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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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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李霖曾是祝琴的大學室友兼醫院同事。

她們一個學護理, 一個學臨床醫學,畢業後,又都被聘入同一所醫院,關系好得像親姐妹。

殷燃出生時殷寸雄在外地, 是李霖全程陪同祝琴生產。

後來祝琴情況惡化, 殷燃無人看管時,也沒少在李霖家蹭吃蹭住。

李霖揮揮手讓身邊的同事先走, 而後笑道:“哎, 是我。”

她拍拍殷燃的肩膀, 觸到凸出硌手的骨頭。

“怎麽還是這麽瘦啊,”李霖皺眉,用長輩的口吻笑說, “吃得飯長哪去了?”

她依稀記起,上次見殷燃在大半年前。

那時護工被為難跑路,殷燃獨自照顧起祝琴。每日謹小慎微地捏肩、倒水、送餐,折騰幾月下來,殷燃憔悴到不像人。

李霖是看著殷燃長大的,說不心疼是假的。好在後來找到合適的護工, 殷燃才算得救。

“你來醫院是?”李霖瞥見殷燃手裏提著的餐盒, 開口問道。

殷燃:“探望一個朋友。”她實在不方便把沙琳以及魯南相關的事告訴李霖。

“哦, 這樣啊。”李霖頷首,沒再深究。

“您下班了?”

眾所周知, 醫生24小時都得待業。李霖實話實說:“沒呢, 等會還值班, 我去吃點宵夜。”

她接著問:“你吃了嗎, 沒吃的話一塊兒吃點?”

殷燃沒有吃晚飯的習慣,但記掛著祝琴病情上還有問題, 她打算趁機問問李霖:“行,我陪您吃點。”



順著地下停車場往外走,一路灰暗的上坡,兩人走得無聊又吃力。

祝琴的狀態浮現眼前,李霖忽地問道:“你媽媽最近怎樣?”

“老樣子,”殷燃低頭看路上的粗糙紋理,半晌才說,“拖到晚期了,拒絕接受治療。”

祝琴得的是胃癌,早期癥狀不明顯無規律,只是偶爾腹脹腹痛,所以一直未被發覺。直到半年多以前,祝琴半夜腹痛難忍,半夜被送往醫院,病情才算浮出水面。起初,根據祝琴的病情,只判斷為急性胃炎。後續癥狀持續加重,做過幾次胃鏡和三項篩查後,這才定下早期的胃癌病癥。

癌癥作為“世界五大絕癥”之一,名號在外響當當。盡管大多數人談癌色變,但祝琴作為醫學從業者不可能不清楚——如果患者積極樂觀地配合科學治療,癌癥的存活率甚至能達到90%,甚至能有治愈可能。

換句話說,祝琴當時處於早期,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大。並且她的癥狀相對更輕,更有治療優勢。這簡直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但沒過多久,另一條消息緊隨其後——祝琴拒絕接受任何治療。

殷燃勸過求過,各種方法用盡,然而毫無用處。據李霖言,祝琴在某次通話中無意說到過胃鏡治療。祝琴必然了解自己的狀況,並且明確自己行為的結論——她不治療,絕對會死。

人的劣根性就體現在這裏,他們在最好的時機下按兵不動,卻在風險極大的時刻拼盡全力、負隅頑抗。

祝琴是不是要等待時機,殷燃不明。

又過半年,好消息生生快被拖成壞消息,癌癥進入晚期,治愈可能性逐日減小。

殷燃以為終於能看到祝琴幡然醒悟,但轉眼又被現實打上耳光——祝琴巋然不動,頑固依舊。

很顯然,她已擺明等死的決心。一切的一切,只是殷燃在乎。

“哎,祝琴也是個軸的,怎麽好說歹說就是不聽呢,”李霖嘆了口氣,總結道,“太極端了。”

“那你之後打算怎麽辦?”

殷燃略一沈吟。

有時祝琴會念念叨叨要“離婚”,她一直在從這裏下手。

“先找到殷寸雄吧,”殷燃說,“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也是個辦法。”

停車場直通醫院後門。

自從國家鼓勵“擺地攤”開始,後門建成一條小吃街。醫生護士工作忙,陪床患者走不遠,偶爾醫院食堂排起長隊時,這裏便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二人走下臺階,醫院的紅色十字架在夜空中晃眼。猛烈的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殷燃打個寒顫,把衣服鎖緊。

小吃街建得挺有趣。入口放著個像是婚慶使用過的紅色充氣拱門,各色的彩燈在其上架起,繞成光亮的一圈。

來這裏吃東西的人只求填飽肚子,對味道和營養要求不高。

因方位偏僻,街上過往行人不多,更多的是從住院部出來的醫護人員或家屬患者。

走出沒兩步,李霖碰到同科室的護士,一回頭又看見某位患者的家屬。

各自打完招,她朝殷燃無奈一笑:“我都習慣了。”

殷燃點頭,表示理解。

視線隨意落到附近,對面馬路一排餐飲店。殷燃望見其中一家的紅色招牌,問起李霖:“吃餛飩怎麽樣?”

“行啊,正好最近上火,吃清淡點。”李霖點點頭,表示沒意見。

門鈴聲響起,戳破前臺小男孩的美夢。

他直接從板凳上跳下來,望向殷燃和李霖時,表情中帶著幾分惺忪。

“小朋友,你家還做生意嗎?”殷燃問他。

得到小男孩的肯定後,兩人找到靠門的桌坐定。

等待餛飩上桌時,二人聊起天。

起先無非是些科室之間的八卦,聊過一陣,李霖忽然道:“其實我一直挺想問的,你恨祝琴嗎?”

問題直擊痛點。

聽到這句時,殷燃正用酒精棉片擦拭筷子。動作稍頓後,她輕描淡寫說:“恨過。”

祝琴曾有過極端的癲狂時刻,不僅僅是為難人這麽容易,她會無法自控地用尖銳語言進行攻擊,讓你生不如死。

二人相處的那段時間中,殷燃被祝琴灌輸過不少負面思想,導致很長一段時間內,前者的心理狀況也令人堪憂。

如果只是這些,殷燃可以只提“恨”字,而不是覆雜的“恨過”。

然而祝琴偶爾正常時,也給過她正常的母愛。她們偶爾一起看書、聊天,也如普通母女那般融洽。祝琴知識寬泛,殷燃從她那裏學到不少東西。

李霖挑眉:“不意外的答案。”在她眼中,殷燃是最理性的那類人。

殷燃莞爾一笑:“是嗎。我本來以為您會覺得意外。”

李霖正喝上口熱水,搖頭否認:“你從小到大就這個性格,格外會調整自己,尤其在這種覆雜事上。”

事情非黑即白永遠不可能,殷燃往往把目光放得很長遠,李霖常常自愧不如。

熱騰騰的餛飩撈出來,飄來一陣直勾勾的香。半人高的小男孩帶上手套,端起滿滿一湯碗,幾乎走一步停一步。待放到桌上,他只酷酷地說句“沒加香菜,需要自己去前面加”。

道過謝,李霖繼續道:“別人遇到這種事,都容易怨啊恨啊,釋然反倒困難。你呢,徹底反過來了。”

說來滑稽,大多數人會被自己的情緒掌控,好比木偶反過來提線操縱人類。

然而殷燃不一樣,木偶的線被她牢牢攥在手裏,幾乎不會驚動分毫。

“不過我得給你點建議,有時候逼自己太緊也不好,”李霖攪動著熱餛飩,說道,“長期壓抑,精神容易出問題。”

“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感覺,前幾年你自暴自棄有點嚴重了,心理學有個情結來著……”

“約拿情結?”

李霖眼光一亮,忙點頭:”哎,就是這個。”

“怎麽說?”

約拿情結,又稱自毀情結。它成功佐證了“人類不止害怕失敗,也恐懼成功”。

“我記得你不是挺想學醫來著,”李霖話中帶上可惜,“最後怎麽又學法去了,不是自暴自棄?”

殷燃淡笑說:“當時是挺想學醫的。後來才發現,我不是學醫的料。”

雖不缺耐心,也夠仔細嚴謹。但大多時候太過註重細節,往往窺探不及事物全貌。學醫的忌諱之一便是大局觀的缺失。

現在考量起來,就算她真的去學醫,興許也與現在所差無幾——渾渾噩噩度過四年,再轉行去學調酒。

既然知道不合適,那不如只讓其長留在心裏。

李霖吃下個餛飩,話說得含含糊糊:“你先別急著否定,不試試怎麽知道,說不定學著學著就成料了呢。”

“中途及時止損是好事,但你不能把所有事都扼殺在搖籃裏。”

“不止是工作上,感情上也是,你這麽壓抑不是個辦法……”

殷燃一默。



吃完聊完,原路返回。電梯上到二樓耳鼻喉科,二人告別。

李霖走前拍拍殷燃的肩膀,語重心長:“照顧好自己。”

殷燃笑笑,道:“好。”

目送李霖的背影進入熙攘的人群後,一陣香甜的奶味在電梯關上的最後一刻鉆進來,環繞周身。

殷燃鬼使神差伸出手,碰上唇角。指腹間的甜意濃烈,是芋圓味。

她眸光微暖,走神的間隙,眼前再次勾勒出阮符的面容。

靈動勾人的狐貍眼,醉酒後紅撲撲的臉頰,懵懂的可愛表情……

她太過美好,每每令人想靠近,卻又止步不前。

殷燃放下手,嘆出口氣。

不過眨眨眼的功夫,電梯上到三樓。

殷燃按照沙琳交代的方位,熱好餐,她穿過住院部的長廊,來到急診部大廳。

形形色色的人,幾乎無處不在——站立的,仰躺的,癱坐的……間或煩躁皺眉,號啕大哭,露出劫後餘生般的輕笑,吹胡子瞪大眼,怒捶胸口追悔莫及,喜怒哀樂,各色表情,像段喧騰鮮活又無序荒誕的黑色幽默片。

殷燃從其中路過,腳步未停。她神色冷淡,腦海中卻踴躍著熱愛的。

從此,這眾生中多了個為情所困的情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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