為即便逃出了陵莊也逃不過災禍,到了別處去反而將災禍也帶去了。

到最後,周邊鄉鎮甚至自發糾集起青壯年漢子在外巡邏,看見陵莊跑出來的人就要把他們趕回去,以免把災禍帶來。

那時,陵莊中幾乎十室九空。

也就是在那時,方伯做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從未有人見過如此恐怖的面具。

書中似乎想要描述一番那個面具,卻也只能用寥寥幾個詞形容——“鬼神精怪皆見之生畏,無人敢直視其真容。”

方伯說,他是得到了祖先的庇佑,得到了祖先方相氏的真傳,才做出來的。

那一日,他戴著一張自己做的面具在家廟裏祈福,手裏拿著刻刀、木頭、毛筆和顏料,他本來想照著神像畫一個。但就在動手時,他卻迷迷糊糊陷入了某種玄妙狀態似的。

那種狀態很奇妙,像喝了神仙露水一樣暈陶陶的。

等他回過神來,手裏已經擁有了一個無比兇惡的面具。

這張面具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從未做出過這樣恐怖的面具。

可當他戴上後卻覺得……十分合適,就好像這張面具本來就該長在他的臉上一樣。

他甚至感覺……戴上這面具以後,他不懼世間一切妖邪!

起先村民們不信,後來等方伯制作出越來越多恐怖的面具,村民們也有些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戴著面具跳儺戲,災禍竟然真的減輕了!

戴了面具的那些村民有些本來也生了病,儺戲後,他們的病不治而愈。

這下,方伯的名聲頓時流傳開,許多人轉而祈求方伯給他們制作面具。方伯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日夜不停地趕制著面具,再用低價賣出去,碰到買不起的,他還不收錢直接送給對方。

他做面具也快得很,按方伯的話說,他並非精心雕琢,只要在心中祈求祖先——也就是那位方相氏保佑,接下來他就會在自己也沒回過神的情況下做出一大堆面具。

越往後,方伯做的面具越來越可怕,已經到了普通人完全無法直視的地步,看一眼就要做噩夢。

可飽受災禍苦害的人們,哪裏還在乎這個?他們只知道面具越恐怖越是有用,歡天喜地地將那些猶如厲鬼一樣的面具請回了家,戴在自己臉上。

只有這樣,厲鬼和疫病才能遠離他們。

方伯還說,村裏最近遭遇的禍事,乃是有五災降臨。

第一災:今年冬日大雪,許多老人熬不過這個冬天,死去了,家裏人沒有為他們好好送葬,他們的怨氣不息,在人世徘徊,變成了屍鬼。

第二災——屍鬼與山中精怪勾結,怨鬼作亂時,山中精怪也趁機跑出來吃人。只不過它們不吃人的肉身,而是吃人的魂魄,所以才沒被發現,

而後,那些死去的人身上都帶了疫病,一傳十十傳百,疫病傳開後再無法遏制。此為第三災。

再有,天地陰陽調和,陰氣陽氣平衡時,便能相安無事。如今村裏禍事多,活人少死人多,若以人來做比,就相當於一個人體弱之時,病氣自然趁虛而入。如今陵莊也是如此,陵莊陽氣衰退,陰邪之氣從地底生出,和精怪屍鬼疫鬼勾結起來,要把這個村子滅掉。這便是第四災。

最後一災,則是從上古傳下的大妖。他們的祖先方相氏一生驅邪除妖無數,有一妖怪一直在地底,一息尚存。這次災禍就是因為這個妖怪引起的,只有把它滅了,村裏才能太平。否則就算將其他四災趕走,它也一定會再生出事端。

姜遺光走得越來越快。

鏡外有沒有這個陵莊,他不得而知,那位方相氏是真是假,有沒有後人,他也不清楚。

但這是在鏡內,對於鏡中人而言,這就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剛巧……他們有五個入鏡人。

五個入鏡人,徐蕙軒,溫汝安,蘭姑,唐閱,他自己。

五災,屍鬼,疫病,山中精怪,地底陰邪之氣,加上那上古不死大妖,也是五個。

以方伯為首,村裏人開始戴上面具驅趕五災。

書中描述,那些原本在無形中害人的東西,被面具驅趕後,竟都化作了實體,被村民們驅趕到一起,大火燒盡。

這個數字真的是巧合嗎?他不相信。

他心中猜測,陵莊的儺戲,為戴上面具後驅邪除疫,恐怕他們五個人,就是那要被除去的五種災禍。

鬼打墻……是因為村裏人要把他們送走麽?所以他們才會迷失。

仔細想想,他們來的第一個晚上,在延喜路中好好的就陷入了黑暗裏,在那之前,村裏正好辦了一次儺戲。恐怕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被“送走”。

但是,他們又一個不少地回來了。

對陵莊人而言,相當於災禍又一次降臨。所以……今天早上才會突然間又有許多人死去。

就是不知道在這鬼打墻中他會遇到什麽?可能他會永遠迷失在這片迷霧中,也可能會遇到些什麽東西。

不論怎樣,他都要出去。

他從小到大被當成災禍瘟神不是一兩日了,姜遺光從沒在乎過這個。鏡外身邊人拿他當瘟神,他不覺得如何,更何況是鏡內。只要能破局,被當做災禍又有什麽要緊的?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腿上刺痛一陣陣襲來,方才許鳳仙的力道實在很大,木板砸斷了不說,他的腿骨恐怕也砸裂了。即便他不怕疼,傷勢還是影響到了他行進的速度。

走了不知多久,身邊還是千篇一律的荒涼景象,看不到一個人影。天上不知是太陽還是月亮,無論前後上下都是灰蒙蒙一片。

如果不是他一直在往前走,他真要以為自己只是在原地打轉了。

……

還活著的幾個入鏡人也陷入了鬼打墻的迷境之中。

那廂,唐閱終於知道,為什麽這個地方這樣眼熟。

這個地方,和他第三次入鏡調查狐妖作亂一事時遇到的鬼打墻情景一模一樣。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已經過了十重劫後,還是回到了當初過第三重死劫的情形。

不會錯的……已經第十一回了。再有七次,他就可以徹底擺脫山海鏡,鬼邪不侵,長生不老。

唐閱用力地晃了晃頭,將腦海中多餘的雜念甩出去。他不斷用前幾次自己離開的事例安慰自己,慢慢鎮定下來。

不能慌,一定不能害怕。攻人先攻心,厲鬼就是要讓他害怕才會這麽做。

走了不知多久,兩條腿都酸了,他也沒停。

漸漸的,前方迷霧之中出現一道人影。

朦朦朧朧看不清楚,但看樣子,那道身影很是熟悉,就在前方不遠處往前跑。

唐閱不知道那是人是鬼,下意識停下腳步轉身就往後逃。可等他回頭看那道身影漸漸模糊淡去後,他又覺得有些後悔——應該追上去看看才是總比在這裏一直打轉好。

應該是人吧?

如果是鬼,他剛才轉身跑了,為什麽鬼不追上來呢?

抱著試一試的念頭,他思索一會兒,還是轉頭跟了上去。

等靠近了,他才看清那背影應該是個自己不認識的人,反正不是其他四個入鏡人當中的任何一個,但莫名感覺很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唐閱腳下發出一點動靜,開口叫住他。還在前頭奔跑的那個人聽到了,嚇得差點尖叫,跑得更快,唐閱不得不快跑幾步追上去。

這下他更確定這是個活人了,不然他跑什麽?

那人看上去身量普通,不高不矮,丟進人堆裏找不出來的模樣,穿著村裏最常見的冬裳,有點薄的夾襖,薄棉褲,一雙打了補丁的鞋子。

到底是誰?

唐閱忍不住上前,又感覺自己這種心態來的莫名其妙。

那人嚇得要死,等回頭一看見唐閱更是恐懼不已,簡直要暈過去似的。

難不成是一個和自己一樣陷入鬼打墻的村民?他到底有沒有見過?

唐閱記性不如某些能過目不忘的入鏡人好,但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不差。他試著在心裏回想起自己見過的村民,卻分不出自己有沒有見過他,只能告訴自己,要麽是他見過卻忘了,要麽是在人堆裏遠遠地瞥過。

陵莊人多,他不可能每一個都認識得過來吧。

“這位小兄弟別跑,你要去哪裏?”唐閱露出和善微笑,親切道,“我也在這裏迷路了,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出去的路,你認識這兒的路嗎?”

那個人哆哆嗦嗦半天不敢跑,唐閱的手搭在他肩頭時,他嚇得整個人都僵住了,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把那只手給甩出去,但還是忍住了沒有動彈。

等聽到他問話,那人臉上才漸漸露出疑惑的神情,好像確定了這是和他自己一樣是個人。

“你……你迷路了?”那個人小心地問。

還是不太敢看他,看一眼就趕緊低下頭去。

不知道他在恐懼什麽。

唐閱笑著點點頭,盡量讓他認為自己是人不是鬼:“是啊,我是來陵莊的客人,找不到回陵莊的路了,你知道在哪兒嗎?”

那個人不知想了什麽,好半晌點點頭:“……知道。”

他遲疑了很久很久,才說:“要不然……我們一起回去吧?我們一起走,別走散了。”

說話時,這人的腿都在抖,手抓緊了衣服,看樣子嚇得不輕。

唐閱不知為什麽,就是覺得這人十分面熟。

這份面熟,讓他十分輕易地相信了對方。

他本該感覺不對勁的,卻一下子失去了應有的警戒心,不僅主動搭話,甚至還和那人一起離開。

沒幾步,唐閱便驚奇地發現眼前場景變了!

不再是一成不變的破舊廢墟、低矮灌木。兩邊廢墟出現了變化,越往前走,越能看到不一樣之處。

他真的走出來了?

“我們、我們其他人在前面。一起走吧?”帶領他的那人忍著恐懼催促。

唐閱已經被滿腔喜悅沖昏了頭腦,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

前方真的出現了不少人,都是村民。大多看起來都很眼熟,也很正常,似乎沒有任何異樣。

的確,沒有任何異樣。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惶恐不安,但唐閱認為這很正常,畢竟村裏剛剛遭遇一場禍事嘛,還笑得出來才是奇怪。

眼前這些人的面貌逐漸模糊,天昏地轉中都變成了一般無二的模樣,一樣的普普通通看不清臉,一樣的帶惶恐的笑。

再然後,他就……

……

魏松亭把蘭姑的屍體帶了回去,放在自家院子裏。

村長執意要去許家,攔都攔不住,圍觀的村民中家裏同樣出事兒的,叫來親戚一起去家中幫忙。沒出事純粹來看熱鬧的也跟去了許家。

魏松亭抹了把眼淚,也跟去了。

一見到歲歲的屍體,村長就嗚咽一聲,兩眼一閉跌倒下去,兩邊人哎喲哎喲趕緊扶住他,又是叫名字喊魂又是按兩邊穴位,拿鼻煙在他鼻子底下嗅,好半天村長才慢悠悠醒過來,整個人都像蒼老了十幾歲。

“許,許鳳仙呢?”村長在眾人安慰下哆哆嗦嗦咬牙切齒擠出一句話來,聲音陡然高亢,“許鳳仙呢?她怎麽不在?”怎麽死的不是她?

沒人看見她。

誰也不知道她去了什麽地方。

留下的人太多了,魏松亭沒必要留在這兒。有個他該叫堂伯父的人就一推他:“走吧走吧,先回你家把事兒辦了。”

魏松亭喏喏應下,跟著堂伯父用力擠出人群往外走。

堂伯父邊走邊和他嘮嗑。

“這幾天,倒讓我想起來以前的一場大災……”老人深深嘆口氣,“只可惜,現在方家的沒了,也不知這做面具的手藝能傳到誰手裏。”

魏松亭聽得稀裏糊塗:“什麽大災?”

堂伯父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我都忘了,你們這些小孩子不懂呢。”

“十幾年前吧,陵莊遇到了五災……”

堂伯父把那五災是如何可怕、方伯如何得到了祖先庇佑、村裏人又是如何戴上面具抵禦五災的事兒說了。

寥寥幾句,魏松亭聽得心驚肉跳。

“後來,五災就沒了?”

“是啊……”堂伯父長長地嘆了一聲,“說起來,咱們村長當年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勞呢。”

他用一種自豪又嘲諷的語氣道:“那些惡鬼還想假扮成人的樣子來哄騙我們,可惜啊……他們不知道,戴上了祖宗傳下的面具,我們都能看破惡鬼真面目。”

那個災鬼還不知自己早就被看穿了,說自己是個迷路的客人請村長帶自己進陵莊。村長那時還不是村長,還年輕,卻一點不慌亂,沒有露餡,真的把他帶了回來,還讓大家也不要慌,然後……

“我們把那個災鬼騙進了火堆,一把大火燒了個幹凈。”說起這事兒堂伯父就覺得自豪。

當初他也參與了,燒火的柴禾裏有好幾擔都是他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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