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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第 1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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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第 117 章

曾志強去世在八月十九日。

並非廉望雪本人的生日, 而是他自己為他自己設定的那個新的生日當天,藺渝看不到那本已經被改寫得面目全非的《萬眾之巔》,無法判斷其中開頭的人物介紹欄有沒有被改變。

但是他猜測應當發生了一些變化。

因為這個不確定的,關於曾志強的死亡可能性, 廉望雪的生日, 雖然在網絡上, 粉絲中聲勢浩大地舉辦了許多活動。

比如應援大屏和宣傳視頻,包括飛機票和菜鳥驛站的廣告投放,甚至還有江邊的燈光秀與無人機表演, 以及各項公益活動, 包括捐贈貧困山區女童和流浪貓狗動物基地,以及相關的志願者活動。

線上活動, 除了直播互動,應援視頻拍攝,應援物設計等,還有粉絲集體刷上熱搜的詞條#廉望雪破殼日十七年快樂#與#廉望雪生日快樂#, 廉望雪甚至在生日當天上了不少各國的推特趨勢。

這陣勢, 甚至比大部分靠粉絲吃飯的唱跳藝人還要浩大,說出來能讓不少人眼紅。

在這樣粉絲慶祝廉望雪十七歲生日+出道一周年的重要日子裏, 沒人知道廉望雪本人的心情如何,但從他在線上的粉絲交流互動環節, 並不能看出端倪。

*

在葬禮儀式當天,天陰沈多雨,像是一塊巨大的棉花軟糖,沈甸甸地墜在半空中, 色澤陰霾,隨時都有會塌陷下來的危險。

藺渝從保姆車裏出來, 飄飛的細密的雨珠砸在臉上,助理為他撐起了一把傘。

藺渝擺了擺手,拒絕了對方的動作,冒著雨踩著地面並不多的積水往前走。

曾志強並沒有進行什麽俗套的遺體告別儀式,或者特別隆重盛大的葬禮——他的新皮囊是個家境貧窮的普通高中男孩,沒什麽能力為他舉辦這些形式上的東西,甚至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如果想要將骨灰在合適的,距離家最近的墓園下葬,價格不菲。

藺渝之前試圖聯系曾志強的父母,詢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助,但那頭的女性沙啞著嗓子溫柔地拒絕了他的好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曾志強的確不應該是廉望雪,因為他和他的母親有同款的執拗。

最終,曾志強選擇在郊區的墓園下葬,他的父母為他選擇了一塊黑色的墓碑,即使如此,依舊價格高昂,許多人死後連下葬的地點都支付不起。

帝都的人口實在太多,就連離開後的棲身之所,也難免顯得擁擠。

藺渝站在原地,看著在曾志強墓碑兩側和前後密密麻麻,並列而立的無數座墓碑,在如此滯悶的天色下,更進一步地感受到了某種身陷囹圄的窒息感。

他無聲地按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生前在城市的水泥森林裏掙紮求生,死後依舊困囿於這方寸之間,擁擠熱鬧。

身側傳來腳步聲,藺渝扭頭看了一眼,是廉望雪來了。

他今天有行程,趕來稍微晚了一些,臉上還帶著妝,已經換上了合體的黑色西服,不知道是妝容原因,還是原本的膚色使然,他的臉色顯得愈發幽白,嘴唇就被襯得尤其殷紅,看起來像是在來之前喝過血。

——藺渝被自己這樣的形容逗笑了。

但他發現自己笑不出來,面部的肌肉略顯僵硬,也只是嘴角略微的抽搐而已,因此不再勉強自己。

廉望雪手裏執傘,在藺渝身側站定,隨即將傘面歪斜,牢牢地將藺渝籠罩於其中,為他遮住了兜頭落下的雨幕。

然後他遲疑啦一下,最終還是大著膽子,緩慢地擡起手,輕輕地為藺渝撥開了一綹額前的發絲,那縷頭發被水打濕,潮呼呼地黏在藺渝額頭上。

指腹的溫度一觸即分。

“藺渝前輩,你還有沒有備用的衣服?”廉望雪問他。

藺渝困惑地問:“什麽?”

廉望雪指了指他已經被雨水打濕的外套,即使是深色,也已經呈現出了更深的色澤:“你這樣下去會感冒的。”

藺渝擺了擺手,表示沒有關系。

“我車裏還有,等會兒我給你送過去。”廉望雪於是說。

藺渝“嗯”了一聲,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葬禮的鞠躬儀式,一向是一種對逝者表達最後的敬意的傳統儀式,在不同的文化下,不同的地區會有不同的具體做法。

參加葬禮的人並不算太多,這本來就是不會對外公開的,小範圍的儀式,來人也不過寥寥十多人,大家全都穿戴得體,在指揮下保持著肅靜和緘默,安靜地默哀。

鞠躬,起身,然後再次鞠躬。

三鞠躬。

藺渝的目光前移動。

他看見曾志強的母親,捧著對方裱入相框內的大幅黑白遺照站在人群最前方,單薄的身形略顯傴僂。

她身側的男性是曾志強的父親,即使距離稍有些遠,因為下雨而視野模糊,依舊能夠看見對方在暗色天幕下發絲間摻雜的絲縷銀色。

十七歲高中生的父親,大概率也才四五十歲,在這個年紀早生華發,想必是孩子的離世對他造成了致命的打擊。

“他應該還是滿足的吧,至少最重要的那個競賽,他完成了。”

廉望雪的聲音再次飄到耳邊,藺渝聽得出他是在竭力安慰自己,但暫時不想接腔。

鞠躬結束後,在後排等候的助理為藺渝和廉望雪送上了鮮花,他們兩個按照順序依次向對方的墓碑鮮花,以此表達哀悼之情,隨即應當是家屬或者朋友的致辭環節,分享逝者生平與回憶,但這裏被省去了。

在這種莊嚴肅穆的氛圍裏,這個小小的下葬儀式就完成了。

曾志強的骨灰被安置在墓中,連帶著他的眼鏡與那個他用裏很久的,非常破舊的鉛筆盒,原本應該是還想將他的書本一同放置進去的,但書本不易保存,容易潮濕腐敗,因此遺憾放棄。

“你在想什麽,藺渝前輩?”廉望雪問。

藺渝說:“...我只是在想,即使萬眾的完全無辜的,在粉絲的同人創作中,將主角寫死也並不是多罕見的事情,但還是沒辦法不在心裏悄悄怪罪她。”

她創造出的這個世界,有了人情冷暖,生老病死,本來是可以不在意的,直到有認識的人,因為純粹的不可抗力死亡。

廉望雪說:“但是曾志強,應該是不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為什麽?”

“嗯?”

藺渝扭頭看向廉望雪,他睫毛顫一顫,就有雨珠隨之抖落在面頰,像是無聲的淚滴。

廉望雪從他的眼睛裏,還看出了某種讓人無可奈何的偏執情緒,這樣的情緒他太懂了,無數個午夜夢回,他睡不著覺站在鏡子前,撐著梳洗池的邊緣,定定看向那其中的自己,也能從中看出似曾相識的內容——

這姿態似乎是一種本能,後來他發現,原來自己是在模仿原世界中藺渝不自覺沈思的動作,而這樣的感情,如果不努力消解,一定會把自己徹底逼瘋。

“為什麽你覺得曾志強不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

廉望雪認真地想了想。

“大概是因為,雖然短暫,但他體會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吧,非要說遺憾,困囿於‘廉望雪’的身體裏死去,才是真正的不自由,至少現在的他,雖然骨灰只能被安置在這樣的環境下,前後左右都是‘鄰居’,但至少——”

“但至少他在自己的預期內,以自己能夠想到的方式和身份離開了,是嗎?”藺渝問。

廉望雪說:“是這樣。”

藺渝不說話了,只是又站了一會兒。

廉望雪就也不開口,只是舉著傘,歪斜著為他遮擋住雨絲侵襲,靜待他的下一步動作。

“廉望雪。”許久,他聽見藺渝鄭重其事地喊了他的全名。

“是,我在。”

“你以前參加過我的葬禮嗎?”藺渝問。

這個石破天驚的問題,讓系統都發出了細微的質疑聲,但廉望雪對此似乎並不驚訝,但即使如此,對他來說回答這樣的問題同樣痛苦。

這次輪到藺渝心平氣和地等待了。

“大部分時候,在你離開之後,我就跟著離開了。”

“只有上一次...雖然有了一點時間,但是我沒有參加的身份。”半晌,他聽見廉望雪的聲音從身邊飄到耳側,語氣卻很輕描淡寫。

“原來如此。”

“謝謝你。”

“辛苦了。”

藺渝安靜地站在原地,看著遠處在疾穿的風中抖動的樹木葉片,和佇立的高高低低的墓碑,人就這樣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幸虧這裏參加葬禮的人,大多如此,他們的行為並不突兀。

這世間本沒有完全的感同身受,但共情能力他還有,在這個時候他由衷地感激,能夠體會到一些讓他感覺到自己還在真實地活著。

“辛苦了。”他又重覆了一遍。

廉望雪沒說話,只是把傘往他的方向,又傾斜了許多,暴露在雨中的左側的肩膀,已經完全被打濕了。

【小渝。】系統突然輕輕地喊他。

藺渝應了一聲。

【我也要走啦,小渝。】系統用最輕快的語氣告訴藺渝,【“藺渝”是不可以比“廉望雪”活得更久的,所以其實我已經留得夠久了,是不是?】

藺渝沈默了一會兒。

【但是我的記憶還沒完全回來。】他說。

【我走了之後,它們會回來的,別擔心。】

【萬一它們太多,損傷我的大腦怎麽辦?】藺渝又問。

【你放心,不會的。】

雖然打著傘,但此時雨絲被風挾裹著換了個方向,依舊斷斷續續地撞擊在藺渝的面頰上,隨即粉骨碎身,他面無表情地擡起頭。

【...能不能不走?】他問。

系統笑著回答:【不能呀,但是能夠得到你的這一句話,我這一生過的也不算太差,是不是?】

雖然總遭遇詬病,他也知道自己過於天真,但自己被擅自設定出的人生,沒有親情的溫暖,事業中道崩粗,最後死得無聲無息,卻在死後成為了“祭祀品”,被反覆鞭屍。

藺渝有時候會讓系統覺得,他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只相信自己。

但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他說自己是在臨走前抓住的最後一塊浮木,是慘淡人生裏為數不多的救贖,雖然有時候說話語氣毫不客氣,但即使如此,他著實是個溫柔的人。

【謝謝你小渝,能夠成為你的“覆制品”,是我的榮幸。】

【不要這麽說自己,你不是覆制品。】

系統於是“嘻嘻嘻嘻”地笑了起來,非常輕快。

【真希望能看著你繼續功成名就呀。】他有些遺憾地說。

藺渝說:【那就留下來繼續看。】

系統沒有回答。

藺渝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依舊沒有聽到他下一句話響起。

像是本能的對這樣的情況感到排斥和逃避,他沒有試著去呼喚對方,只閉了閉眼,再重新睜開。

系統是他最大的秘密。

是他對抗這個世界的某些隱秘的勇氣。

雖然他心軟、嘴碎,有些愚蠢的善良和無知,沒事喜歡嘟嘟囔囔,還動不動會對一些帥氣的人發些花癡。

藺渝沒有哭,但臉上淚水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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