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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第 30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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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第 301 章

這座莊子背靠一座山, 山下是大片平原,臨著平原的山坡還算緩和,背面地勢就十分險峻了,普通人想從山那頭過來幾乎不可能。

軍隊就駐紮在莊子外, 高高低低營帳圍了一個大圈, 誰都不讓進。直到賈府上來了車, 驗過馬車外徽紋及車夫遞來的令牌後才把人放進去。

一列車隊慢慢悠悠往裏進,打頭三輛大車後面跟著小車,分別坐了賈伏源的次子、四子、長女及少爺小姐們帶來的一些貼身仆從。

三輛大車後是稍微小一些的車, 姜遺光在裏面。

再後面又是跟著幾輛大板車,綁了不少吃的穿的用的東西,幾十號穿著粗夾襖的人搓著手跟在旁邊。他們是跟來幹粗活的,甚至連廚子和鍋碗瓢盆都帶來了。

賈伏源自己來不了,便想讓兒子們來看看。他膝下兒女成群, 個個鬥的跟烏眼雞似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兒女們不省心,只是他樂得清靜,看這些在外面鬥來鬥去的孩子們在自己面前裝乖弄巧。

可現在, 賈伏源老了,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懼,他還不想死。

驟然間衰老, 說出去誰也不信。如果他死了,就是長子繼承家業。那他的大兒子會盡心幫他治病嗎?

以己度人,賈伏源不敢信。

他一個都不信。

他把老二和老四和大女兒叫了來, 叮囑他們去, 誰要是能幫上忙,誰就是在老爺子面前立功。

不用他說, 這三個都會想辦法壓老大一頭。

姜遺光知道他的心思,不過這樣也好。

要是他只派一個人,自己還要事事受對方制掣。這一下子來了三個,三人看起來都不合,他們自己打就打不完了,只會想辦法來拉攏他這個外人。

進莊子後,姜遺光就下了馬車,騎馬往裏去,一面騎馬一面觀察。

柳大等人全都聚在他身邊,警惕地看著四周。

冬天的山莊中遍地枯黃,寒風刮得緊,嗚嗚往各種縫裏吹。許多日沒有打掃了,地面房屋似乎都積起了灰,又因沒有人住,看著格外荒涼淒清,他們像一群外來人闖進了荒野中,打攪了本來的寂靜。

這座莊子被宋家買下後,主人家幾乎不在莊子上過夜,因而裏頭只建了一座三進帶兩院的宅院供主人家居住。

莊子上的粗使婆子和長工們都住著更低矮的泥巴或木頭搭出來的屋子裏,散落房屋遠遠圍在大宅院外圈,算是護衛。要是有強人來了,他們也能擋一擋。

沿路走來,那些低矮的房屋都有被人強闖入的痕跡,有些地上還留著已經發黑的血跡,看上去就知當時情況並不平靜。

又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到供他們居住的宅子。

從宅子所在再往後約二三裏,山巒冒頭。山的這面平穩,另一邊崎嶇。因而這座山上的樹雖然茂密,卻沒有野獸生活的痕跡,從山上還有一條小溪汩汩流下,通過人工挖鑿的渠池流淌進莊子中新挖的池塘裏,冬日的泉水瞧著就透出一股冰冷寒意。

姜遺光一路走來,四處觀察。

這塊地方作為莊子算大,但作為一個村莊就顯得小了。可再小,要一寸寸去找墳墓所在地也很難。

他心裏思索當初母親的墳會搭在什麽地方。不知不覺間,馬車和車隊終於到了宅子大門外。

賈伏源的下一代取字輩從歷字,老二名叫賈歷書,老四名叫賈歷謙。大女兒賈芳瑛名字不便透露給外人,因她是招贅而不是嫁人,所以現在也能稱一聲賈太太或大小姐。

三人各懷鬼胎。

在他們看來,姜遺光此人實在年輕得過分,要說他真有什麽真本事他們是不信的,可父親相信他,還讓他們跟過來,說不定就是危言聳聽,故意說自己病了,好考驗他們。

賈伏源沒敢讓他們看見自己病後的樣子,是以幾個兒女都生了疑心。

直到宅院前,車轎停下,賈歷書當先從馬車裏出來,他好像才發現姜遺光在背後騎馬似的,驚訝地迎上去:“哎呀哎呀,這天寒地凍的,先生怎麽獨自騎馬?”說著又假裝訓斥下人,“你們是怎麽伺候的?也不知道攔一攔?”

被當成下人的柳二臉色一黑,沒說話。

賈歷謙也從轎子上下來,他穿著身銀狐鬥篷,瞧著臉嫩,年輕。他望一眼沒幾天就被修得格外精致的宅院,對哥哥笑道:“二哥,我們還是趕緊進去吧。外頭天冷,有什麽話進去再說。”

賈歷書心裏大罵要你來充這個話頭,面上笑道:“四弟說得是,我只是擔心先生罷了。”

兄弟兩人言語交鋒間,賈家大女兒,即賈芳瑛直接讓人開了大門,換轎子擡進去——先占個好房間才是正理。

現在兄弟二人也顧不上吵架了,一前一後笑著迎姜遺光進去,不管姜遺光是不是濫竽充數之輩,既然父親說他有本事,那他們就必須把他當做有本事的人一樣看待。

“先生你看看,這屋裏有什麽不妥嗎?”到了正院,賈歷書笑著問出這句話。

他不覺得這莊子有什麽問題,房子看上去雖有些陳舊,可翻新一番,再在外面種些果樹,請幾位美人來,到了夏日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姜遺光搖搖頭:“我再看看。”

來之前他就問過周老婆婆,母親埋葬的地方大約在什麽方位。可周老婆婆年紀實在大了,記不清楚,她說自己家就在村子的西南邊,宋鈺家離她家不遠,後來埋葬又埋到了後山上。

後山哪裏,她也不記得了。

後山……

站在院子裏也能看到不遠處山巒起伏的剪影,姜遺光心想,後山會是指這兒嗎?

擅長打聽的馬元義下去了,不一會兒就和幾位少爺小姐帶來的下人們聊得火熱,再不久就回來了一趟。

“他們聽說山上有靈藥,叫少爺小姐們過來就是獻個孝心,還以為我們是附近獵戶,來帶他們上山的,”馬元義說著都好笑,莊子的土地還算肥沃,可那座山一看就光禿禿黑黢黢的,長根草都難,怎麽可能長出藥來?

姜遺光說道:“和他們說明日就上山吧,只是任何人都別跟來,我自己一個人去就行。到時你們在山下接應我。”

見其他人還要反對,姜遺光道:“沒關系,我不會出事的,反而是你們跟上去才容易遇見危險。”

見他態度堅定,其他人不再勸說,只好給他準備一些上山用的東西,鐮刀、匕首、細繩,止血丸金創藥等等,還有個特質的骨哨,用力吹響後聲音極為尖銳,能穿透近一裏地,有時還能驅獸,野獸聽了也要逃跑。

要是姜遺光需要什麽,在山上吹一聲哨子,他們在山下聽到了就能立刻上來。

一切準備好,估摸著其他三人也安頓好之後。那邊就來了人,說請姜先生去正堂吃飯。

三位少爺小姐都沐浴過,換了新衣,坐在重新布置打掃過的大堂裏還覺得不太舒服,總覺得周圍亂糟糟灰撲撲的,不如家裏自在。

“我怎麽覺得這宅子裏陰森森的?”賈歷書嘀咕。

賈歷謙笑著說:“二哥是不是近來體弱著涼了,這莊子可是父親最近新得的,讓我們先來看看,怎麽能這樣說呢?”

賈芳瑛懶得理他們,自顧自打量。

正堂裏原來應該掛了畫兒,現在那兩幅畫也沒了,墻面上留下兩道比周圍白一點的印子。

桌子椅子都是舊的,盡管擦洗過許多次,還是散發出難聞的黴味,墻角總有更深一點的汙漬一樣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麽。

地板鋪了淡青色的石磚,還算平整,沒有鋪地毯,地磚縫裏看著也黑糊糊臟兮兮的,定是那些下人幹活不精心……

賈芳瑛越看越嫌棄,胃裏翻騰,卻又不能馬上離開。

廚房那邊趕忙上了菜來。

正這時,姜遺光過來了。

幾人雖都懷疑父親找的這人是江湖騙子,可行騙也要有本事才行,當先一條就是要長得好。前頭那幾個無一不是須發皆白仙氣飄飄,一看就是世外高人的形象,若不然,賈伏源也不會信他們。

姜遺光和他們又有不同,生的實在好,看著年輕,身體還在抽條,整個人跟春日裏拔地而起的鮮筍一般,加之笑容可親,讓他們很難生出惡感。

姜遺光來了後,就把打算明天上山的事情說了。

菜一盤盤端上來,四葷四素冷熱湯滿滿當當擺了大桌後擺小桌。賈歷書正讓丫鬟給自己挾菜,聞言勸道:“一路舟車勞頓實在辛苦,先生不如多休息幾日,等天氣暖和了再上山也不遲。”

他一說話,他的好四弟就要跟他唱反調:“二哥此言差矣,雖然辛苦,可為了給父親盡孝,又怎麽能耽誤?只能勞累先生一時,先生恩德我們不會忘記。”

賈歷書咬牙:“我不過是擔憂先生勞累,四弟怎麽總是誤解我?”

他倆爭執起來,賈芳瑛看著就煩,筷子重重一拍:“好了!當著客人的面鬧,像什麽樣?”

她和賈伏源的長子為一母同胞,自請過來就是為了防著這兩人。

“先生既然決定了,我們也不便阻攔,需要什麽盡管開口,我們總不能怠慢了先生。”賈芳瑛轉頭又對姜遺光親切微笑。

姜遺光點點頭,同樣微笑,像是根本沒看見方才幾人打機鋒:“多謝,我知道了。”

賈芳瑛又說:“先生雖然帶了隨從,可獨自上山實在危險,父親臨行前交代過,還請先生帶些護衛一起去,”

姜遺光面上笑容不變:“不必,我一人行動還要快些,人多了誤事。”

他感覺到了莊子上的確有奇怪的東西,說不定就在後山上。

說不上來是什麽,但讓他感覺有點不舒服,好似闖進了某只野獸的地盤後一直被註視一般。那種如影隨形的怪異感久久揮之不去。

可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覺得奇怪,連近衛們沒有任何感覺。

看上去最敏感的賈芳瑛面上不舒服,也像是因為環境糟糕不習慣,而不是她感知到了什麽。

賈芳瑛握住茶杯的手微頓。

她總覺得眼前這位姓姜的年輕公子身上有什麽很怪異的地方,他嘴裏說著多謝,可那雙眼睛總像是透過她看到了某些古怪的東西。

想起父親的叮囑,賈芳瑛還要再勸,卻無意間擡起頭和站在姜遺光身邊的一個護衛對視一眼。

後者眼裏湧上的兇煞之氣,讓她差點碗都拿不住,打了個哆嗦。

一個護衛……怎麽有這麽重的殺氣?

再看過去,那護衛又低下了頭,一臉憨厚,叫賈芳瑛以為自己剛才是看錯了。

被這麽一打岔,她也不好再提起,只好心裏暗自算計著等這位先生明日上山後,趕緊派十幾個人在後面偷偷跟著,至於姜遺光自己帶的護衛……先調到別的地方去,以免打草驚蛇。

姜遺光過來通知後吃過飯就放下筷子,無視了賈家兄弟二人的暗流湧動,提醒道:“明日我說獨自上山便是獨自上山,幾位最好不要讓人偷偷跟著來,否則,會出什麽事我也不知道。還有——”

“諸位夜間休息時,多加小心。”

說罷轉身離開,叫都叫不住。

他本來就不打算解決麻煩,去看一眼父親留下的東西就走。雖然要和賈家打交道,但這些天相處下來他很快發現,與他們和睦相處,不如以勢壓人。

有些人需以情誼打動,“真心”換得真心。

有些人則生來就不信這些,那就不必讓他們覺得自己是好人,只要讓他們對自己敬而遠之即可。

賈歷謙皺眉,對賈歷書偷偷道:“這先生也不知是何來歷,對我也就罷了,對二哥也這樣不客氣。好生無禮。”

賈歷書心裏也這麽想,可四弟明晃晃說出來就讓他不高興了,道:“高人自有風範,要你在這裏說?”

到這個破地方哪哪兒都不舒服,賈芳瑛看見他們,更如生吞了活蟲一般厭惡,把筷子一放:“我用好了,你們隨意。”

起身走了,侍女們連忙跟上。

走出大堂,還能聽見他們兄弟二人和婢女的調笑聲,聽的她更煩躁。

從答應兄長和父親後坐上車來到這裏的那一刻起,賈芳瑛就一直覺得胸口好像有一團火在冒,渾身又悶又冷地難受。她想回家去,可還是不得不按照父親的意思留在這兒,以免那人偷偷藏起山上的寶物。

雖然她也不知道是什麽寶物,可父親信誓旦旦說有,總不能是假的吧?

晚飯吃過後,天很快就黑了。

白天坐久了車,這莊子上又荒涼,因此盡管他們是第一次來,也沒有什麽慶祝的意思,草草洗漱後睡下。

廂房中,賈芳瑛翻來覆去睡不著。

姜遺光臨走時說的那句話在她心裏反覆回蕩,現在回想起來,他說的每一個字每句話似乎都含有深意,好像他篤定晚上一定會發生什麽事似的。

大哥告訴她說父親沒病,就是想把弟弟們提上來打壓他,她只要看著他們就行。

父親說,山上有寶物,能延年益壽,大哥知道了定會私吞,只要她能取來,她就能得到和大哥手裏一樣多的產業。

她有些心亂了,不知該聽誰的。

被窩裏放了湯婆子也只覺得幹巴巴發燙,屋裏炭盆燒的人渾身不舒服,幹燥的冷硬和燥熱混在一起,刺得人皮肉發疼。

賈芳瑛輾轉許久,困得實在厲害才睡著。

另一邊,賈歷謙松開懷裏的侍女,命她出去,房門外隨即進來三個粗使打扮的精瘦漢子。

“記著,明天盯緊了他,在山上要是被發現了,你們知道該怎麽說。”

三人齊齊下跪,齊聲道:“小的明白。”

賈歷書那邊早早熄了燈,抱著通房丫頭睡在被窩裏,很快打起了呼嚕。

懷中女子身軀柔軟,散發出溫熱清香,冬日裏更令人愛不釋手,他抱得更緊了些。

深夜寂靜。

一聲尖叫打破,各處匆匆亮起了燈。

賈歷書哆哆嗦嗦地裹著被子縮在床角,驚惶無比:“來人!快來人!”

他看都不敢看剛才被自己踢下去的那個“人”,拼命大叫起來。

被踢下去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昨晚才柔情蜜意,怎麽今兒一早就……難不成是她昨晚伺候的不周到?

她也不敢辯解,噙著淚披了衣服跪在床下拼命磕頭求饒。

二少爺最不喜歡有人哭喊求饒,也不喜歡別人磕得難看,要是她弄出大動靜來,只會罰得更重。

房外很快傳來動靜,守夜的侍女急匆匆推門闖進來。與此同時,女子看見了自己因為跪下去披散到身前的頭發……和她放在膝蓋兩邊的手,還有進門後侍女盯著她驚呆的模樣。

房門內外,兩聲尖叫同時響起。

女子不可置信地把手舉在眼前看著手,背上蒼老如雞皮般的皮膚,和自己臉頰邊垂下的白發,擡手一摸臉,又驚恐大叫一聲,昏死在地。

“快點把她給我擡出去,你們幹什麽吃的?怎麽讓這麽個人混進來?!”賈歷書還不知這是怎麽回事,以為自己被一個老婆子爬了床,惡心地想吐。

暴怒中,擡手抄起瓷枕便甩下床,啪一聲炸開。

侍女聽著聲音就是一抖,膝行著爬過去,她力氣不大,抱不動,其他人全都在門外不敢進來,她只能一個人把人往外拖。

等地上那老婦人被翻過來,露出正臉,他才看清楚這老婆子和昨晚在他床上的丫頭眉眼有些相似,穿著的外杉……也是同一件。

十只雞皮皺巴的指頭尖,塗了一模一樣的鮮亮蔻丹。

這下賈歷書也腿軟了,哆哆嗦嗦張著嘴要說什麽,還沒說出口,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少爺!!——”

……

他院子裏鬧出這麽大動靜,其他人不可能不知道。

賈芳瑛那邊沒人敢打擾,還是早起時有侍女來報,聽說有人爬二少爺床,還沒聽完就厭惡地皺了眉,讓侍女不要在自己面前說這些腌臜事。

從進門起,侍女便欲言又止。賈芳瑛讓她退下,那侍女倒也恭敬退下了。

只是賈芳瑛還是感覺她們似乎變了個樣。她們好像在偷偷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

連帶著她下意識看了一眼銅鏡。

面前銅鏡有些模糊,可依舊照出她仿佛一夜間就長出來的十幾條皺紋和花白頭發。

……這是她?

這是她?!!

滿屋侍女齊齊跪地,頭緊緊貼著地面,不敢擡頭出聲。

她們想說的,可是誰都不敢觸黴頭。現在……小姐自己發現了。

賈芳瑛發瘋似的摸上自己的臉,掌心不再光滑的觸感告訴她,自己看見的不是幻覺。

她一夜之間,變老了!

賈芳瑛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瘋狂伸出手摸臉又去抓自己身上皮膚,越看越恐慌,慌亂地抓起頭發一看,裏面果然夾雜了大半灰白色。

她這才明白侍女們看自己的眼神是怎麽回事。

這群……這群賤人……

她變老了……她變老了!!

恐慌到極致反而說不出話來,只從嗓子眼裏發出破風般的嘶啞聲音。賈芳瑛腦子一片空白,忽地擡手把鏡子惡狠狠地朝身前仍舊年輕貌美的侍女頭上狠狠砸過去。

電光火石間,她想起了什麽。

姜遺光昨天臨走前微妙的那一句話——他讓自己夜裏睡覺時小心留意……

“把姜遺光給我叫過來,快去!!”賈芳瑛完全失了風度,聲嘶力竭尖叫出聲,“快去,否則我扒了你的皮!!”

侍女被砸了一臉血也不敢哭,聽了這句話連滾帶爬跑出去,鞋子都跑掉了,可到姜先生住的地方後一問才知道,姜公子一大早就上了山。

她也驚惶地跌落在地,不可遏制地渾身發起抖來。

這可怎麽回去覆命?

……

姜遺光獨自一人在山上走著,手裏握著山海鏡,時刻不敢離身。

天蒙蒙亮時他就上了山,跟蹤的人全被他甩了,自然不知道院子裏又發生了什麽怪事,也不知道那些人在拼命找他。

此刻他只想知道這山上的墳究竟會在什麽地方?到底是不是他生母的墳墓?

他父親留下的話又是什麽意思?

十幾年過去,山中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不過好在宋家聽說不是苛刻的人家,山上有墳墓,他們總不至於讓人遷墳才是。

山不算大,地勢還算平坦,草木也荒涼,爬上去很容易,但要找遍其中能建墳處卻很難。

姜遺光很快就爬到了山頂,往下看。

聽說山背面崎嶇險峻,再往下是懸崖,那兒藏著許多野獸,普通人過不去,但野獸也過不來。

不必想也知道,當初建墳的人不可能把墳墓修在背面,於是姜遺光站在山頂往下看,希望能看出些什麽來。

俯瞰之下,他感覺自己漸漸看出來了什麽。

山脈連綿起伏,山中開辟了不少小路,這些道路雜亂無章好似只是被人隨意踩出的小路。

可山上什麽東西也沒有,又有誰會來這座山上開路?

再仔細看,那些小路看似淩亂,卻隱約有某種規律,構成了什麽圖案。

姜遺光移動位置許久,飛快後退,再奔到下一個小山頭。

陽光下,那些前後遠近不一的淩亂路線在某個角度下終於在他眼中勾勒出一個清晰又眼熟的圖案。

像一朵花。

“花心”正中,一座小山坡墳起,他目力好,能看見山頭種了些眼熟的花,冬日寒冷,花枝頭的葉全部雕謝了。但他依舊能分辨出那是什麽。

是芍藥。

是那裏,不會有錯。

他確定下位置後就從小山頭上跑下來,往那個放下去,穿過一條小峽谷後,又過兩座矮山之中的一線天,剛進入,便察覺到更透骨的一陣陰涼。

冷浸浸的風能把人骨頭都穿破,眼睛好像都要被凍起來。

姜遺光沒管這些,搓搓手就往小山坡上跑。到這麽近的地方後山上的芍藥花看起來更加顯眼,可這兒的地勢比來時要崎嶇些,也沒有任何小道,好在地面裸露著巖石,草木難生,他找了個地方就往上爬,總算讓他到了枯萎的芍藥旁。

姜遺光分辨出一旁的巖石就是他方才看見的花心,圍繞著巖石轉了一圈,在地面摸索後也沒有找到什麽機關,姜遺光又去看巖石後貼著山壁的地方有沒有什麽東西,依舊無果。

巖石旁邊,一座孤零零石碑矗立。

風吹日曬,石碑上刻著的文字都模糊了,但依稀能分辨出宋鈺兩個字樣。

姜遺光蹲在墳墓前,指尖描著那兩個字。

此時周圍沒有其他人,他也不必像在外一樣時刻面上帶著活人應有的神態。因而此時他又恢覆了面無表情的冷漠模樣,描著那兩個字。

如果宋鈺的墳真的在這裏,那和他父親合葬在一起的人是誰?

兩個墳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又或者兩個都是假的,另有他處?

姜遺光想起小時候,父親不止一次抱著自己說他的母親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女人,只可惜,慧極必傷,才讓老天爺早早收了她的命去。

狡兔三窟,說不定這裏也不是,這座墳可能就是讓他用來找地方定位用的。

石頭料子不是很好,他蹲下去拿小刀重新沿著字跡紋路又刻了一遍,更加確定。

父親告訴過他,一旦他說的話裏帶上一個詞,那就意味著他這句話不可信,是假的。如果家裏某個地方貼上這個詞的紙條,那這個地方就是空的,不需要找。

現在,這個詞出現在了墓碑上。

他終於可以確定,就算墳裏埋葬著的不是他的母親,也一定和他父母有關。

墳裏沒有東西,那會在哪兒?

姜遺光把目標轉向了旁邊的巨大巖石,翻身躍上大石頭頂,一跳上去他就看到石頭頂端有東西。

一根細長的指肚粗的竹管,有一半硬生生插進了巖石中,另一半冒頭在外面。

也多虧這個地方不好找,就算找到了,普通人也根本不會跳上這塊石頭去看,因此竹管還好好的保留在原地。

姜遺光察覺到了一絲違和感。在他印象中父母應當不會用這樣明顯的方式才對。更何況,能硬生生將竹管插進毫無縫隙的巖石之中,那得是內力高強的武功高手才能做到。

他父母二人武藝並不如何出眾。

姜遺光想了一會兒,湊近試探地聞了聞,沒有毒,才用力將竹管拔出。

竹管沒入巖石足有一指深,嚴絲合縫嵌進去,頂端竟沒有一絲裂紋。

他心裏更警惕幾分。

拔開塞子,裏面果然有一卷小紙條,把紙條倒在手帕上。

倒出的那一刻,姜遺光就知道這一定不是他父母留下的東西。

裏面的字條看上去才放進去不久。

他小心展開,裏面果然不是父親字跡。

也不像女子的。

一張普通信紙寫滿了歪七豎八的字,卷得皺巴巴。仔細看內容,上面寫著他無意間到此山一游,卻發現了山巖中的秘密。因此他將那個秘密先取走了,只可惜看不懂那個秘密,所以如果後來有緣人找到這個地方,歡迎拿著這張紙條去蜀州一帶找他。

落款:王落公子。

姜遺光收好了字條,微微皺眉。

巴蜀一帶離得遠,他不一定有機會去。

王落這個名字他從未聽過,也不知是什麽人。武功這樣高,行事也不算低調,想必在江湖中不會沒有姓名。

到時回去問問近衛們。

當今天子強勢,江湖一直處在朝廷掌握之中。別的不提,就連姜遺光自己也知道,近衛之中不乏武功能在武林中稱霸之人,因而百姓們也甚少聽聞些“俠以武犯禁”之事。

跳下巖石後,姜遺光仍不死心,繞著石頭又轉一圈,四處敲敲打打,真的讓他敲到了某處藏著空洞。可等他摸到機關打開後,伸手進去,摸到一片空,裏面還躺著個已經幹涸的蜂窩,周邊幾十只死去的蜜蜂。這才確定東西真的已經被人取走了。

那人還留下一個蜂窩,如果他來的再早些又不那麽謹慎些,打開機關後直接伸手進去,恐怕就要被蟄了。

那被蟄的人一定會很生氣,加上秘密被拿走,他一定會追到蜀州去。

姜遺光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

不過,以這種人的性格,真的會一直在蜀州等著嗎?

恐怕這也是一句假話。

他重新取出懷裏放著的紙條摸了摸,確定那張紙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可剛才洞裏面的蜂巢和蜜蜂幹枯的樣子,少說也有半年了。

這又是他的騙局。

再說……父親若要留東西給自己,應當不會是實物才對,他只會留下消息讓自己找。

姜遺光身上帶了細炭筆和白紙,抽一張白紙出來,寫了一封書信回敬,塞回竹管,擰上蓋,又重新把竹管插回原來的洞裏。

而後,他跳下去,落在巖石邊剛才被自己打開的機關外,再次伸手進去摸索。

蜂巢和裏面幾十只蜜蜂的屍體都被他掏出來扔了,裏面石壁中,他摸到了一些紋路。

那又是一串數字。

數字被刻在巖石內有一臂長的洞裏,根本看不清,只能靠伸手摸索。姜遺光記下那些數字後,認為是父親留下的密文,在心裏和他所寫的批註對比,卻發現對不上。

對照出來的字是亂的,不論如何都湊不成句。

正過來反過來都湊不成句。

看來這串數字對應的密文應該是另一本書,只是不知是什麽書。

姜遺光猜測,父親留給自己的話,在他自己寫的的批註中,那母親留給他的話,會不會也在她寫的書裏?

種種跡象都暗指他的母親也是一位入鏡人。但姜遺光在藏書閣中從未見到過宋鈺的名字。

她可能不是入鏡人?只是被卷入其中?

不對,還有一種可能……

如果她已經度過了十重死劫,和她有關的幻境就不會再放在那間藏書閣裏。

會是這樣嗎?

都說十重以上的死劫和第十回前天差地別,近衛們也反覆強調過要把他們區分開。若不是他和黎三娘黎恪等人一直同行,恐怕也見不到他們渡十重劫後的樣子。

一個又一個謎團

姜遺光揣著滿腹疑問下山去了。

他懷裏藏著鏡子,途中拿出來照過幾回,一直沒有照到什麽東西,還算安穩。

從原路返回,穿過一線天,姜遺光聽見許多人叫喊的聲音,他們在找自己。

聲音焦急,聽上去出了什麽事。

臉上幾乎一瞬間就帶上了活氣,仿佛一個人偶瞬間被註入靈魂一般活了過來。姜遺光臉上露出些憂慮的神色匆匆往山下去。

他離開後。

矗立在巨大巖石邊的墳墓裏,傳來埋藏在泥土深處,很輕微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緊接著,無數皮毛黝黑、油光發亮的巴掌大的老鼠湧出,將掉在地上幹掉的蜂巢拖進地裏。

咯吱咯吱聲響再度從地裏傳來。

姜遺光的身影剛一冒頭就被其他人喊住了,一群人見著他跟見著再生父母似的,焦急的撲過來。

“先生!總算找到你了。”

“先生還請回去看看,我家小姐出事了……”

亂七八糟一通喊,那些人沒走慣山路,看見人影響過來也一時半會到不了身前,還是姜遺光腳下步子輕快,很快到他們身前。

姜遺光:“怎麽?他們出什麽事了?”

他留意到來人先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會兒他周身,似乎在找他有沒有藏東西,隨後目光在他胸前放山海鏡的地方凝了凝。

柳大等人不在,估計是被扣下了。雖然以他們的武藝沒有人能難倒幾人,可估計為了不找麻煩就沒有暴露。

一群人蜂擁而上,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來,急切又狂熱,恨不得能生出雙翅膀趕緊飛過去。

他們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說兩位少爺和大小姐都一大早見了鬼,讓他們趕緊請人回去。

最誇張的是,連轎子都擡過來了。

姜遺光腳程比他們還快些,婉拒了轎子往下走,胸前貼裏衣放著的山海鏡冰冷沁骨。

跟隨在他身後的人們頭上白發逐漸生多,可那些人完全沒在意,腳下生風追在後面,生怕再慢一點回去就要沒命。

到山腳下,姜遺光忽地下意識回過頭去。

他覺得有東西在看自己。

回頭的剎那,他遙遙望見山巔處站著一道青衣身影,風中廣袖飛揚,遠遠的向他看過來。

那張臉……他很熟悉。

正是曾有過數面之緣的洛妄。

黎恪說過,洛妄已經死了,是他親自送走的,為什麽還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又為什麽變成了女子模樣?

他不會認錯,那張臉和洛妄的一模一樣,線條柔和幾分,風吹過時露出身上些許曲線,看上去分明就是女子。

女子模樣的洛妄對他露出一個笑。

之後,那道身影便後退幾步,雙臂張開,如鷹振翅般,背對著從懸崖上輕飄飄落了下去。

山後是山崖,以洛妄的身手,未必會出事。

“先生?你看什麽呢?”

他停留的時間有些久,其他人也跟著扭頭看,只看見山頂一片光禿禿,什麽也沒瞧見。

“那兒可是有什麽古怪?”問話之人臉都白了。

姜遺光回過神:“沒什麽,走吧。”

其他人連忙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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