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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情不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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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情不知起

祈清和在他懷裏昏迷了五個晝夜。

這場風寒來勢洶洶, 燒的她意識糊塗,渾身都燙。

可應知離不是能驅疫的神,他對疾病也無可奈何, 只能小心翼翼照料她。

白日裏,他會去附近尋來花蜜瓊漿,含來山泉, 並一點一點從唇齒裏渡給她, 讓她不至於虛弱脫水。

夜間, 他將她整個人都裹在身體裏, 替她隔絕風雪,驅散嚴寒與恐懼。

可祈清和的病情依舊沒有什麽好轉,她像折翼的雛鳥, 不, 更像折翼的蝴蝶,就那樣輕飄飄地墜在他眼前, 毫無知覺意識。

於是應知離不得不背著她離開山洞, 在山林裏行走奔波, 去尋找他認識的,可以治病的妖獸。

比起此前她慢吞吞的行走,他的步伐顯然快了許多, 但他依舊小心翼翼,放慢了速度時刻照看她——畢竟他從沒載過任何生靈在背上。

這是應知離頭一次對人類的脆弱有了具象化的認知。

他對生老病死的態度一向是憐憫的,無謂的, 甚至是冷漠的。

畢竟他能更改因果命數,更是居住在生死交界的神, 在他眼裏,人終其一生也不過大夢一場, 輪回往生,夢境結束又開始,皆如過眼雲煙,毫無意趣。

可他背上的這個姑娘,不能死亡——起碼不能這樣稀裏糊塗的死亡。

應知離憑著記憶裏的印象來到一座青山翠竹間,法術全開暴露存在,安靜等待了須臾。

“藥獸。”他沈聲呼喚。

夢神的氣息實在太過獨特了,以至於這座山裏的所有精怪小妖都探頭探腦地跑了出來,好奇又興奮的聚集在角落裏嘰嘰喳喳相互攀談。

“那就是祖母故事裏講的夢神,終年隱塵避世的那位?”

“是,但他背上好像還有個生靈,像個人類。”

“哇哦,可夢神怎麽會和人類有交集?”

精怪小妖們交頭接耳之際,一位仙風道骨的山羊精從竹林裏緩緩踱步而出,目光訝異。

“稀客呢,我上次見到夢神您都是六百年前了。”

應知離用尾巴將背上的姑娘卷下來,輕輕托放在眼前空地上,沈聲道。

“勞煩你救她。”

山羊精目瞪口呆。

居然是個人類,山海荒澤怎麽跑進來了個人類?

不,比起這個,更讓人目瞪口呆的應該是夢神怎麽會和一個人類在一起,還專門尋自己來救她!他從來是對生死最淡然的那位神吧!

震驚歸震驚,治病而已,對藥獸而言不過家常便飯,隨著治愈的法術落下,昏迷的姑娘漸漸有了好轉。

“風寒,不致命,但需好好修養。”藥獸淡定說醫囑,“不過她畢竟是人類,老呆在這山海荒澤間像什麽話,這裏妖氣肆意,對她身體無益。”

“我知道。”應知離見祈清和呼吸平和了,探了探她額間,又用尾巴重新將人卷起來安置於背上,“我會送她回去。”

他轉身就走,從頭到尾如此小心呵護一位人類的態度看得一堆小精怪驚掉下巴。

藥獸也看傻了,什麽情況?夢神有情況了?

夢神帶著背上的姑娘轉瞬消失。

祈清和是在第六日傍晚醒來的。

意識回籠,還沒睜開眼,她只覺自己躺的地方分外舒適柔軟,還自帶溫度,愜意的感受像讓她回到了家,不,甚至比家裏的床還舒服!

她實在忍不住,打了個滾翻了個身,又用臉頰蹭了蹭身體挨著的柔軟。

像賴床似的。

躺著的“床”微微一僵。

賴床完畢,心滿意足了,祈清和才在朦朧夕光裏緩緩睜開眼。

然後,她就措不及防的,直面上了一只雪豹的柔藍眼睛。

雪豹目光肉眼可見的陰沈覆雜。

……

“啊啊啊啊啊——”

短暫的沈默後,伴隨而來的就是祈清和的尖銳暴鳴。

她,她她總算知道自己為什麽感覺躺的舒服了,她躺在這只雪豹的腹部懷裏,貓科動物最柔軟的地方,能不舒服嗎!

祈清和嚇傻了,下意識想逃。

可一動,才發現整個身體都被一條尾巴裹住了,她掙脫不了。

“豹,豹子啊……”祈清和又開始飆眼淚,大病初愈,聲音都是沙啞的。

她只在動物園和電視裏見過這種生靈,但不妨礙她知道有關豹子的兩條最基本知識。

首先,是大貓,其次,是肉食動物。

完了,要被吃了。

祈清和逃跑無能,瑟瑟發抖。

應知離被她震驚了。

是震驚於她一醒來就有如此充沛的肺活量。

還震驚於她的態度。

她在怕自己,誰來告訴他為什麽?她不怕鳳凰不怕龍,連鬼都遇見過了,怎麽還能怕他的啊!

他本想開口說話與她溝通。

可是,他如果能說話,是不是會將她嚇得更慘?畢竟她目前看起來魂兒都快沒了。

應知離臉色更陰沈了。

他扭頭從旁邊叼來一朵盛著蜜漿的花,一言不發地塞在她手裏,用眼神示意她喝。

祈清和茫然無措的捧著花傻掉了,目光呆滯,似乎在說——如果你要吃我請給個痛快。

應知離闔眸,簡直要氣笑了。

如果他現在是人身,肯定被她氣得太陽穴狂跳不止。

一人一貓僵持不下,直至夕光將盡。

見雪豹始終不吃她,祈清和終於幹巴巴開口了:“你,你是我撿回去的那只貓貓嗎?”

應知離頷首。

祈清和楞住,猶豫片刻後試探著詢問:“你,你不吃我?”

應知離氣得用尾巴拍她腰身。

祈清和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好像沒打算傷害她,畢竟要吃他早就吃了。

在他似作威脅的目光下,祈清和終於鼓起勇氣喝下了他給她的花蜜,入口的味道卻讓她暗暗一喜,超好喝!

“還,還有嗎……”祈清和猶猶豫豫。

應知離冷漠地用尾巴卷走花,拒絕回應。

他熟稔的用尾巴一卷,重新將她嚴嚴實實裹在懷裏,示意她好好休息,不準再瞎折騰。

可被一只雪豹全方位抱在懷裏,實在是個太新奇的體驗了。

一開始,祈清和還渾身僵硬整個人一動不敢動,生怕自己哪裏惹惱了他下一瞬就會被他毫不留情的吃掉,緊張不安徹夜失眠。

應知離只能一晚又一晚的用法術哄她睡覺。

後來,祈清和漸漸大了點膽子,在確認了這只大貓是真的沒打算隨便吃她後,警惕心消了下去,敢主動試探著與他互動,敢在他懷裏毫無顧忌的放松睡覺。

可睡熟了也不安分,經常在他懷裏亂拱亂蹭,害得應知離不僅自身難眠,還得時時刻刻用尾巴將她摟著圈著。

冬雪消融,萬物生靈從冬眠中蘇醒,整個山海荒澤陸陸續續煥發生機。

祈清和徹底習慣了應知離在身邊的日子,她習慣了枕在他懷裏休憩,習慣了他的存在與呼吸,自然而然與他形影不離。

她再也不怕他。

應知離本在擔憂,自己沒有護她平安的能力,若遇妖邪,她往自己身後躲時,要如何應對?

可讓應知離沒有想到的是,祈清和依舊一如既往地在保護他。

她不知道他是祥瑞,傷不了人,僅憑著一點的萍水相逢的交集,她就能毫無保留的信任他。

她時常拿著一根可以驅邪的菩提木棍虛張聲勢,絞盡腦汁利用身邊可利用的一切,被她大張旗鼓氣勢唬住的妖邪還真不少,若遇到唬不過的立馬帶著他就逃。

應知離簡直覺得不可思議。

更讓他感到驚訝的,是與她在一起後,他真的再也沒受過傷。

一次都沒有。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三年。

而應知離也逐漸要將她送離山海荒澤,他想,自己報恩已盡,是時候得離開了。

所以他再一次像最開始那樣,試圖從她身邊逃離。

他知道自己祥瑞身份會給她引來麻煩,不止一次的想主動離開她,可無論他跑幾次,她就會重新再找他幾次,然後抱著他委屈極了。

“你不要走好不好。”

又一年春天,在他跑掉卻又被她尋回來後,祈清和徹底忍不住了,在他懷裏淚眼汪汪。

“你走了,我沒法忍受獨自一人的孤單。”

“我在這個世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我只有你,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我會努力保護你,給你找吃的照顧你,我會努力養你。”

眼淚落在他身上,讓應知離難得楞住了。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她聲淚俱下。

應知離看著在自己懷裏哭得顫抖的她,無數話語湧上來,想說,又怕自己貿然口吐人言會嚇著她。

他想說,你喜歡我,是依賴是錯覺,你對我的種種信任,只是你因為你當年落到孤山裏,第一個遇見的生靈恰巧是我。

當你回到凡塵人間,回到你該去的地方,你自然就不會再孤單,也不會再需要我。

祈清和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抱著他,拒絕放手。

於是應知離不得不妥協,陪她再相處一段時日。

當然,哪怕祈清和再喜歡他,而應知離也用了最大的耐心包容她,一人一貓間的相處,仍會有摩擦,她偶爾還是會惹他生氣。

譬如春日裏應知離的發情期。

在沒遇到祈清和以前,每年發情期應知離都會回夢裏獨自呆著,捱過六七日就好了。

可遇到祈清和後,應知離就沒辦法離開了。

最開始他怕自己離開,一個不留神祈清和就會誤食有毒的果實,必須時時刻刻看著她。

後來他一旦離開,她就會慌慌張張到處找自己,找不到就難過。

於是應知離就只能在她身邊默不作聲地捱著。

而這個時候,祈清和不明所以再自然而然往他懷裏鉆時,顯然就不是個非常明智體貼的決定了。

他不想對她如何,只好用尾巴一次又一次將她從懷裏撈出去,嚴令禁止她的靠近。

祈清和察覺到了他的不對,誤以為他生病了,更加緊張地寸步不離守著他,各種花露果實都采摘來堆在他身邊,還難得抓了條魚。

應知離壓著煩躁的心緒與燥熱的身體,竭力克制著自己。

原本這樣,可以稱得上一句相安無事。

終於在某一年,當祈清和遲鈍地明白了應知離在經歷什麽以後,她突如其來沒心沒肺的一句話,讓應知離只恨自己拿她沒什麽辦法。

因為祈清和鬼使神差冒了一句:“我是不是……需要帶你去絕育啊。”

……

話一出口,空氣瞬間安靜了。

祈清和顯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因為應知離的臉色瞬間沈到了極點,讓她感覺,自己下一瞬就要被眼前的生靈生吞活剝了。

後悔,但是……

晚了。

下一瞬,祈清和只覺身體失控,腰身被他尾巴一纏一逮,措不及防就被困入了他身下,他覆身傾上,將她禁錮壓住了,讓她不得不迎上他。

祈清和嚇僵了,閉上眼,他溫熱的氣息攏上來,自己就徹底淪陷進了他的掌控中。

他好燙。

祈清和再睜開眼睛時,看見近在咫尺的他,那一雙驚艷絕倫的眼睛,正在打量自己。

這一沈默,就安靜了許久。

“祈清和。”

頭一次,應知離主動出聲喚了她的名字,聲音泠冽飄渺。

祈清和有點懵,她一時不知是該震驚原來他能說話,還是該道歉自己冒犯了他,畢竟她一直將他視作與自己平等的個體存在去尊重。

可還未開口,更令她驚訝的一幕出現了。

只見壓在她身上的應知離整個身軀白光縈繞,雲霧一樣的光芒褪去後,顯露出來的,是白衣烏發,恍若天人的他。

是人形模樣的他。

祈清和呼吸一頓,徹底忘了說話。

好看,他是自己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連生氣都很好看。

身上的人喉間滾過一聲低笑,因為發情期,他聲音有點啞。

“你記著,我是妖,我有智有靈,我和你認知中的其他人類,在某些方面沒什麽區別。”

他的發絲垂落下來,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裏有笑意,也有迷離。

“我的名字,叫應知離。”

祈清和眼睛驀地睜大了。

她忽然對自己以前每次以“貓貓”稱呼他感到不好意思,臉頰微微發紅。

應知離端詳她的神情,又是一聲笑。

緊接著,他低頭俯身,唇齒在她頸側流連許久,感知著那裏血管的跳動,對於生靈而言最脆弱的位置,澎湃旺盛的生命力。

祈清和緊張地一動不敢動。

“放松,我傷不了你。”

應知離笑著安撫她,在她身上徘徊許久,最終落在她頸側,輕輕咬了一記。

隨後,他擡頭,食指指尖落在她唇上,聲音低沈的像句蠱惑。

“你聽好,我的存在是個秘密,今後,別告訴任何人,好麽?”

他沒動她,他明白他們間不過萍水之交,她遲早會回歸人間,而他從未想過再踏入紅塵半步,最多是再陪她最後一段時間。

所以很多事,很多情緒,點到為止就好。

祈清和楞楞地,輕點了一下頭。

她明白他要帶自己去有人居住的地方,可還是害怕。

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一個什麽樣的世界,也不知道這裏的居民都是什麽樣的存在,未知成了心裏最大的恐懼。

“那你能不能不要走。”祈清和猶豫一下,鼓起了好大勇氣,斟酌說道。

他是自己唯一信賴的人。

應知離靜了許久,輕輕地低回一嘆。

“你沒法將我一直留在身邊啊。”

祈清和目光倉促,抿著唇,不吭聲了。

應知離閉了閉眼睛,從她身上退離,重新尋了處地方獨自休憩養神。

祈清和沒有再打擾他。

四五日後,他的發情期終於捱了過去。

分別那日,是個傍晚。

祈清和走在一條下山的道路上,應知離告訴她,沿著這條林間山道,一直走,走到月亮升起,你就能離開這裏,看見煙火人家。

應知離站在山道的起點,目送著她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天光裏。

可祈清和好幾次忍不住轉身回看他。

樹蔭切割了暈染的夕光,他安靜佇立其間,垂著眼睫,漂亮的像一幅墨畫。

“回去吧。”他說。

祈清和沒有再回頭。

她很聽話,沿著山道一直走,走至月亮升起來。

應知離安靜看著她,直至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光暉裏,他才松了袖中一直攥緊的指尖,自嘲一笑,轉身準備離去。

他周身有白光縈繞,身影也在慢慢淡開,準備回歸夢境虛妄。

她是活在現實的人。

他是困於虛妄的神。

他們應該以後再不會有什麽交集了。

可有急促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

應知離楞住,法術中斷,原本逐漸透明的身影也重新變得真實。

他不敢轉身,只怕一回頭,會發覺腳步聲是個錯覺。

下一瞬,他的腰從背後,被人一把緊緊抱住了。

“你是我撿到的,我沒有棄貓的習慣。”

走下山道的祈清和不知什麽時候又追了回來,跑得急,還在喘氣,聲音也不穩。

“所以,所以我想問問你,你能不能……能不能跟著我一起漂泊啊,我保證我絕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因為我離不開你。”

說的話執拗又任性。

應知離沒有回答,也沒有回身,只是沈沈地,安靜地任由她擁著自己。

真的只有她離不開他嗎?

他想。

她流浪漂泊,無家可歸,於是她將自己的身心與信任都給了他,應知離不認為這是好事,所以才想讓她這種依賴在越陷越深以前,及時中止。

可他呢?

在她身邊,他很罕見地感知到了長久的平和與愉悅,與此前任何一次涉足現實都有所不同。

他被她需要,被她信任,也被她牽掛。

通過她,讓應知離第一次感知到自己與現實,開始有了真切的聯系。

他仿佛……不再是困在虛假裏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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