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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始無終,輪轉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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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始無終,輪轉而回。

41.

聞箋目光疏離,漠然掃視對面人,對面人卻是氣定神閑,回以個笑,挑釁意味甚濃。

懷裏的貓,窸窸窣窣挪身子,往袖口深處縮:“阿嚏!”

小貓晃晃腦袋。

兩只前爪抓抓鼻頭又是一聲:“阿嚏。”

聞箋沒理會對面人,轉手給貓探了探脈,便是離開。

七彎八拐找到個露天小庭院,開始熬制丹藥。

他單手托著小貓,小貓被施加暫時性秘術,懵懂混沌,加之本體過小,恍若初生兩月的幼崽。

分明瞧不見,還是用一雙異瞳滴溜溜望他,好奇十足,又埋首,蹭著他掌心胡亂嗅嗅,也不知嗅到什麽氣味,忽而愜意躺下,伸出爪子玩他發梢。

“喵嗚。”

聞箋輕笑,從儲物法器取出個精致的月白藍小挎包,反手套在小貓脖子。

被更為新奇的物件吸引,小貓停下動作,端坐起來,大抵是體型小,腿短便,坐得有些劈叉,它低垂著腦袋,用鼻尖拱拱自己胸前,嗅到點甜香,立馬舉起前爪,殷切搗鼓小荷包。

最後叼出只水煮大蝦。

蝦是去殼的,只有個完整的去線蝦仁,小貓吃起來不硌嘴,正用兩只爪子捧著啃,吃相斯文乖巧,細嚼慢咽,邊啃邊“唔嗯”叫。

“唔嗯。”你在幹嘛呀?

“熬藥。”

“唔嗯。”你在幹嘛呀?

“熬藥。”

“唔嗯。”你在幹嘛呀?

如此幾遍,聞箋輕撫貓腦袋,仍是耐著性子,低聲回:“在給你熬解藥。”

……

搗騰半天,順利給貓餵完藥,藥裏有下安神靈草,小貓很快也安睡過去。

聞箋把徒弟送回寢殿。

他語氣平靜,卻透著無形警告:“別擾他清夢。”

雪影自顧自坐在原位,未將聞箋的話當做一回事兒,嘴角小幅度扯起點笑,不屑奚落:“我固然弒不得主,可也不見得你就能奈我何?”

聞箋淡淡看人。

雪影指端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扶手,語焉不詳:“不信?那就拭目以待。”

夜裏,竹屋。

陌歸塵又做了夢,夢回初入魔界那段時日,那時他一眼就看見魔界最高的那座主城,裏面住著最尊重的魔界之主。

他只感嘆,城樓真高。

其實,他從未想過要奪走魔尊之位,可不知為何,自己還是被卷進奪位紛爭。

那夜,血染八百裏枯城,斷臂殘肢堆疊如山,食人鳥獸盤旋夜空,俯沖而下,一場爭先恐後的掠奪,再次掀起血雨腥風。

他垂視沾滿鮮血的手。

天空染墨般漆黑,沒有星辰,沒有月光。

陌歸塵側身抓緊陪他趟過屍山血海進魔界暫時避難的小妖,喉嚨澀得發緊發燙:“天好黑,這次,真的回不去了。”

小妖為幫他擋劍,身受重傷,口吐鮮血,仍笑著寬慰:“怎麽總說天黑,回得去回得去,你等我傷好,我幫你點燈,送你回家。”

他沒等到小妖傷好。

小妖日漸虛弱。

他只知,吞服九轉還魂丹能醫治,可自己缺乏一味罕見靈草,更沒適配的丹爐煉藥。

他倒是聽說上任魔尊有個怪癖,酷愛收集各種丹爐,藏在魔宮禁地私庫,而那味罕見的靈草,更是生長在魔宮禁地。

開啟禁地大門的唯一鑰匙……是魔璽。

陌歸塵抱著只黑狗,小妖已經虛弱得連人形都維持不了,他心中自我寬慰,一定還有其他法子的,一定還有的。

可低頭再看小妖。

一滴水珠還是從眼角墜落掌背。

要不……妥協吧。

當時魔界的奪位之爭還在繼續,喪命他手的只是部分黨.派,無論他是否願意,事實就是他被迫趟進渾水,無法將自己摘出來,且那時更有不少家族暗中買他的命。

其實,他與小妖只想安安分分養傷,早日離開魔界,卻連遭幾波暗殺,小妖實在虛弱,經不起再一次逃亡的顛沛流離。

可暗殺還是接連不斷,後來,更是大張旗鼓,暗殺直接轉到明面,幾大家族結伴,堂而皇之取他性命。

……

竹屋內。

聞箋自覺扣回玉鏈,閉目打坐,任小貓躺在他腿熟睡。

睡夢中的貓,不知何時變回人形,腦袋枕在他腿,手心忽然抓緊他衣角,喃喃自語:“為什麽呀?只是想回家。”

“只是想回家。”

“為什麽都要逼我?”

聞箋倏然睜開眼,目光直視前方,徒弟的咕噥囈語還在,語氣軟而含糊,悶聲悶氣的。

換作平日清醒,絕對不會出現這般脆弱姿態。

離開的日子,這人學會了逞強,所有的委屈與不甘,只有在最不清醒時,方不會被揉碎吞回肚子。

聞箋輕嘆,手掌落在徒弟肩膀與肩胛骨之間的位置,有一下沒一下輕拍安撫。

夢中人也漸漸收了聲。

*

翌日。

陌歸塵是從自己的寢殿醒來的,來到竹屋,問出心中疑惑:“我很好奇,為什麽你得知我的魔尊身份,既不惱怒也不震驚?”

聞箋:“其實——”

陌歸塵:“其實你早有懷疑?”

“可……至少也該生氣才對不是嗎?我可是魔,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我手上沾滿鮮血。”

“因為我是師父。”

“然後呢?”

“錯不在你,是師父的錯,是師父沒保護好你。”

陌歸塵倚靠榻邊,“偷瞄”聞箋一眼,旋即別開頭,抱起手,輕哼句:“別以為說些煽情話,我就會輕易放你走,感情牌在我這行不通。”

聞箋沒與他計較,面不改色伸出雙指,摁來他眉心。

陌歸塵也沒抵觸,片刻後,他看到了些畫面,那是聞箋在施法與他共享視野。

視野裏漂浮著個神元。

那神元近乎透明。

神元顏色越純粹單一,越純善,陌歸塵還沒見過透明的神元,他禁不住問:“誰的?”

“魔尊大人的。”

陌歸塵一時語塞,倏地騰起身子,旁人喊魔尊大人,他素來無感,獨獨聞箋這一聲“魔尊大人”直叫人陷進個怪圈。

見鬼了。

怎麽有種調情的錯覺。

魔尊大人郁悶甩了甩尾巴,微怒拂袖,匆匆下床,出門時還險些撞上門框,訕訕頓了頓,忙回頭呵斥:“你亂喊什麽!”

一天天的!

能不能正經點!

陌歸塵出了竹屋,也離開魔宮,月圓之夜將至,魔宮是暫且不能待的。

漫無目的青年出了魔界,不知不覺間來到若水河畔。

這河來得怪異,既不知源頭,也不清楚盡頭,甚至時隱時現的,以往陌歸塵以肉眼乍看,看到的是向東流,如今失去視覺,聽覺異常靈敏,他感知到這河似乎又是向西流的。

陌歸塵不解蹲下。

他把手指插進河面,沒有預料中的反弒,反倒騰起股祥和氣息,有些親切,莫名的,他想到了聞箋。

似被這念頭驚到。

他無語失笑,這也能聯想到師尊,可真是有夠昏頭。

待了一天一夜的青年,終於篤定起身,卻迷惑不解皺眉。

這條河是個閉環。

源頭也是盡頭。

大抵是呈現一個蛇咬蛇尾之勢,蛇之頭,銜接蛇之尾,無始無終,輪轉而回。

無限循環。

夜色漸沈,天際烏雲散去,月圓之夜再次到來。

陌歸塵早已布好結界,合上眼,卻無任何失控征兆。

他伸手。

摸摸心口的薔薇花,薔薇花沈靜安息,無絲毫異動。

陌歸塵又在原地停了半晌,依舊如此。

他剛撤掉結界,遠處也傳來些腳步聲與對話。

“那老人家沒誆咱們,這用石灰水泡過的柿子確實不澀,好清甜爽口。”

“陌兄?欸!陌兄!”

“陌師兄,陌師兄!看到你真好,我們還想著如何混進魔界哩,結果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陌歸塵沒糾結三人為何夜半三更出現在若水河。

他神色微凝:“你們方才說什麽?”

輕衣不解:“柿子,你要麽?”

陌歸塵:“用什麽泡?”

黃銀:“石灰水,我們半路遇到位老人家,在賣脆柿,他說石灰水去澀。”

陌歸塵輕念重覆:“石灰水……石灰水。”

他恍然醒覺:“石灰,土下埋的是石灰,養煞,月圓之夜……”

“昂?什麽土下石灰?”

青年沒再逗留,登時消失,目睹這莫名其妙的轉變,三人異口同聲:“不是!”

黃銀:“我們!”

輕衣:“還沒!”

黃金舉起個小光球:“還你東西啊!”

*

另一邊,華雲舟頭疼不已,他看著半空的地圖。

這些幹屍實在強悍,派出去的弟子紛紛傳信求救,自責無能,阻擋不了。

“師尊您看!”

一名弟子在地圖上劃出根線,“根據他們所行軌跡,弟子發現是直線。”

弟子指尖又是一劃,順著那路線繼續移動,其餘人也好奇瞧著,只見坐落在那線上的,只有一個宗門:

天一門。

先前被惡靈滅門的門派。

華雲舟心中驚駭萬分:“快!去天一門!”

天一門。

月圓之夜,寒鴉鳴啼,陰風淒淒,天一門山腳下,唯有一名守山小弟子,正哆嗦抱手。

落葉簌簌飄落,一道紅影從中穿出,款款現身,那模樣,是他從未見過的驚艷絕倫,可是夜半三更出現在此著實可疑,小弟子連忙抽劍,佯裝鎮定厲聲喝道:“誰?”

“你……是人是鬼?”

陌歸塵沒理會那人,徑直往山上走,小弟子不樂意了,提劍追趕:“大膽!速速下山!這裏不容你放肆!”

陌歸塵嗤笑:“你不想死的話,就趕緊下山。”

“別怪我不提醒你,子時未過,還有一刻鐘時辰逃命。”

小弟子惶恐抱劍,往日守山只覺得冷清,今夜,卻總感覺陰森駭人,連那風都帶著種化不開的陰怨,被人這麽一提點,他更確信,絕對不簡單。

“什……什麽意思?莫非這裏要鬧鬼鬼鬼啊——”

小弟子話未完,腳下一滑,踏空滾下了臺階。

恰滾到剛趕來的眾人跟前。

華雲舟怒不可遏擡頭,朝臺階盡頭的青年罵道:“陌歸塵!你這人!竟然連這麽一個小孩子也欺負?”

陌歸塵:“……”

小弟子扯扯華雲舟衣擺,忍痛解釋:“華……華掌門?是我自己摔的,那位師兄是好心提醒我離去。”

華雲舟怒其不爭瞪人,又是一頓責備:“你看看你,還威脅旁人!我看你真是反了天了!”

他也顧不得聞箋先前的話,抽了劍便飛上去:“今日,我便替你師尊,收拾你這孽障!”

陌歸塵輕然避開這一劍。

問:“腳下土,什麽顏色?”

華雲舟一楞,怒到無語,沒好氣道:“自己沒眼看?還使喚起長輩了?”

還是皺眉,敷衍道:“黑色。”

卻又是一頓驚駭:“黑色?”他分明記得是黃土的,且如今再放眼望去,整座山頭寸草不生,只有些突兀不已的桂樹,越發枝繁葉茂。

桂樹,又名招魂樹。

而天一門,是被滿門滅門的,死相慘不忍睹,哪怕得超度,也難洗清怨念。

若被有心人利用,後果不堪設想,華雲舟連忙揮劍劈開土壤,劍芒深邃,劈出三米深坑。

坑下是白茫茫的一層石灰。

不!

不可能!

那日明明沒挖到石灰!

“是你?”華雲舟愕然看去陌歸塵,“又是你在搗鬼?”

陌歸塵沒理會無時無刻不朝他發癲的華雲舟,聞到空氣漂浮的石灰味道,他心中了然,果然有人在養煞。

寂夜,忽而響起道尖銳鳴叫,直刺進每個人的魂魄,刺得人頭皮陣陣發麻。

天際,烏雲散去,慘淡的月,白霜般散落,土下開始吱啞啞地響,是有數不清的東西在撓棺材,指甲掛過木板的聲音,刮得人皮膚不寒而栗。

“什麽……什麽東西?”

在場人硬著頭皮,惶恐挨在一起,“屍變了麽?”

華雲舟回頭,對著眾弟子大聲喝道:“快結陣鎮壓!”

陌歸塵瞥人:“沒用的,已經出來了。”

華雲舟:“?”

陌歸塵懶洋洋指指:“在你身後呢。”

華雲舟猛地回眸,一張煞白爛臉百倍放大在眼前,那兇煞的眼眶無眼珠子,汩汩流出死魚般的腥臭味。

正是天一門掌門。

還被剝去皮層,周身血肉模糊,還附著層黏液。

“嘔。”

兇煞狠戾,毫無保留便是對著華雲舟下死手。

兩人交手,不分你我。

眾人合力結陣,煞氣剎那破土,浩瀚怨念沖破層層禁錮,直逼天際,月色幽幽照落,整座山頭都籠罩在一種陰森詭異之中。

“噗!”

十幾名弟子反噬吐血,那邊還在應敵的華雲舟一時便失了神,天一門掌門趁機發起攻勢,千鈞一發之際,陌歸塵甩出記鞭子,把華雲舟救走,打出的符咒,也暫且鎮住兇煞頭目。

華雲舟哪成想,險些喪命時,施以援手的,竟是陌歸塵,他正醞釀措辭,腹稿還未出,便聽師侄道:“想自尋短見就去跳崖,少在此礙手礙腳。”

華雲舟語塞:“……”

他橫眉冷道:“你殺死我的書兒,還重傷我的月兒,又害死我的愉兒,我此生與你不共戴天。”

陌歸塵也非好脾氣的主兒:“你好歹是一派掌門,怎麽就糊塗至此,你我之間隔著一個聞箋,我怎麽可能——”

聞箋……

他輕念這名字。

所有的事情,首當其沖的固然是他,可細想之下,牽連的不都是聞箋麽?難道過往種種,皆是沖著聞箋來的?

對面人卻反駁:“你聞青梔本就大逆不道,性情乖張,還修煉邪術,墮落成魔,你居心叵測,少用這些說辭來蒙騙他人。”

“再且,你逼得我們師兄弟反目,不正中你下懷?更是方便你以下犯上將人擄回魔界。”

這下,陌歸塵真的是怒極反笑:“冥頑不靈。”

華雲舟也不遑多讓:“狼子野心!”

這片山頭,陸陸續續破土而出好些被剝掉皮囊的兇煞,眾人頭疼不已應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山下又傳來陣陣騷動。

陌歸塵皺眉:“什麽動靜?”

華雲舟:“不好!是幹屍!”

他一轉頭,成群的幹屍已經沖上山頭,眾人已有些疲於應戰,愁得一籌莫展。

便眼睜睜目睹,兇煞與幹屍融合為一體。

“合……合體了?”

“師尊!這可如何是好?”

“光是兇煞便——”

話未完,原地忽而騰起陣黑霧,“這……這又是何物?”

在場弟子哪見過今夜這般接二連三的場面,皆是被嚇得怔楞,不少年幼膽小者更是小聲抽泣,不會死在這吧?

爹啊娘啊!

孩兒還不想死啊!

“師尊!掌門師尊!我還不想死嗚嗚嗚!”

華雲舟側眼,只見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蹲在地上哭泣,他惻隱之心微犯,將那孩子摟著懷裏:“別怕。”

那瞬間,他竟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陌歸塵。

陌歸塵自然也感受到華雲舟的視線,他無語“嘖”了聲,“看我幹什麽?我說了與我無——”

那人打斷道:“你可有法子應對?”

陌歸塵話音戛然而止,與他不對付十幾年的師伯,竟破天換地向他服軟?

這世界大抵是瘋了。

他支吾了一下:“我……我試試吧。”

陌歸塵神色凝重,剛擡掌畫符,合體的兇煞與幹屍,竟連同黑霧一起消失了。

就這麽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三確認後,眾人作鳥獸散。

*

陌歸塵神色懨懨回到魔界,直奔護法殿,如今擺在眼前最可疑之人,就是二竹弋。

陌歸塵到來時,二竹弋正在削柿子,見人到來,他端上切好的果塊:“殿下大駕光臨,我受寵若驚呀,這新切的柿子還挺清甜脆口,殿下可要一嘗?”

陌歸塵直接開門見山:“上任魔尊死灰覆燃?”

“你是他的狗?”

二竹弋放下果盤:“殿下慣愛說笑,我當初極力擁護你上位,自然是您最忠誠的狗。”

“你覺得本尊會信?”

二竹弋雙指夾住距離咽喉半公分的劍尖,淡淡笑道:“我說,殿下何時能改改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壞習慣?”

“我們好歹相伴十年,夙興夜寐,勞心費神為殿下分憂,竟換不來殿下另眼相看?”

“我真的很傷心。”

“難道只有我死,方能換殿下一點信任?”

陌歸塵收了劍:“少在這使苦肉計。”

“殿下捫心自問,我做過什麽背叛你的事?”

陌歸塵啞然。

確實沒有,華雲舟誣陷他,還能拿出所謂“證據”,而自己就純屬是“口說無憑”,倒是比那老家夥還不光明磊落。

陌歸塵斜覷瞟人:“那你最好夾緊你的尾巴做人,仔細陰溝裏翻船。”

這些年渾渾噩噩度日,他其實蠻消極的,對生也不抱多大希望,不自尋短見是曾有人拿命相救,後來便是伏魔大戰,沒負隅頑抗,倘若能死在師尊手下,大抵也算是他這一生最好的結局罷。

然而,師尊卻沒取他性命。

加之各種事情接踵而來,紛紛擾擾的,甚至隱約牽連出當年真相,浮現出點不為人知的苗頭,讓他不得不著緊幾分。

如今細細回想,陌歸塵難免生疑,有那麽瞬間,他覺得冥冥之中,有無形的手,在推動他往既定的軌跡走去。

他腳下站的是別人鋪好的路,更為毛骨悚然的是——

乃至他所看到的世界,都是別人想讓他看到的。

真若如此……

那背後之人到底是誰?

而這一切的背後,和當年之事到底有沒有關聯?

如果有,那又是為什麽?

*

夜,萬籟俱寂。

陌歸塵隨意挑了處建築,仰躺屋頂,思來想去半天,毫無頭緒輕嘆聲。

他飛落地面,拾掇回往日的散漫不羈模樣,往書房走去。

書案還堆著淩亂的古籍。

大多數是醫術,偶有些奇聞雜談,他匆匆收拾,不慎掉下本,撿起,指腹剛好壓到兩個字。

邪神。

怎麽又是邪神?

真是陰魂不散,好奇心作祟,陌歸塵指腹慢慢往下移,繼續摸出些字來。

【邪神無心,得以無堅不摧,不老不死,不傷不滅】

陌歸塵輕笑,恍惚間,他想到曾經的一些畫面。

是幼年,他覺醒本體,聞箋哄他說每個人都會有小秘密。

那時的師尊,還與他交換了一個秘密,那人抓住他毛茸茸的爪子往自己心口摁,說:“這是師父的秘密。”

年幼的他,清楚感知到聞箋的小秘密是沒有心跳。

聞箋也沒有心。

這人固然強大,但他倒沒荒唐至此,將聞箋當成邪神,畢竟神又怎會屈居一個修仙門派。

微斂神思,他又繼續。

【邪神之心乃邪神命門,唯一可弒神之法是……】

是什麽?

指腹往下摸索大半頁。

都沒摸出半個字。

陌歸塵無語合上古籍,倒也沒再糾結,只把這些書籍整整齊齊收好。

整理完書籍,他來到竹屋,聞箋已經歇下,安安靜靜躺在榻內,陌歸塵走過去,手指摸上師尊手腕,探了探脈搏。

依稀能診出這人的靈氣正緩緩恢覆,陌歸塵心下也稍安然,疲憊感愈漸襲來,便就這麽趴在榻邊睡著了。

月光傾灑而進,霜華柔和覆落紅影,竹屋簾子被掀起,雪影迤迤然走進來,刺破指腹晃晃。

“小徒弟該進食了。”

聞箋端坐在榻邊,反手掀開衾被,露出軟蒲團上的小貓。

雪影落座到另一邊,反手將血珠抹到聞箋手背。

熟睡中的小貓聞到甜腥味,伸出舌頭舔了舔,貓舌有倒刺,舔起來,有點酥酥麻麻的刺癢感。

聞箋蹙眉,擡手變出把戒尺,就往雪影手心打了一下,那手頓時浮起道紅痕。

雪影:“嘶。”

雪影吃痛,卻反笑調侃:“你怎麽這麽變態?哪有人打自己的?”說著便要把徒弟攬進自己懷,卻又生生挨了一戒尺,被迫抽回手,不滿瞟人:“嘖,你不讓我抱,自己也不願意抱,到底要如何?”

“認真餵。”

“我怎麽不認真?倒是你變態得很。”雪影聽著聞箋的話,意味不明瞟人,自顧自說話,“啊?你確實變態,把徒弟的廢骨藏得嚴嚴實實的,可不就是變態麽?”

“我可憐的小家夥……”

雪影食指一點,半空霎時變出道水鏡。

鏡中是師徒重逢那日,陌歸塵於秘境中破幻境的場景。

青年一掌轟碎眼前幻境,絲毫未有反噬,畫面被人刻意往他身後一拉。

正有道白影站在青年身後。

“咱們可憐的小徒弟,怎麽就不想想強行破幻境為何不會遭到反噬呢?因為他看到的,是師父的回憶。”

“嘖嘖嘖……聞箋啊聞箋。”

雪影繼續操控水鏡,畫面一轉,幻境又在繼續,是以白衣仙人的視角構建的,他眼底下的白骨,顯然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孩,小孩嘟嘟囔囔喊“聞箋”。

脖子上還掛著串鈴鐺。

滿山頭亂跑。

畫面繼續變幻。

白衣仙人打開空空如也的廂房,從死去的徒弟房中翻出一尊小靈藕,那是年幼的徒弟,磕磕絆絆煉制出來的靈藕。

小靈藕早已沒靈氣,儼然是副死藕,如同他那身死魂滅的徒弟。

白衣仙人給小靈藕渡靈氣。

第一次時。

小靈藕睜開眼睛,實力強悍,哪怕小小一只,放到外面,也能橫掃一宗門派。

白衣仙人沈默。

第二次時。

小靈藕睜開眼睛,聰明機靈,慣會察言觀色,規規矩矩朝他行禮叩首。

白衣仙人沈默。

第三次、第四次……日升月落,無數個夜深人靜後。

小靈藕再度睜眼,歪著脖子打量眼前人半晌,眉歡眼笑,跌跌撞撞跑過去:“師尊。”

白衣仙人微怔,穩穩接住小靈藕,此後十年,無數個日夜,小靈藕都會因靈氣枯竭而死去,又因得渡靈而覆活。

周而覆始,生生不息。

水鏡之外,雪影望著聞箋帶走小靈藕,將其打扮得華貴漂亮,又教其讀書寫字,偶爾還給人念話本解悶,更是時常縱著小靈藕滿山頭亂跑。

他在看它,又似不是看它。

畫面一晃。

滿山頭亂跑的小靈藕身後不知何時多出個小孩,二者你追我趕,嬉笑打鬧。

“師尊。”

“師尊。”

……

兩道聲音來回變幻,又愈漸湮沒在鈴鐺聲裏。

深冬季節,落霞峰的積雪堆出厚厚一層,一人一藕鼻尖凍得通紅,卻笑著彎身撿雪,搓成球互相扔雪球。

聞箋挽起件小披風。

走過去。

雪白的球團,倏地朝他這邊飛來,他淡笑側頭,慣性輕躲。

再回眸時。

整座峰頭空空如也。

茫茫天地,唯餘一片白,落得個皚皚幹凈。

……

水鏡畫面就此中斷。

雪影挑眉瞥人。

“聞箋,你還挺瘋的。”

聞箋沒理會雪影的嘲諷挑釁,他用靈線穿破軀體的手腕,靈線一頭虛虛搭在陌歸塵嘴角,血水順著靈線慢慢流淌,滴進徒弟口中。

“嘖嘖嘖,君子端方呀。”

“可你越躲躲閃閃,越說明你心裏有鬼,為什麽就不敢承認呢?真是天塌下來,都有你聞箋的嘴頂著。”

見人不理他。

雪影聳肩,轉而盛情邀請道:“要不要摸摸小貓耳尖?他耳朵很敏感。”

聞箋冷眼瞥過去。

雪影無所謂道:“自己養大的,摸摸怎麽了?”

“不騙你,真的敏感。”

雪影說罷,取下一小圈細細的黑色藤蔓,卡上小貓耳朵,倏地,細圈被貓耳彈走,雪影含糊低笑:“是不是很敏感?”

而後意味不明看聞箋:“你想的是哪種敏感?”

“噢?”

雪影指尖輕壓唇部,擺出副恍然大悟的暧昧神情。

“其實你想的那種,也不是不行,兩師徒客氣什麽?你真的很會取名,咱們的小徒弟確像株青澀的花。”

“青梔,青澀的梔子花。”

“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況且我們小尺玉金尊玉貴,外頭那些雜碎沒一個配得上他,還是得師父親自來方行。”

雪影指尖一勾,陌歸塵似被控制一般,突然動了動,嘴上說著夢話,手心恰好摁在聞箋心口處。

聞箋低頭。

徒弟掌心撫上他胸膛,以夢語的形式,道出曾說過的話:“聞箋哥哥,你這裏好燙啊。”

聞箋靈絲勒住徒弟中指,瞬間把罪魁禍首,那根可操控傀儡的黑線,從徒弟身子扯出,反手便是一掌。

雪影輕笑,輕松接住聞箋的攻擊,他低頭看著夾在他們中間的陌歸塵,別有深意低笑:“搞那麽大動靜,吵醒了小徒弟可如何是好?他一看,有兩個師尊,瘋了怎麽辦?我可不負責哦。”

“不過……”雪影指尖輕點唇角,若有所思道,“兩個師尊,豈非有雙倍快樂?這個我倒可以負一下責。”

聞箋終是忍無可忍。

將雪影轟出房門。

雪影穩住身影,看了眼落在他身的禁制,挽唇,冷笑。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今晚怕是不能得魔尊殿下臨幸,甚是寂寞。

嘖。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尋什麽樂子解悶好呢……

*

房中,聞箋起身,他剛把陌歸塵抱回寢殿。

那人忽地爬起來,下了床,徑直越過他,自顧自走出房門。

這狀態很像夜游,聞箋沒強行叫醒人,默默跟上去,一路跟著人出了魔宮,來到主城那座城樓下,踩上臺階,上了樓頂。

他看著徒弟停在樓頂,抱腿坐下,安靜挨著墻,紅色的一團,孤零零縮在樓頂角落。

凜冬季節。

夜裏開始下雪,霜雪紛飛,靠在徹骨寒冷的墻的青年,越發情不自禁蜷縮。

聞箋目眺遠方河山,這座城樓確實高,站在樓頂,放眼遠方,能俯瞰萬家燈火。

細雪霏霏,霜風拂來,空寂回蕩整座城,銅鐘鳴響時,還能聽到遙遠歲月裏的對話。

年幼的孩子笑得明媚爛漫,目光灼灼望他,認真又執拗——

“倘若我們日後走散,我就往高處爬,等著師尊來接我回家。”

雪還在下。

聞箋撐起傘,來到陌歸塵腳邊,拂掉青年發間碎雪,摟過徒弟肩膀,讓人往自己腿側挨靠。

就這麽靜靜站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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