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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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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昔

密不透風的絲線巢穴中,顧星洄看著自己被那只掙脫不開的手逐漸拉近,從指尖到手腕,再是小臂到胳膊,直到整個身軀都淹沒在一層層包裹的絲線下。

在極致的疼痛與窒息中,顧星洄眼前逐漸出現些碎片化的光影。光影散去後,他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年幼的顧星洄出身大戶,衣食優渥,生來就是被所有人放在心尖上呵護的長公子,尤其是在滿月的抓周宴上抓到了古樸的寶劍,更是被崇尚仙道與武道的家裏人捧為如玉至寶。

沒成想,這樣的光景不過四年半,家中就因宿敵的屢次陷害慢慢中落,更有甚者,打著無後患之憂的主意,買通了有名的修仙門派,屠戮了顧星洄的家。

雨夜,刀光,血色。

遮天蔽日的水幕下,疼愛自己的家人們一個個死在爆裂的靈決裏,半夜抱著自己唱童謠的母親被刺死在臥房門前;對自己從未有過一句重話的父親更是為了保護妻兒,千瘡百孔。

年幼的顧星洄被父親藏在家中的地窖裏,看著血色混著水色從木頭的縫隙流到自己扒在木桶的雙手上,聞著濃郁到五臟六腑都在翻滾的血腥味,僥幸逃過一劫。

等到他爬出浸滿鮮血的地窖時,灼熱的太陽和不停歇的暴雨已經讓那些躺在地上的家人們散發出濃烈的惡臭。

腐爛發白的肉,聞之作嘔的臭,是顧星洄童年裏唯一記得的東西。

“嗬……”

被強行翻起的苦痛記憶讓顧星洄身軀發顫,眼底猩紅。蠕動的絲線盤踞在顧星洄身體的各處,扒著他的眼眶,吞吃著他的情緒,歡呼著從紫紅色變成褐紅色。

不等顧星洄消化,他眼前就出現了一個人——

顴骨高聳,雙頰深陷,是已經死去的莫引軒。

那時的莫引軒看著還很年輕,身姿挺拔,豐神俊朗。他受民眾所托,前來這間死宅除鬼。因著這間屋子裏的人多是暴斃,怨氣甚重,等他九死一生平覆怨氣後,便在一具白骨的後面看到一個奄奄一息的骯臟小孩。

小孩年幼的很,多日未進食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虛弱成這樣,按理來說,早就應該被惡鬼撲食,可他不僅沒死,甚至周遭氣息幹凈平和,沒受到一點怨氣的沾染。

若是當時的莫引軒稍微了解一下,就會知道那些怨鬼哪怕失去理智也不會傷害顧星洄,可他只當是顧星洄天賦異稟,一身正氣,連怨氣如此重的鬼怪都不敢招惹分毫,想都沒想就把人帶回了萬劍門,關押在妖塔裏,希望他能鎮壓蠢蠢欲動的妖界,延遲妖界裂縫開啟的時間。

層疊的絲線像顧星洄的心緒一樣躁動,密不透風地圍著他,讓他的呼吸越來越粗重,脖子上青筋鼓脹。

在萬劍門的日子裏幾乎泯滅了顧星洄的人性。

沒有慈愛,沒有教誨,只有每天暗無天日的被妖物啃噬,只有每次命懸一線時被強行捏住下巴灌入頂級傷藥吊命。

絲線在顧星洄不堪的回憶中興奮,他們聞到了毀滅的甘甜,聞到了能壯大他們的怨念。

“怎麽回事!?為什麽這些絲線越裹越緊了?”

方遠仁猛地站起,因為太過擔憂連聲音都在顫抖。

秦沫雙手緊緊握拳,同樣憂慮道:“好像、好像是師兄不敵心魔……”

方遠仁的臉瞬間白下去,像久浸深潭,慘白如紙,一雙眼睛慌張地四處尋覓,最終鎖定了睡在小白肚皮底下的狐貍幼崽。

“嚶!——”

剛睡著的狐貍幼崽被突然捏著後頸帶至半空,四只爪子因重心不穩在胡亂地蹬著,嘴裏發出很是可憐的求饒聲。

方遠仁雙目通紅,一顆心撞到失序,有些語無倫次地問:“你是這裏的靈獸,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可以救星洄的,對嗎?”

久被捏住後頸讓狐貍幼崽愈發不舒服,漆黑的眼睛裏浸滿眼淚,哭得身體都在微微發抖。

“你知道的對不對,”方遠仁焦急又煩躁地提著狐貍幼崽,一遍又一遍地,執拗的問,聲音愈發急切:“你告訴我,什麽方法都可以,我去試……”

小白怒吼一聲,從不遠處跑過來,尾巴一掃就打開了方遠仁的手,讓狐貍幼崽落到自己背後,尾巴圈住它,焦躁地用前爪刨地,扭頭道:“你知道什麽就說,人命關天的事。”

狐貍幼崽怯怯地看著方遠仁,好半晌才斷斷續續地哼唧了一段,大致意思是這些絲線集合了人生前的執念,他們會強迫裏面的人回到自己的記憶中,如果這人深陷過往,被放大的怨念愁緒浸染,就會被絲線瓦解,成為絲線的養分,但是——”

“但是什麽?”

方遠仁急病亂投醫,急得語氣都發澀,小白趕緊翻譯著小狐貍的話,道:“因為絲線要在被困者的記憶中尋求養分,所以它們具有聽覺,可以試試能不能擾亂他們或是喚醒被關在裏面的人。”

方遠仁大喜過望,一把擦去不知何時滿面的淚水,鉚足了勁朝上空喊:“顧星洄!”

秦沫也飛身至半空,不間斷地呼喊,就連小白也跟著長嘯,還時不時用尾巴逗弄著縮在它背上的蔫頭巴腦的小狐貍。

可惜,接二連三的呼喊聲並未讓顧星洄清晰,他依舊在不堪入目的記憶中浮沈,雙目緊閉,渾身顫抖。

雖是再次經歷無望的痛苦,但顧星洄知道,自己能活著,能逃出去,在黑氣濃郁的絲線接近成功,想要一點點瓦解吞噬他的時候,一點微藍色的光從最深處驟然迸發,原本還慶祝的絲線們紛紛淒厲地尖叫著,被焚燒殆盡。

那點藍色,是顧星洄的劍意。

方遠仁遠遠就見到那一點藍,更是聲嘶力竭:“星洄!顧星洄!!”

眼前不斷往覆的記憶被打碎,光影流轉間,已是在星雲派醒來的時候。

“孩子,醒了?”

初見時的靈源古樸親和,一張常年操勞的疲憊的臉上滿是笑容,毫無芥蒂地拉著顧星洄的手,又用手背輕輕探著他額上的溫度,笑瞇瞇道:“睡了三天,總算是醒了。”

顧星洄被刺眼的天光弄得流淚,再反應過來時,那只覆蓋在自己額頭上的手已經到了自己背後,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聲哄著他:“好孩子,不哭了,你逃出來了。”

而後,從不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得到了他的名字,顧星洄。

“顧呢,就是你來到我們這個地方,光顧咯,星呢,就是星雲派的星字輩,至於洄嘛,希望你以後的人生也能像你從萬劍門逃出來那樣,逆流而上。”

顧星洄聽到自己哽咽的聲音:“謝謝師父。”

往後的日子平淡的無趣,從來沒上過學讀過書的顧星洄落別的師兄弟們一大截,別人晨修拿著本劍法就能“劈、刺、點、崩、擊、提、挑”的時候,顧星洄默不作聲地坐在角落裏,看著爬蟲一樣的文字,努力記憶;別人修煉劍法時能夠結合著心法口訣,顧星洄只能“第一下翻腕,第二下出左腳”的死記硬背。

好在師兄弟們從不嫌棄他,也不排擠他,甚至師兄弟還會在晚修以後指點一下迷茫的顧星洄。

挑燈夜戰,苦修不輟,顧星洄的劍終於從一個劍花都挽不起來,到能擺脫心決的限制,自成一派。

在又一次的弟子考核中,顧星洄不出意外地拿了第一,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大師兄。

顧星洄身上的藍芒越來越亮,被絲線束縛住的照夜也開始掙紮著,發出低沈的嗡鳴,大把大把的絲線在無聲中化為灰燼。

漸漸地,顧星洄那雙緊閉著的雙眼終於又露在了人前。

秦沫激動得語無倫次,連連道:“有用!方公子,喊師兄真的有用!”

方遠仁聲音早就啞了,喉嚨裏像是被塞了一把火炭,灼熱刺痛,但他眼神明亮,緊緊地鎖著越來越大的藍芒,用盡全力:“星洄!顧星洄——”

顧星洄似乎輕輕動了一下,又很快地陷入了長久的沈寂中。

因找尋不到美味的執念,絲線的蠕動速度變快了,像在舉行著某種儀式,定要將顧星洄徹底獻祭。

眼花瞭亂中,顧星洄看見靈源笑呵呵地牽著一個孩童,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來到弟子們修習的內院。彼時剛下早修,所有的師兄弟看到新面孔,都不由分說地把臉湊近。

“這是你們的新師弟,方遠仁。”靈源把牽著方遠仁的那只手擡起,瞇著眼笑道:“阿仁來,見過各位師兄。”

大家早就對靈源一天到晚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小孩見怪不怪了,被牽著的小孩約莫六七歲的樣子,白白凈凈的,雖然身上的衣服很是破舊,但衣襟處依舊仔細妥帖地交疊在一起,就連最容易忽視的衣袖邊緣,也洗得一塵不染。

“師、師兄們好。”

小師弟大概是沒見過這樣的場景,磕磕巴巴地把話念完後,就把自己藏在靈源身後,一雙小鹿般泛著水澤的眼睛溫順的垂下,時不時因為緊張輕顫著。

熟知靈源脾性的弟子們見縫插針地問道:“師父,師弟不會又是撿來的吧?”

“什麽叫又!”靈源瞪了那名弟子一眼,一本正經地解釋道:“方,是希望他為人方正,遠,是因為他遠道而來,仁麽,自然是希望他仁德善良。”

好家夥,連名字都沒有的師弟,還說不是撿來的?

靈源拍了拍方遠仁的頭,蹲下身來說道:“以後你就跟這些師兄們一起學習,被欺負了就找我說,知道了嗎?”

小師弟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

“那是你大師兄,顧星洄,認識一下就好了,他平常忙得很,估計你也沒什麽時間見到他。”

方遠仁好一會兒才擡起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說:“大師兄好。”

顧星洄站在人群最外面,面無表情地打量他。

也就一會兒,一向除了練劍什麽雜事都不管的大師兄莫名地擠開那些師弟,朝他伸出了手。

“跟著我吧。”

方遠仁飛快地看他一眼,覆又低著腦袋,小聲又堅定地嗯了一聲,柔柔道:“謝謝師兄。”

那只因為緊張發了些汗有些涼的手被自己握住時,顧星洄的唇角上揚了一瞬。

果然像小師弟給他的第一印象。

又軟又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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