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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滄海難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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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滄海難為水。

63.

二人之間,沈默橫亙。

訥然的青年空茫茫定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雙生子?龍鳳胎?”

雪影點頭:“是,一月有餘。”

好半晌後,滿臉不可置信的青年沒因懷上仇人的孩子而一哭二鬧三上吊,他出乎意料低喃聲:“龍鳳胎不好。”

雪影一怔,不過此番言行倒也符合徒弟那偶爾不著調的作風,覺著有些好笑,耐下性子追問:“如何不好?”

陌歸塵:“一陰一陽,家破人亡。”

這下,堂堂玄胤仙尊真是被徒弟的語出驚人逗笑,他揉揉那人腦袋:“傻瓜,凈胡說八道,一陰一陽,乃‘明’,往事暗沈不可追,來日之路光明燦爛。”

又繼續道:“明,拆開為日與月,日升月落,輪轉而回,多圓滿的閉環。”

陌歸塵輕嗤一下,又納悶嘀咕:“我不是吃避子丹了嗎?”

雪影:“你又不是不知自己那半吊子煉丹術。”

陌歸塵整個人鉆進被子裏,蒙起頭來,似因挫敗而郁悶不已,不滿咕噥:“你看出來了,怎麽不提醒我?”

那一刻,二人的氛圍,無端有種往事盡數翻篇的錯覺。

雪影低低笑著掀開一點被角,湊過去哄人:“那下次提醒你。”

“你別想有下次。”

“好好好,都聽你的。”

他沈浸在冰釋前嫌的愉悅裏,彎著腰輕哄:“也不是不想提醒你,只是按照我們玉玉的性子,估計為師說完,你能再吞一整瓶,是藥三分毒,多吃傷身。”

被窩裏的人默然半晌,最後哼出個“哦”字。

“你上次煉的催情丹更是如砒霜。”他輕嘆一聲,“為師都手把手教你了,哪知你還是沒記住,有時候煉丹亦如行兵打仗,差一分,便萬劫不覆。”

“那你怎麽沒死?”

“就這麽盼著師父死。”雪影伸進被裏,往對方腰下拍了一下,“是不是沒良心?”

青年羞窘要逃離惡劣的魔掌,還是被對方抓住貓尾根,攔腰撈出來摁到師尊腿上,規規矩矩跪|坐,只能很不服氣地氣死人不償命道:“日子有了盼頭,才能好起來。”

當年殺盡滿天神佛的邪神,一次又一次在徒弟跟前栽跟頭,卻也只能無奈又縱容,掐了掐對方腰下軟|肉:“你就仗著師父疼你吧。”

意料之中,挨了一拳。

“嘔……”

突兀的一聲壓抑幹嘔,直把陌歸塵聽得懵怔,因為吐的不是他,而是他家師尊。

“?”

他僵澀擡起腦袋,難以置信道:“懷孕的是我,你吐什麽?”

話雖如此,但陌歸塵還是很快便了然,早些年,聞箋帶他游歷,曾遇到過類似情況。

當時他們落腳在一對恩愛無比的農家夫妻家中,年輕婦人正好有身孕,妻子還沒孕反,倒是當丈夫的先出現嗜睡、易累,甚至吐得稀裏嘩啦等癥狀。

聞箋道,是那位丈夫太過緊張在意自家妻子導致的假性孕狀,罕見,但確有可能。

……

師尊沒回話,只是雙掌摁在他雙腿,熟稔按摩。

陌歸塵:“我不累。”

雪影:“你當然不累,你的孕反都被為師用薔薇引引走了。”

陌歸塵:“轉移到哪?”

雪影笑著捏捏小徒弟臉頰:“消失了。”

陌歸塵:“俗話說:一孕傻三年,你還真當我傻?”

雪影趁機偷親一口:“不傻,我們玉玉最聰明。”

他完全沈浸在師徒二人關系好轉的喜悅中:“為師無事。”

說完,便又有幹嘔前兆,只是被生生壓回去。

陌歸塵嫌棄撇嘴:“成神的人,還能假孕,丟不丟臉。”

雪影一把把人拽進懷裏,眉目間盡是散不去的溫情,話語繾綣:“神也有劫,你就是我的劫,這輩子都逃不掉的情劫。”

陌歸塵止不住打出個激靈。

肉麻死了。

見二人重修舊好,候在門外的領頭侍女,忙為幾日未進食的尊主大人上了滿滿一桌菜,又很是識時務帶著眾人退下,給這對師徒騰出說體己話的二人空間。

陌歸塵被自家師尊拉著來到圓桌前坐下,那人還斟了杯暖茶安進他手:“總之,我們玉玉只管舒舒服服懷到產子。”

“那我生產時的疼,也會轉移給你嗎?”陌歸塵抿著茶水問。

他聽到那人低低笑了笑,說得輕描淡寫,不知是信手拈來的甜言蜜語,還是無心出口的真話:“嗯,百倍反噬。”

“百倍這麽疼,你還要我生?”

“只要我們玉玉開心,萬般負累,不過如此。”

聞言,陌歸塵沒再說話,也沒當真,面無表情張嘴,咬住師尊餵到嘴邊的小酥肉,食不知味嚼著。

用完膳,侍女又送上碗安胎藥,陌歸塵聞著濃稠酸澀的藥味,皺眉:“苦不苦?”

“不苦。”

魔尊大人將信將疑嘗了口,還真不苦,甚至有些清甜,因為味覺被某人刻意控制著。

再喝一口是粽子糖味。

又喝一口是小魚幹味。

接著便是雨後青提味。

……

當喝到貓薄荷味時,魔尊大人終於按捺不住嫌棄道:“你幼不幼稚啊。”還是情不自禁舔舔唇角。

“討道侶歡心算幼稚的話,那我很樂意幼稚一輩子。”

“無聊。”

老得年齡都難以考究的人,此刻愉悅得像個得到糖的孩子,還小心翼翼伏低頭,去聽他的孕肚。

陌歸塵:“……”

魔尊大人簡直無話可說。

還醫修呢?

陌歸塵都不忍嘲諷自家師尊了:“一個多月,聽不到胎動的。”

“胡說,他們在和我笑。”

“……”

“還說,喜歡爹爹。”

“……”

陌歸塵沒忍住翻了個白眼,面無表情推開對方,走去榻邊:“我想歇了。”

如今開春,這兩日天氣有些燥熱,他剛躺下,便感覺到身後人在默默替他納涼。

待他呼吸趨於平穩細微後,那人撿起地上的果子,推門而出,臨走前還特地施法調控了一下殿內溫度。

魔尊大人自然不能乖乖睡覺,聽著那人漸行漸遠,爬起,來到護法殿主殿。

滿屋檐的燈下。

青年靜坐發呆。

不知多久後,他恍惚發覺院中多出道氣息。

陌歸塵換了只手,繼續托腮,漫不經心吐出懶洋洋的調子:“有話快說。”

“殿下,這十年間,你每一次應戰,主上都在暗中看著你,你傷,他陪著你傷,你痛,他陪著你痛。”

“然後呢?”

“你難道沒發現你這十年間受到的那些傷痛,總能一夕之間離奇自愈麽?那只是被轉移走了而已。”

“然後呢?”

“我也不知是不是你童年戲言,但主上卻記住了,是殿下說要‘名揚天下’,也是殿下說要‘和師尊並肩而立’。”

“然後呢?”

“我……”

二竹弋沈默一下,“我只是希望殿下能——”開心點。

話未完,已被對方打斷。

“能什麽?原諒他嗎?你不用一遍遍與我解釋他的苦衷與動機。”陌歸塵扶著門框站起,面無表情轉身,直言不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沒有全盤否定他,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與他不是一路人。”

青年跨過門檻,往殿內邁去:“不是他不好,而是,曾經滄海難為水。”

“殿下誤會了,我並非執意要你原諒誰,選擇誰,我只是不想看你郁郁——”

二竹弋擡眸,那人早已消失不見,未來得及出口的話凝固在唇齒,化作個強顏歡笑。

*

浮華派。

自打上次意外遇到兇煞圍剿那遭事後,門派折損一半弟子,顯得整個山峰都有些空寂蕭條。

華雲舟乘著夜色而歸。

他低頭看了眼掌心的粽子糖,那是特地下山買的,逛了七八個集市方才尋到這麽點。

正峰主殿,小靈藕乖乖坐在椅子上,怯怯盯著華雲舟。

它小聲喚道:“師伯。”

華雲舟輕嗯一聲,將手裏的糖都放到臺面:“拿去吃吧。”

“真的嗎?”見到這糖,小靈藕霎時雙眼放光,趴在桌沿站起來才能夠那堆糖,急切抓回來,迫不及待開吃。

華雲舟垂視這些糖,情難自禁想起些回憶。

起初,這門派其實他妹妹歸雲真人一手一腳創立的,後來妹妹想雲游四海,他們兄妹情深,二話不說便應下幫妹妹好好守著門派,再往後,妹妹帶回個女嬰,沒多久便撒手人寰,讓他多多照顧一二。

妹妹遺願,他自然義不容辭,非但日益壯大門派,更是將那女嬰視如己出。

而這粽子糖便是小姑娘家鄉的特產。

妹妹說小姑娘叫“歲愉”,意為:長命百歲,歲歲康愉。

他沒有辜負妹妹所托,小姑娘長得很好,只是後來,宗門來了個混世小魔王,不講規矩,還與他各種不對付。

其實也不打緊,罵幾句,小罰一下便讓小魔王得過且過去了。

兩人還常常結伴,到處調皮搗蛋,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是後來——

因為那個混世小魔王。

他的小姑娘沒能長命百歲。

怎麽可能不恨?

他恨不得他死。

只是恨了這麽多年,忽然發現自己可能恨錯人了。

……

華雲舟微嘆一聲退出回憶,打量這只與那個混世小魔王七八分相似的小靈藕,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

“額……”

感覺被摸了摸腦袋,小靈藕茫茫然擡眸,咧嘴,露出滿口小白牙笑笑,清脆道謝:“謝謝師伯。”

原來小魔王笑起來是這樣的啊,華雲舟也回以個笑:“你比你主人討喜多了。”

“啊?”

小靈藕眉眼蔫下,不假思索吐出口中的糖,眼底不舍,嘴裏卻說:“不要你的糖。”

它踉踉蹌蹌跳下椅子,還差點摔倒:“你講別人壞話!你壞!”然後頭也不回跑走。

華雲舟楞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大師姐林月見忙打圓場:“師尊莫惱,小孩子都這樣,心性不定。”

她抓起桌面的糖果:“我去哄一哄便好。”

話畢,趕忙追出去。

林月見追了好一會兒方追上小靈藕,溫聲細語哄幾句,小靈藕便眉開眼笑接走粽子糖。

轉身的功夫,卻見落霞峰山腳下有團葉影詭異簇動幾下,林月見臉色凝重,連忙趕過去。

不知是否錯覺,她方才那瞬間似察覺到絲魔氣。

大師姐狐疑環顧四周,此刻風止,林靜,什麽異樣也沒有。

*

這兩日,陌歸塵平靜得有些出奇,雖寡言少語,但也乖乖聽話,很是任人擺|弄。

譬如,如今正安分坐著,由得自家師尊給他的眼睛敷藥。

那溫馨氛圍,連一旁的婢女都膽大得忍不住打趣:“我先前還不理解仙門那對怨侶怎會因孩子恩愛兩不疑起來了呢,如今看來,這種產生共同血脈的羈絆,還真是奇妙啊。”

陌歸塵沒理會小婢女們的竊竊私語,只道:“這藥都敷兩天了,好像沒效果。”

雪影接過條新綢緞,綁上徒弟雙眼,寬慰說:“萬事有師父。”

陌歸塵驀然沒頭沒尾問:“從前還在浮華派的那次仙門大會,看到我在場中奄奄一息而焦急,大有種掀翻整個會場救人,再讓大家陪葬的,是你?”

雪影沒有全盤攬走功勞,坦坦蕩蕩道:“也不盡是,我們都焦急,都想救你,想要大家陪葬的,只有我。”

“哦。”

在徒弟腦後綁出漂亮的結子後,雪影捏起對方下巴:“我的徒弟,可不能受委屈。”

陌歸塵自言自語咕噥:“難怪那些傷我的人,後來都接二連三暴斃身亡。”

伺候的人紛紛退下。

此情此景,是師徒二人鮮有的交心時刻,彼此都在毫無保留地袒露心扉。

陌歸塵被自家師尊擁著:“小時候老帶我打架的也是你?”

其實那些片段殘碎而模糊,有時他會誤以為是自己在做夢,便也沒多糾結。

青年聲色淡淡的:“如果只有你帶大我會怎樣?”

雪影似乎還蠻憧憬,輕笑:“大抵是大魔頭帶著小魔頭毀天滅地?”

他滿不在乎挽唇:“那又如何?只要我們玉玉開心,這三界就合該是你的玩具。”

片刻後,語氣略微惋惜而挫敗,又夾雜一絲對敵手的佩服:“你那位好師尊還是把你教得太好了,我們玉玉都當魔尊了,竟還是比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正道還正。”

兩人倒在軟榻,雪影微微撐起身子,沒壓到陌歸塵腰腹,只恰恰好貼著徒弟身子,也才發現徒弟頭頂那雙貓耳。

“小耳朵怎麽露出來了?”

堂堂玄胤仙尊,跟得了玩具而愛不釋手的孩子,一直盯著那雙白裏發粉的貓耳又玩又親。

徒弟沒阻攔也沒動彈。

終於,半天沒說話,任他蹂|躪的徒弟不耐煩地用耳朵甩了他一巴掌,從他臂彎鉆出來,自顧自下榻。

但還是沒有把貓耳收起來,某位仙尊笑著追上去,從背後擁住慣是傲嬌的愛侶,偏著腦袋探出頭來,戳戳對方的腮幫。

擺出一副恍然大悟模樣,橫著食指抵起徒弟下頜,又撫上徒弟的肚皮:“今天怎麽這麽乖?在哄師父開心,是不是?這兩個孩子,還真是我的小福星。”

陌歸塵悶著嗓子輕嗤,惜字如金否認:“收不住。”

雪影笑得更開懷,小啄一口對方臉頰:“你那小尾巴一翹,為師就知道你在想什麽,小傲嬌。”說著便是松開環抱徒弟腰身的手臂,轉而牽上對方的手。

二人十指緊扣走出魔宮。

“來而不往非禮也,帶我們玉玉宮主出去走走好不好?”

離開魔宮,師徒二人路過某片破舊院落。

一群孩子正圍著幾株七星海棠驚嘆著要摘花:“好漂亮的花,可以吃麽?”

幾人蠢蠢欲動。

院外,陌歸塵頓住腳步,冷不防道:“越漂亮,越有毒。”

“啊?”

幾名孩子驚恐散開些許,其中一條小羽蛇煞有其事點頭。

“對!我娘就是。”

“啊?”

“我爹罵我娘是蛇蠍美人。”

“啊?”

“我娘把我爹毒死了。”

“啊?”

“我娘說,殺夫之仇,不共日月。”

“啊?”

……

陌歸塵沒再逗留,邁腿離開,師徒二人走近喧鬧的集市,一位大娘正在挎著個竹籃吆喝:“平安扣,保平安的平安扣,十塊上品靈石一對!”

一對年輕夫妻剛買完,正在互相戴平安扣。

女子:“夫君,我們互相換著戴好不好?我的平安放在你這,你可要仔細保管好了。”

男子笑吟吟替自家夫人掛好平安扣:“謹遵夫人之命。”

陌歸塵嘀咕:“那平安扣還真能保平安?”

師尊在他耳邊笑答:“信則靈,不信則泯。”

陌歸塵輕哼聲:“我才不信。”

片刻後。

陌歸塵接過平安扣。

雪影無奈搖搖頭:“不是說不信?口是心非。”

陌歸塵拎著平安扣一把卡進自家師尊腰封:“守護好了。”

雪影輕笑聲,亦是低頭,慢條斯理替徒弟扣上平安扣:“那玉玉也要護好為師的平安。”

*

夜深人靜。

陌歸塵坐起身子,伸手,指覆碰上枕邊人的臉,看不見,便只能靠手指輕輕盲摸對方五官,尾指剛好壓到對方的唇,溫溫軟軟的,他奇怪地想,不知死後會不會變得冷硬?

月光投進一捧白霜。

陌歸塵湊低頭,剛好穿過那束月色,緩緩靠近自家師尊。

兩張唇貼得很近,但他並非是想吻對方,只是循著貓性本能去嗅對方的鼻息。

那一刻很奇妙,他完全失去身體控制權,迫切想確定這人還有沒有呼吸。

好半天,才自言自語吐出幾個字:“其實你挺好的。”

本該熟睡的男子忽地扯住他手腕,陌歸塵猝不及防跌下去,趴進自家師尊懷裏。

緊貼的胸腔微震,師尊抵在他腦袋的下巴動了動,出口的嗓音染著點慵懶的啞澀。

師尊:“有多好?”

陌歸塵:“……”

那人的話還在繼續,聽起來風流又撩人:“能在殿下口中得一句誇讚,實屬不易,為師得用留音石錄下來,反覆回味。”

陌歸塵:“……”

陌歸塵:“你裝睡!”

師尊:“被你摸醒的。”

師尊:“幸虧醒了,不然多虧。”

陌歸塵:“……”

他沒好氣跨過自家師尊的腰腹,翻身下榻。

“去哪?”

“去給你挖墳!”

師尊似乎又被逗樂,笑得更開懷,甚至陪他胡鬧:“那你先挖一會兒,為師再多聽兩遍這留音石。”

*

庭中,不知何時架起個火盆,烈焰熊熊翻騰,陌歸塵倚在檐角下取暖。

他神情淡漠擡起拳頭。

緊握的掌伸到火盆上空。

松開五指。

手心掉下枚平安扣。

呼一聲,綁平安扣的掛繩在火中扭曲變形,刷地騰起束火苗,眨眼落成灰燼。

平安扣還在劈裏啪啦燃燒。

燭火映照陌歸塵蒙著白綾的臉,映出一對迷人笑靨。

任誰遠遠看去,都只道這是神明最忠誠的信徒,噙著最爛漫的笑容,送上最虔誠的祝福

——“我當然是信的,師尊,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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