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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第 2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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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第 285 章

孤島中, 他們沒遇見任何一個人,不論怎麽走,夜裏如何放燈,都找不到人。每一日的氣氛較之昨日都更壓抑、緊繃, 焦灼不安。

有好幾次, 沈妍都以為王武要下令了, 刀把握緊又松開,可王武還是沒有動手。

兩方人各自心懷鬼胎,維持著比春日溪水表層浮冰還要不堪一擊的平靜。可他們都知道, 這平靜遲早會被打破。

所有人都在暗地裏握緊了刀,繃緊了弦,一刻不敢放松。

在這樣焦灼的氛圍中,他們竟平靜地到達了海邊的小木屋。

自西向東,橫穿了這座狹長的孤島。

既出乎意料, 又在意料之中的是,木屋裏沒有人,甚至也沒有任何活人留下的痕跡。

看上去……就好像這間木屋從來沒有被居住過一樣。

“你們說的同夥在哪裏?不是說你們做了標記,遲早能碰見嗎?”前前後後翻過一遍, 其中一個脾氣暴躁的終於憋不住。

士兵們再也忍不住了。

如果不是為了找到姜遺光, 為了回去討賞,他們何必多跑好幾天路?

這一路上, 弟兄們莫名其妙死了好幾個!結果到現在竟然沒看見人?!

九人被士兵們團團圍住,王武從人群裏出來,臉色很不好看:“你們說見過的姜遺光到底在什麽地方?”

“說話啊!人呢?!”

“不是說按照你們的話走就能找到嗎?你他娘的騙人?姜遺光呢?”

無人回答。姜遺光面上毫無異色。

這個時候, 真說出來, 王武反而會立刻宣布處死其他人。

“不應該啊……”李芥喃喃自語。

甄廣生那群人就算要離開,總該留下點什麽讓他們找到。他們之間又沒有死仇, 還要一起回大梁呢,根本沒必要躲避到這個地步。

要麽……就是發生了什麽,讓他們突然離開,連印記都來不及留下。

沈妍垂著眼,弱聲道:“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應該在這兒的……我們走的時候,也和他們說過了……”

“說了,然後呢?”王武一步步緊逼,忽地狠狠攥住她手腕,湊頭嗅了一口女子身上香氣,“我看你們有用,才讓你們一直跟著,現在連個人都找不到……倒不如拿你來給弟兄們洩洩火……”

士兵們哄笑起來,再不掩飾的兇煞眼神在幾人身上掃來掃去。

沈妍慌了,用力要甩開王武,她看著只是個弱女子,可也不知是不是她拼命掙紮或者別的什麽緣故,王武手腕一麻,膝蓋窩又一疼,竟真的被沈妍掙脫了出去,躲在化名宋霜的姜遺光身後:“宋公子救我。”

姜遺光張開手臂,把她擋在身後,另一只手反握抓住了她的小臂——若有變故,他還是能帶著沈妍離開的。

即便被所有人包圍著,他的神色依舊平靜,目光一直盯在王武身上。王武被那雙眼睛盯著,只覺得自己的脖子涼颼颼一片。

王武……只要除掉他,其餘士兵不足為患。姜遺光心想。

但麻煩正在於此,王武已經偷取了山海鏡,他甚至還利用鏡子收了鬼魂。如果現在殺了他,那鏡中的死劫……很有可能會轉嫁到他們身上!

也正因此,他們不能直接除掉王武。

王武被稀裏糊塗就給推了出去,回神後才發現自己不知怎麽地就給推到了外圈,離沈妍遠遠的。

這完全激怒了他。

多日奔波,以及被其他士兵們當成首領養出的自大,讓他根本不能忍受自己竟然被個弱女子推開了。

他盯著藏在人後的沈妍,緩緩瞇起眼,其餘本要起哄的士兵們也低了聲音,興奮又粗重地喘氣。

眼睛像狼一樣,註視著被圍在圈裏的九人。

只待頭狼下令,就要沖出去,將他們撕碎!

他們已經很久沒見血了。

森林過於茂密,太陽光幾乎照不進來,陰影下,士兵們忽略了被圍在正中幾人的表情不太對。

若是平民,現在早就跪地哭喊著求饒了,他們臉上卻沒有一絲懼色。

王武也沒有發現。

他一手握刀,另一手緩緩擡起——

殺了他們,再返程回高句麗。

這鏡子是個寶貝,到時想辦法瞞著,不管是拿去賣還是……都是條發財的路子。

手用力揮下!

“上!一個不留!”

手揮下的瞬間,王武卻突然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他晃晃頭,還以為自己腦袋暈了,但等他站穩後,就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

不是他頭暈……

是他們腳下的土地,正劇烈地震顫起來!

九人都做好準備各自殺出去再召鬼逃脫了,誰知突然來這麽一出?地動的動靜太大,大多數正要撲過來的士兵猝不及防下被一震,直接撲倒在地面,慌亂又迷惑地四處張望。

“咋回事?”

“是地龍翻身?”

“快跑!地動了!!”

“別跑!”一片混亂中王武大聲吼叫起來,“先弄死他們!別跑——”

震動更劇烈!

翻天覆地!恍若真有一條龐然大物在地底翻騰!樹木和木屋稀裏嘩啦往下坍塌,遠處山石滾落,地面崩裂開,晃蕩不止。

在地面站不穩的士兵們早就亂成一團,好幾個被倒下的樹幹當場砸死,躲避落木還來不及,哪裏還顧得上追那九個人?

“不是地龍翻身!”

一片吵嚷中,一個士兵無意間轉了身,驚呆了,扯著嗓子尖叫起來:“是鬧鬼——是鬧鬼啊啊啊!”

木屋離海不遠,所有人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瞬間脊背發涼。

漆黑大海中,不知何時湧出無數鬼魂。

地面裂開的縫中也湧出無盡鬼魂。實在太多太多了,鋪天蓋地面孔慘白的鬼魂,扭曲著,陰冷的,一點點往活人在的地方靠近。

士兵們全都嚇破了膽,就連自信能收鬼的王武,也嚇得腿軟地跌在原地,驚恐地舉起鏡子四處照去。

“快走——”

九人早就跑了。

那些鬼太多了……只有一兩個,他們還能試試,這麽多鬼,他們可不想直接對上。

一個名叫季仲衍的邊跑邊問:“怎麽突然冒出這麽多鬼魂來?會不會有什麽大事發生?”

姜遺光:“不清楚,先離開再說!千萬不要靠近海!”

向來平靜的大海像是發了怒,一層又一層海浪往上沖刷,湧起,落下,不斷逼近他們。

地面震動得太厲害,地皮不斷崩裂、起伏,深深紮根的樹木在此刻也仿佛輕附在地表的苔蘚一般,輕輕晃動後便再承受不住,狠狠砸下。

也因此,他們跑得其實很慢。

“不要分散!”姜遺光已經懷疑了什麽,拔高聲音,“背後的東西,恐怕就是要讓我們分開!”

九個人不敢分離,靠得極近,背對大海拼命往島中央跑。

不會錯的,島上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只是不知這件大事是什麽,竟讓島上所有的鬼魂全都現身。

此刻,他們九人都死死地握緊了鏡子,不敢松開。

厲鬼不能直接殺他們,卻能用別的方法讓他們死!要是被卷進海裏,那就真活不成了。

他們心頭浮現出疑問。

這段時日的平靜,莫非就是為了引他們到海邊去?再引起海嘯地動?

厲鬼……真的能做到這個地步嗎?

除此外,他們也沒忘記那個沒有完全消散的公主的詛咒。

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突然間跑到某個高處然後跳下去?身上會不會突然又長出恐怖的眼睛?

“快走!”微生絳拉住差點掉下地縫的應桓。他們因為躲避一棵斷裂的巨木已經有些落後了,又被應桓一耽誤,更是慢了點。

跑在他們前面的李芥下意識回頭看向兩人。

而後,他的神情變得呆滯且驚恐,就像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

以李芥的閱歷,就算看見再怎麽離奇詭異的事,也不會這樣震驚了。可現在,他甚至差點忘了逃跑。

“怎麽了?”微生絳跌跌撞撞跑到他身邊,也下意識同樣回過頭去看,然後……她也震驚地驚在原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們……你們快看!那是什麽?”

在他們身後……在島嶼後方,高高湧起海水的地方,出現了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情形。

*

時間倒推,三天前。

皇宮,高塔。

今天不是陛下入塔的日子,可陛下不知為何還是來了,且這一回入塔後待的時日比以往更長、更久。

直到午夜子時,穿著金黃龍袍的皇帝才從高塔中出來,面色沈郁。

宮女、太監、侍衛皆低頭行禮,大氣不敢出一聲,針落可聞。

皇帝也沒說話,遙遙望向東方一眼,似乎能從這個方位看到還未升起的朝陽,和位於大梁東邊的海上某座孤島。

時間提前了麽……

身著龍袍的男人心裏嘆口氣。

這樣一來……計劃也該提前了。

*

又再三天前。

這一日,容楚嵐收到了堂兄容楚毅的來信。

她甚至有些不敢打開,當著下人的面還好,回到自己房裏時,容楚嵐像被抽走了渾身骨頭般整個人都垮了下來。

如果兄長知道了嫂子的事……知道了那個鬼胎……

容楚嵐痛苦地閉上眼。

他會不會認為是她的緣故?會不會怪在她頭上?

容楚嵐顫抖了很久,才勉強打起精神,打開家書。

她甚至有些不敢讀,一目十行看完給自己的那部分後,松了口氣。

猶豫了很久,才拿起兄長給嫂嫂向氏的信,以刀裁開,遲疑罷,同樣飛快地簡略看完。

家信很簡單,囑咐嫂子照顧好身體,孝敬母親,還提到要和她好好相處。

堂兄那樣的性子,在信中對向氏竟也說了不少軟話,還寫了幾句詩。

他甚至……給孩子起了小名。

如果是男孩兒,就用他起的小名,如果是女孩,就讓向氏自己起個小名。大名要等周歲了再讓長輩按字輩排,否則小孩兒命輕,怕壓不住。

容楚嵐攥著寫滿溫情話語的信紙,渾身都在發抖。

妝臺上,水銀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得可怕,像鬼一樣。

她瘋了一樣地抓起胭脂給自己上了層厚妝,直到鏡中人氣色再看不出一點憔悴後,才停手。

“拿個新的信封來。”容楚嵐啞著聲音叫侍女,“去嫂子那邊看看她醒了沒,告訴她哥哥來信了,我去看看她。”

容楚嵐不假人手,親自裝好信,再特地壓出幾分褶皺,看上去和原來一樣。就好像……自己從來沒拆開來偷看似的。

她實在太不安了,一直處在惶然中,也因此前去通傳的侍女遲遲不歸,她都沒有放在心上,又等了片刻,獨自抓著信匆匆往向氏院子裏去。

容府上下,安靜得嚇人。

向氏院子外,負責看守的人沈默地站在門口,見大小姐來了,面無表情地行禮,表情呆板。

容楚嵐正如火焚燒般焦躁不安,完全沒有註意到這份古怪,匆匆穿過院子回廊來到向氏房門外。

快點……再快點!

否則,就要來不及了!

她心裏有一個急切的聲音讓她一刻也不能等,不知為什麽,進入這院子後所有的侍從也都安靜下來,一聲不吭,也不進門通傳,就這麽讓容楚嵐直接來到向氏房門外,推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

是向氏掛在房梁下的屍體。

她在孩子“死後”的第七天,穿著紅嫁衣,精心梳洗打扮後,自縊而死。

女屍正面對著大門,長長白練掛著她的脖子,硬生生將脖頸拉長幾分。足後一張翻倒在地的板凳,穿著鴛鴦戲水紅繡鞋的腳尖在大紅裙擺下輕輕晃動。

已經來不及了。

她來晚了。

容楚嵐扶著門,呆呆地看了許久。

半晌,腿一軟,跌坐在原地。

她感覺自己喉嚨裏湧上血腥氣,眼前也模糊了,可她仍舊執著地瞪大眼睛,看著向氏那張猙獰又平靜的臉,心亂如麻,腦袋裏尖銳地一陣陣發疼。

混亂中,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想。終於她摸到了混亂模糊之中的一點頭緒,努力讓自己清醒起來。

向氏為什麽要尋死?因為那個鬼胎?是不是那個鬼胎迷惑了她?

還是說……嫂嫂在報覆她?

是報覆,對嗎?

你在恨我是不是?你恨我到寧願自盡也要報覆我。

如果只是孩子沒了,堂兄只會遺憾。但你也死了,堂兄回來只要一問就知道並不是難產而死,你是自己尋死的。

這樣一來,只要堂兄回來,他即便嘴上不說,也一定會發怒,一定會和自己離心,爹也會責怪於她。

娘和老太太,不也因為失了那個孩子在心裏怨自己嗎?那個鬼胎……看上去健康又結實,被自己抱走後就“沒了”,她們都在怨自己。

都在怨她!全都在怨她!

他們都不知道那是個鬼胎!說出去他們也不會信的!

向氏那張臉依舊平靜。

很奇怪,她的眼睛爆凸出來,嘴巴不受控張開,舌頭伸出老長一截,可她的臉上就是能看出一種安詳的笑意。

就好像……

向氏已經預見到了自己計謀得逞一般。

無人打擾,容家上下安安靜靜。容楚嵐就這麽跌坐在門邊,和女屍對視了很久很久。

半晌,她捂住臉,指縫中溢出壓抑不住的崩潰的哭泣聲。

……

容家又要辦喪事了。

聽說容家剛誕下的小少爺體弱死去後,容家的少奶奶也一病不起,跟著去了。

還聽說,從那以後,每個夜裏都能聽見容家傳來嬰兒與女子的啼哭聲。

太可憐了,孩子就是母親身上的一塊肉,是心尖尖的寶,孩子沒了,那不是要了娘的半條命嗎?

漸漸的,有人傳開了不一樣的流言。

那孩子聽說足月生的,養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就沒了?若是因為下人照顧不周,也沒見容府處罰下人。向氏同樣出身武官人家,身子康健,能騎馬能拉弓,這樣一位女子,怎麽會因為孩子沒了就跟著病逝?

是那容家大小姐心地惡毒,嫉妒嫂子美貌,與兄長情誼深厚,才對嫂子下了毒手。也有說法稱容家大小姐是擔心小少爺長大後影響自己的地位,故而對幼子下毒手。

容楚嵐聽到這些流言,就知道糟糕了。

可她能怎麽反駁?大家都知道府上是她在管事,偏偏就是她管事的時候,嫂子和孩子都死了!

那些嚼舌根的人他們難道還能到府上來調查清楚向氏的死因嗎?她難道能說是向氏自己求來鬼胎嗎?她難道能和外面的人一個個解釋嗎?她什麽都不能做!

這個坑不知是誰給她挖的,但這一招實在陰毒,直接把整個容府拖下了水。

她沒法澄清……

除非,這時能有個位高權重的人替她說話,哪怕只是說幾句做個表態都成。

可朝陽公主近日被和親一事纏得厭煩,住進宮裏去了。當今中宮之位空懸,即便她請求母親遞牌子進宮裏和娘娘們說說話,難道能因為這事兒讓娘娘們把公主叫來?

先前一直賞賜東西的陛下也早就停了賞,宮裏很久都沒來人了。

說出去都好笑!容家……一個容家,哪來那麽大顏面?

容家再度上下裹素,容楚嵐本該主事,許多心裏藏著疑問的人上門吊唁,看見她後,卻又覺得她這幅仿佛失了魂魄的蒼白憔悴模樣實在不像做戲。

難道……真和容楚嵐無關?

向氏的娘家人也來了,殺氣騰騰在靈堂裏燒紙,因陛下不喜佛門,因此連念經的和尚都沒有,只有他們自己喃喃念叨著往生咒。

容楚嵐知道這群人在想什麽,換以前,她一定是強撐著不露出一點弱態。可現在,她已經不想偽裝了。

任由自己呆呆地坐在靈堂中,不施脂粉,臉色蒼白得可怕,無神的雙眼眼眶發紅,那是毫不掩飾的心痛與悲哀。

喪事一直辦到傍晚,許多人都走了,容楚嵐也不去送客,仍舊坐在靈堂裏,望著滿院空寂白幡發呆。

“客人都走了,都退下吧,留兩個人守夜。”容楚嵐揮退下人們,自己也要回房。

侍女卻一臉為難:“不……大小姐,還有個客人沒走。奴上去問過,他說想見小姐一面。”

順著侍女指的方向,容楚嵐才註意到,有個人影站在角落。

回想起來,那人很早就來了,卻一直安安靜靜等到現在。

“他……他是哪家的?”

侍女頭更低:“不清楚,奴問過,他不說。”

容楚嵐沒生氣,平靜地問:“他的拜帖呢?找出來我看看。”

侍女撲通一聲跪下:“他應當是跟著向家的人來的。”

向家人早就下去休息了,他卻還待在這兒。

容楚嵐連發怒的力氣也沒有:“既然如此,把他叫來吧。”能通過向家進來,估計來頭不小,不能直接趕出去。

正這時,靈堂外匆匆來了個報信人,身上戴著容家的標志,一路暢通無阻進了容家大門,連收拾都來不及,帶著滿身風沙氣息求見大小姐。

容楚嵐懨懨道:“收拾間客房讓那人先休息吧,”

那人面白無須,個子不高,聲音帶點兒尖,身上慣用香粉遮住氣味,一舉一動帶著宮裏規矩淹透的味道。

等那人走後,容楚嵐還在恍神中,手裏摩挲著一塊那人留下的玉佩。

宮裏的貴人……

她別無選擇。

*

那廂,三皇子已帶著謝丹軒來到兩廣災地。

災情已經平覆不少,雖說死了不少人,但在這樣的幹旱下,百姓們死了比落草為寇來得強。

雖說有些亂民糾集起來搶了當地的地主商人們,但沒發生什麽大事,後頭這群人也跟著“睡著了”。傳出去多少會被判個造反,官府就壓著沒報上去,只說兩方人都是“睡著了”才死的。

當地的官兒牢牢把守著城池,沒把人放跑出去,於是後面可能會有的疫病也沒有傳開。

這樣一來,報上去反而成了他們的功績了。一場災禍,倒穩固了頭頂上的烏紗帽。

三皇子可不管功績不功績,他只遵循陛下旨意,安心帶著人浩浩蕩蕩住進當地孝敬出來的園子裏。

賑災、施粥、查賬、查案等都交給了底下的官員來做,一切不必他操心。

他要是操心,陛下反而要不安心了。

陪三皇子來的人中也有不少天子近衛,其中也帶了兩個入鏡人。三皇子雖不大清楚帶這些人做什麽,也不好問,任憑他們跟著待在園子裏。

這一日,其中一個近衛求見。三皇子把人叫來一問,才知道他們又帶了幾個人來住進園子裏,預備等賑災結束,一起帶回京。

至於是什麽人?為什麽帶回京城?近衛們沒說。

三皇子面上笑笑,很大度地任由他們帶人住進來,召見後,還賞了些銀子下去。

他能看出這些被近衛們帶來的人似乎有什麽秘密。他們說官話,帶著京城口音,看上去經歷了不少事,形容狼狽,卻不似那些愚民般無知,瞧著……反而是群聰明人。

看上去正和近衛們帶來的人類似,他們才像是一路人。

三皇子甚至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了警惕的意味。

太可笑了,貴為龍子龍孫,三皇子自生下後就是被奉承著長大,這群人竟然在提防他?

三皇子什麽也沒說,仿佛只是好奇才把人叫來看看,看過後就讓他們退下,卻不知他們私下又在商議什麽事。

近衛們來兩廣,除了要護衛三皇子和入鏡人們外,還有一項任務就是接當初來兩廣的入鏡人們回京——重點是山海鏡,絕不能少。

可現在,同行的近衛們全沒了。

入鏡人也死了一個。

死去的那人,名張盛昶。

最糟糕的是……張盛昶的鏡子不見了。

前來的近衛小頭目聽說這消息後臉頓時刷白一片,冷汗往下冒。

山海鏡少了一面……

入鏡人們應當不會私藏,他們都知道這鏡子不是什麽好東西,和張盛昶也沒什麽仇,不至於害他。

據入鏡人們說,醒來時他們身在荒郊,周圍全是已經爛了的屍體,他們忍著惡心看過後,發覺屬於張盛昶的屍體腐爛得最厲害,應當是一群人中最早死去的那個。再一核對,估計就是死在了蝴蝶幻境之中。

但……近衛們又為什麽會死?

沒有打鬥痕跡,天氣熱,屍首都開始腐爛,他們不是仵作,也查不出來。

他們仔仔細細搜過好幾遍都沒有找到山海鏡,唯獨帳篷外看見一個空了的木匣,看樣子那木匣就是用來裝鏡子的。

更古怪的是……

地上明顯有多餘的死人痕跡,可那些痕跡上應當有的屍體,卻不見了。

入鏡人們發現這些痕跡後,又去看了看帳篷以及沿途生火的火堆、腳印等,斷定應當不只有近衛們,估計還帶了其他人同行。

從近衛們死去,到入鏡人出鏡這期間,一定有人拿走了鏡子。

想到這兒,近衛們皆心急如焚。

山海鏡的數目都是登記在冊的,未經允許不得添增,少了更是不許。

要是落在不懂的人手中……必會引發無法預料的惡果。持鏡人輕則瘋癲,重則發生某些詭異變化,甚至死亡。

個別經驗老道的近衛們還記得,許多年前,也丟了一面鏡子,至今沒找回來。當年涉事的那幫人早就沒了蹤跡,也不知是關在了哪裏,或是早就處死了。

況且……就說最近,前幾個月,方家的兩個女兒都是入鏡人,都沒了,卻只找回來一面山海鏡。

方家分崩離析,日日鬧鬼,不少下人莫名其妙就沒了。近衛們把方家搜了個遍也沒找到山海鏡,問也問不出來。方家二老爺早早帶人躲到老家去享樂,也被帶了回來,日夜審問。

王連蒼和李三可不知道自己釀成了什麽大禍,仍舊帶著鏢局的屍體們往回趕。

晝夜兼程下,僅僅靠著兩條腿,真讓他們趕到了鏢局。

此次幹旱大災涉及縣州不知有多少,全都被圈起來了,不讓人進出。當時鏢局跟著那批人往北走時沒辦法,只能繞開那些地。

但現在,聽說朝廷派人來了,帶了不少糧食和兵馬,管得雖然嚴,卻好歹能讓人進出城了。

只是王連蒼和李三正趕屍呢,哪裏敢進城?只得繼續繞開城池鄉村走。

王連蒼所在鏢局名平安鏢局,取平平安安之意,在當地很是有名。

幹旱來時,平安鏢局因為打手多,關緊門過日子,倒沒受什麽牽連,損失不大。鏢局主人也是總鏢頭姓常,據說早期在江湖中很有名,三教九流、不論哪條道上的都給他些面子。

常總鏢頭手下鏢師眾多,他自個兒沒孩子,收了不少徒弟,最寵愛的卻是小徒弟王連蒼,資質好是一回事,主要瞧見他那股鮮活氣兒就讓人高興。

常夫人謝氏也喜歡這個小弟子,結果王連蒼前段時間鬧著要和師兄們走鏢,說要去京城見識見識,要不是此地旱災嚴重,謝氏也不會放他出門。

好長一段時間不見,夫妻二人都想他想得緊,驟然見他回來,先是喜,後是驚。

“怎麽回事?不是說去京城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常總鏢頭聽到手下人來報,趿拉著鞋匆匆忙忙就跑了來,急切問,“你師兄們呢?其他人去哪裏了?”

謝氏擰他:“孩子剛回來,你這麽兇做什麽?天大的事兒,也讓他吃飽飯再說。”

扭頭一看王連蒼,上下仔細打量他,看他渾身上下灰頭土臉,因為一路吃不好睡不夠還要趕路,兩邊臉頰都凹進去,顴骨凸得嚇人,眼睛都沒了神采。謝氏瞧著心疼,也要掉淚:“出去這麽久,都瘦成什麽樣了?今晚我下廚,給你好好補補。”絕口不提其他事。

如果是被責罵還好,偏生一回來就得了熨帖關懷,王連蒼再忍不住,伏在師母懷裏嗚嗚咽咽哭起來,哽咽著把事情說了。

從中途遇見的鬼,到那面奇怪的鏡子,再到自己遇見的趕屍人。

聽說小師弟回來,不少住在鏢局裏的鏢師都聚過來。平日走鏢有傷亡也是常事,卻沒有哪一次像這回一樣慘烈。

除了王連蒼……全都沒了?

聽他說,還是因為鬧鬼?

小小一面鏡子,被眾人傳來傳去觀看。他們自然發現了鏡子明明磨得光亮,卻照不出他們的臉,只能照出王連蒼一個。

再著,他們這麽多人摸過碰過,鏡子卻還是沒一點熱乎氣,冷冰冰的。

實在古怪又詭異。

鏢師們想讓王連蒼把鏡子給扔了,可王連蒼不願意,抽抽噎噎的,還要讓他們把鏡子還回來,寶貝一樣藏在自己懷裏。

王連蒼只哭了一會兒眼淚就停了,他想起師兄們就覺得恨,恨那些人,也恨自己。

他自己都還活著,有什麽臉哭?

“……那位趕屍的兄弟一路上很照顧我,如果沒有他,我也回不來。”王連蒼聲音嘶啞,斷斷續續地說,“我本來要讓他一起回來,只是他說自己晦氣,就非要睡在城外。師兄們的屍首……也在城外……”

謝氏哎呀叫起來:“怎麽能這麽對恩人?我們得把他請回來才是。”

常總鏢頭不是不心痛,可事已至此,他能怎麽辦?跟著道:“正是如此,哪有什麽晦不晦氣?他能帶著我平安鏢局的手下人回來,那就是我們平安鏢局的恩人。”

說罷,當即點了七八個人,讓他們去城外把人請進來。因擔心帶著屍體讓人害怕,還特地囑托走小路,別讓人撞見。

王連蒼擔心他們找不著,也跟著去了。

不多時,一群人把人迎了回來。

一同回來的,還有立在院子裏,穿黑衣,帶鬥笠,掛五彩線,整整齊齊站了一列的七具屍體。

鏢局上下大怮!

謝氏忙得團團轉,先請李三把“人”安排到一間偏房,又讓其他人去定棺材、請高僧講經、買素布等等。

雖說死了人難過,可活著的人還得過日子。

王連蒼和李三結結實實洗了個澡,每個人身上都搓下來二兩灰,晚上謝氏親自做了兩個菜,又請了當地一間酒樓的廚子來掌勺,給二人接風洗塵。

李三是個踏實性子,別人請喝酒就喝,請吃菜就吃,坦然沒有半點拘束。鏢局的人都是好酒量,酒過三巡,他們沒一點醉意,反而是李三暈熏熏的,被人扶著吐了一地,謝氏又讓人煮了醒酒湯給他服下。

酒吐出來了,李三眼神漸漸清明幾分,只是那股酒勁還在。

借著酒勁,嘴上沒把住,一些事兒倒豆子似的說出來。

“……我也就是個半吊子水平,據我師父說,我,我只得了他一分功夫。以前趕屍……只被師父帶著趕過兩三個,再多就不成了。”

李三樂呵呵笑:“這回一口氣帶了七個,還順順利利的,說不準也是托了平安鏢局的好風水,平平安安。”

“說起來,我都跟做夢一樣……我咋就給辦成了?”李三抱著酒碗傻笑。

師父要是能瞧見這一幕,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吧?

席面上說這個,還是說起平安鏢局死去的鏢師,不怎麽吉利,可人家就是幹這行的,再加上他的確把人帶了回來,叫他們能落葉歸根,大夥兒感激他,自然不好說什麽。

王連蒼打岔道:“李大哥,吃菜吃菜。”說著挾根肉條放他碗裏,見李三不吃,轉移話題道,“我聽你路上說起過那些怪事兒,這會人多,李大哥不如再給我們講講?”

李三又樂呵呵笑,點頭:“成啊。”

席面上其他人就安靜下來,聽李三這個趕屍人說他遇見的怪事。

李三是湘西人,也不算湘西,都偏湘南了,挨著廣西的地界。他從小就學趕屍,跟著師父碰見不少奇人軼事。

李三舉起三根手指頭,就開始講了。

話說,湘西有三個古怪傳說。

一為湘西趕屍人。

二為落花洞女。

三為湘西巫蠱。

“第一個嘛……就是我了,趕屍人其實……不是什麽好事。”李三打個嗝兒,第一根手指頭舉起搖了搖,“這裏頭的秘密,我也不能說,說了犯忌諱。”

“第二個,落花洞女。”

落花洞女指一些有靈性的未婚妙齡女子,能將樹上的樹葉哭落,被山洞的洞神眷顧,又沒有找到合適的能托付終身的人,遂進入一種迷蒙、興奮、羞怯、自言自語的狀態,幾天幾夜不吃不喝,最終衰弱死去。

世人以為她們得了洞神的眷寵,或是愛上了洞神,才陷入這種境地。

女子未婚不是好事,可沾上“神”的名頭,卻又顯得很光榮了。但凡哪一家出了“落花洞女”,其他家必定又是憐憫又是羨慕,這證明他們家擁有好女子,才能得了神靈眷顧。

“那些個落花洞女,也沒好下場。說是給洞神準備的老婆,也不知道準備到哪裏去了……”

李三的師父就遇見過一個落花洞女。

據說,那個女子從山裏走出來,眼睛亮晶晶的,面帶桃花,陷入神往之中,出來後,好幾天不吃不喝。家人們無奈之下把她送回了山洞中。恰巧李三的師父正趕屍經過那座山,瞧見有個山洞就進去休息,正好碰見了這位落花洞女。

那落花洞女被李三師父身後跟著的屍體嚇了一大跳。後來估摸著對方是好人,便吐露了實情。

她不是真的落花洞女。

她家裏曾經闊過一段時間,連帶著她也能念書,識文斷字,後來家裏窮了,她不想嫁給年齡比她大兩倍的人當小老婆,才假借落花洞女的名義不出嫁,情願在山洞裏餓死。

李三的師父就給她吃了點自己帶來的幹糧,第二天要上路,那女子請求順便把她帶走。

帶去其他地方,那個富商就找不著她了。

於是李三師父把她裝扮成和屍體一樣的打扮,混在屍體中最後一個,有人看見也沒事。

聽到這兒大夥都來勁了,以為李三師父就這麽尋了個漂亮女子當老婆,誰知李三話鋒一轉,故事又變了個模樣。

他們走了一整天,李三師父特地放慢了速度,晚上到死屍客店休息,李三師父擔心那女子和屍體們擠在一起過夜害怕,悄悄讓那女子進房間來睡覺。

他千算萬算,沒料到鬥笠一揭開,裏面赫然是一張蒼白起斑的臉,早就沒了氣息。

那位女子不知什麽時候……或許早就沒了,或許是途中因為她裝扮成屍體,總之,她真的成了一個死人。

這件事讓李三師父大受打擊,他本以為自己能救下一個可憐女子,誰知自己卻害了她。

後來,師父把這件事告訴了李三,並千叮嚀萬囑咐,絕對、絕對不能在趕屍時讓活人扮成屍體。

聽完這事兒,席上眾人唏噓不已,既為那個貞烈女子,也為熱心腸的李三師父。

有人問:“那巫蠱一說,又是怎麽回事?”

李三酒醒了大半,慢慢道:“這事兒……我們那邊傳的廣,邪乎得很,但沒什麽人見過。”

他搖搖頭:“至少我師父就沒見過,他見過很多被認為是蠱婆,也叫草鬼婆的人,發現不是那麽回事……”

湘西那邊山多,濕熱,毒蟲毒草到處都是,有巫蠱傳言不足為奇。那些女子也不像真正會用“蠱”的人,她們擺弄草藥,不少還是為了救人,卻被以訛傳訛編造了那些怪事,可嘆,可嘆……

“不過……”李三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我倒碰見過一個人,他到處收毒蟲,那個人看上去倒很像用巫蠱的。”

這句話立刻讓眾人起了好奇心,忙追問起來。

李三也說不太清楚。

他只記得,那個男人自稱是個商人,賣什麽卻沒人清楚,別人只知道他很有錢,也不知錢從哪兒來的。

南方毒蟲多,那個有錢人就在南邊到處跑,湘西、川渝、兩廣、閩、贛等地四處收毒蟲。什麽蜈蚣蠍子毒蛇等等,毒性越強越好。

李三就碰見過有一回他從閩省回來,據說收了不少毒蟲。那人和他閑聊,對趕屍一道很是好奇,還說自己在閩省認識了一個“神婆”,姓丁,神通廣大,能掐會算。

那位姓丁的神婆給他算了一命,說他會遇到貴人,會心想事成。

不過他們也就見過這麽一次,李三因為缺錢,在野外捉了條五步蛇賣給對方,那人看了高興才和他說這麽多。

後來,他也再沒見到過那人。

湘南湘西那邊,也不見有人來收毒蟲了,不知是不是他出了什麽事。

見所有人都豎起耳朵聽,李三笑道:“反正走南闖北這麽多年,遇著的怪事多得很,也不知是真是假。就當個樂子聽聽吧。”

大多數鏢師聽入了神,見李三不打算說了,還有點遺憾。坐在上首的常總鏢頭笑道:“李兄弟說得是,見得多了,總會碰上一兩樁怪事,沒什麽稀奇的。”

他也想起了自己尚算年輕時,碰見的一個古怪。

“說起來,我曾經走鏢,到江西。”常總鏢頭沈聲道,“在那裏,我也碰見過一點奇怪的事,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環視一圈面露向往、好奇之色的眾人,他緩緩問:“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種生基?”

眾人皆搖頭,疑惑不解。

“什麽意思?”

“師父,就別賣關子了,告訴我們吧?”

謝氏也拽拽他,示意他趕緊講。

常總鏢頭仰頭想了會兒,才繼續說。

“種生基我也不知準不準,反正也只是聽說,大家就當聽個故事。”

“……據說,在江西那邊,有個道派,種生基就是他們傳出來的,名為生命根基之意,又叫葬生基,也就是——把活人當死人辦喪。”

底下一眾人面面相覷。

“還能這樣?”

“那……那豈不是活埋了?”

常總鏢頭晃晃腦袋:“非也非也,是把人的皮膚、血肉,或是牙齒、頭發、指甲、衣物等,加上人的生辰八字,做法葬進風水寶地,借此轉運。”

“不過嘛,還有種說法,把活人當死人葬了,不止是為了轉運,也是為了避開地府仙官,讓閻王爺以為人早就沒了,在生死簿上把人的名字勾掉。這樣一來,雖然到了時辰還是該死,但是後面要過的劫難都能避開了。”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有幸見過一次這場面……”常總鏢頭要押鏢,途中見過一回後就走了,等返程時,他又去打聽,發現那戶讓道士算風水寶地做葬生基的人家已經搬走了,不知所蹤。

席面上熱熱鬧鬧。

無人看守的偏僻院落,房裏擺放了七具屍體,忽地,七人眼睛緩慢眨動一下。

緊接著,齊刷刷扭頭。

它們看的方向,正是開了宴席熱鬧的正院。

正吃席的人毫無所覺,依舊其樂融融。

菜都要吃光了,月亮也爬得老高,眼瞅著一切該結束,常總鏢頭端著酒杯站起來正要說些話,王連蒼突兀地站起來。

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心裏忽然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在催促他去做什麽事,可到底要做什麽,他又不知道。

“怎麽了?蒼兒,可是喝多了酒不舒服?”謝氏關切道,給他使眼色讓他坐下。

“不,不是……”

王連蒼張張口,想解釋什麽,可又說不出來。忽地,金光一閃,眾目睽睽下,他整個人消失在原地。

藏在他懷裏的鏡子哐啷一聲落地。

滿堂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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