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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莊生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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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莊生夢蝶

陽光和煦, 從道路兩側郁郁蔥蔥的榕樹枝葉間透下,照得一地雨後積水澄澈晶瑩。

應知離一時沒聽明白祈清和的話,下意識問道:“什麽?”

見他神情困惑, 祈清和面上頓時有些尷尬,不好意思道:“啊,抱歉, 我看你穿的衣服, 還以為你是漢服社的同學, 所以想來問問路。”

“我要去那裏送資料, 但今年剛入學,不太熟路。”

她微微點頭禮貌致歉,眼見著要走。

“等等。”應知離當機立斷攔住她, 胡謅了個理由:“我也有事要去那裏, 可以陪你一起。”

祈清和眼睛微微睜大:“謝謝你。”

於是應知離順理成章地和她一起在偌大的城池樓垛間來回穿行。

祈清和在多問了幾個人後,又拿著一塊會發光的薄磚搗鼓了半天, 終於順利找到地址。

應知離瞥了一眼她手中的薄磚, 感覺有點像四海十洲的傳訊靈鏡。

她分不太清東南西北, 每當不慎走反或猶豫不決時,應知離總會不動聲色地替她糾正指路。

祈清和驚嘆:“你方向感真好。”

應知離咽下一堆想說的話,坦誠道:“天性。”

很快, 應知離就知道了,這裏不是什麽城池,樓垛被稱作建築, 他所在的,是類似書院學堂一樣的庠序校學。

但他在夢裏見過無數稀奇古怪的事, 所以對一切都接受良好。

祈清和終於找到社團大樓。

應知離面不改色跟著她,腦海裏卻在高速處理目之所及的所有訊息。

這裏的人都沒有法力, 用來上下行走的法器被稱作“電梯”,書契是橫著寫的,除了文字,還有另一種他看不懂的字符,用的筆也不是毛筆。

祈清和手裏會發光的傳訊薄磚被稱作“手機”。

而當祈清和終於順順利利遞交了資料,帶著他搭乘電梯並摁下了他看不懂的按鈕後。

應知離終於反應過來,那是數字。

祈清和的手機叫響起來。

應知離內心被小嚇一跳,但他面色不改,不露破綻。

祈清和很自然地將手機放在耳邊與另一端的人對話:“嗯?我等下要去拿快遞,選修課你幫我占個座,謝謝啦愛你!幫你帶奶茶!”

後半截話讓應知離心裏驀地一亂。

他實在忍著沒敢問她,與她說話的人是誰。

祈清和對此無知無覺,她一邊絮絮叨叨,一邊回頭看向一直和她同路的應知離,不禁啞然喃喃道。

“同學,你不會……又和我順路吧?你下午也有梁教授的課?”

應知離大言不慚:“嗯,順路,也有課。”

祈清和噎了一下,扭頭又對著手機的另一端說道:“幫我占兩個座,謝謝。”

屏幕熄滅了。

夢裏的她到底會受現實潛意識的影響。

對他有不自覺的親近。

應知離同她一起在校學道徑中行走,路旁有鐵藝路燈佇立,整潔明亮道路上人來人往,學生三兩成群相伴而行。

大好陽光跌落一地,祥和平靜,連呼吸都柔軟。

沒有邪祟妖魔,沒有血火硝煙。

他本來有很多問題想問她。

他入夢是來重新喚醒她,是為了結束這裏的虛幻讓她重新回到現實。

但……算啦。

你的夢這樣愉快美好,我怎麽忍心打擾。

他想,能陪她度過一段溫柔的時間,也很好。

應知離陪著她去驛站取了東西,祈清和專心致志地拆快遞口袋,應知離在旁邊站著,周圍人群熱烈紮眼的視線都在往他身上戳,他難得覺得不自在。

應知離蹙眉不解:“為何這裏的人都在看我。”

他對這種投向他視線實在敏感。

祈清和拆了快遞,抱著一罐餅幹轉回身,只見皓雪白衣的應知離衣擺輕拂,天人似的往那兒一站,一路上回頭率拉滿。

出類拔萃的淩雲氣度將周遭一切襯得灰頭土臉。

祈清和噎一下:“因為你……很好看。”

她終於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但沒辦法,總不能讓他現場換衣服。

應知離顯然也沒想到是這個答案,一怔,反倒不知該說什麽。

於是祈清和只好又硬著頭皮,頂著灼熱的視線帶著他奔向奶茶店,買了奶茶打包好,應知離自然而然地接過來,替她拎著,往她說的“選修課”方向走去。

他心猿意馬,好幾次都想問她和方才通訊的那人是何關系。

“你要嘗嘗嗎?”祈清和將餅幹罐打開遞給他,挺開心地同他分享,“是我媽媽烤的哦。”

媽媽。

這個詞一出來,應知離驀地想起,她原來,是真的有親人。

她在不問都生活了太久,身邊有蘭珩句芒,虞辭別瀾夜。

以至於他都忘了,她不是孤女,不是流浪四海漂泊無依的姑娘,而她其實也不屬於不問都,整個四海十洲於她而言,只是迫不得已暫避風雨的港灣。

她的夢裏,是一個天翻地覆,截然相反的世界。

這裏,才是她的家鄉。

應知離斂眸,接過一片餅幹,慢慢嘗。

沒有味道。

但他想,應該是甜的。

祈清和心情頗為不錯,一路上腳步輕快,走了許久,她終於忍不住問他:“你為什麽要跟著我呢?”

這個問題本沒別的想法,她只是很純粹地好奇他怎麽能跟自己順路這麽久?

但應知離閉了閉眼,仿佛在這個問題裏聽出了點別的意思。

他沈默了好一會兒,似乎想了很多心事,最終,也只是簡短回答。

“因為,想認識你。”

想重新認識你。

祈清和聽著他飄散在風裏的話,心跳,驀地漏了一拍。

下午是選修課。

當祈清和帶著他悄悄從階梯大教室後門溜進去時,坐在最後排角落裏的另外幾個陌生女孩子驀地眼睛一亮,朝他們揮揮手。

“我室友。”祈清和一邊解釋,一邊從應知離將奶茶接過去,帶給她們。

應知離此前的心猿意馬終於松口氣。

他跟著她在空位處坐下,祈清和連話都來不及說,就被她的室友們拖了過去,嘰嘰喳喳低興奮不已。

“清和,我們下周去看電影吧,有部超經典的片子要上映了!”

“那個帥哥是誰!你男朋友嗎?”

祈清和頓時耳根緋紅,低聲說:“不,路上遇見的。”

室友們一副堅決不信的八卦模樣。

祈清和害怕她們多問,只得試圖僵硬轉移話題,問了室友電影的名字及上映時間。

大教室的采光實在太好,照得春光釅釅,老教授一本正經地臺上講課,用詞直白簡潔流暢,滔滔講述外國文學。

祈清和一邊走神一邊扒拉手機。

應知離安靜看了她許久。

她的模樣和現實裏沒什麽變化,長發自然搭在身後,溫柔美麗,眼睛明亮靈動,比起現實中更為青澀活潑。

他挨靠過來,低聲問她:“你在看什麽?”

祈清和專心致志:“買票,和室友約好下周看電影,國外的那部,愛麗絲夢游仙境。”

應知離聽不懂什麽是電影,但他大概能猜到那多半也是一種故事的載體與呈現形式。

沈默片刻,他問道:“講的是什麽?”

祈清和指尖頓了頓,盡量簡短總結:“一個女孩兒穿越到異世界認識了很多朋友,經歷了一場奇幻旅途的故事。”

應知離忽然笑出聲。

祈清和不明所以的擡頭看他。

“我也知道一個故事,你願意聆聽嗎?”

他的聲音低沈好聽,平白無奇的話說出來,像帶了魔力一般誘哄著。

祈清和下意識點點頭。

可這個故事太長,太久遠。

一時半會,沒辦法講完整,也沒辦法在這樣多的人群中說的很仔細。

於是應知離耐心地等待著教室裏放課的鐘聲響起,等待著所有無關虛妄的人慢慢散去。

直至整個空間裏,只有他與她兩人。

應知離半靠半坐在桌邊,落日餘暉透過玻璃潑灑下來,一筆明暗勾勒描繪他的身影,恍若天人落凡塵。

他低頭看著坐在座椅上的她,清淺而笑。

祈清和輕輕開口了:“你的故事,要從哪裏開始?”

應知離笑了笑:“從……你我的初遇開始。”

祈清和楞住了。

……

夢神自虛妄裏中誕生,是天地間的異類。

最開始,他以為世間只有他一人。

因為他周遭的一切都是虛假的,萬事萬物都以夢境的方式的呈現。

他想和夢裏的其他人說話,可夢是假的,也沒有自我意識,裏面映照的所有都會很快消散,輕飄飄的一碰就碎。

後來,他得知了自己的使命。

於是夢神開始接觸不同夢境,見證大千世界裏各式各樣的人生,他以此了解世間的黑與白,惡與善,謊言與真實。

一開始,他覺得新奇,因為人類比他想象的更覆雜。

可很快,他就感到無聊透頂。

因為人間的五毒六欲,七情八苦實在太過千篇一律,繞來繞去,也不過逃不開命數因果。

而這些本來精彩跌宕的人生,與他毫無幹系。

所有人都身處真實。

只有他活在真實的倒影裏,困在永恒的孤寂中。

他感到憤怒與怨憎,頭一次感到命運的不公,憑什麽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只有他一人是虛假的?

於是,他開始產生了毀滅的念頭。

他想,如果能看見世間硝煙四起,生靈活於痛苦中,那該多有意思呢。

彼時,初為神明的他理所當然蔑視天地一切,並樂在其中。

他能控制虛妄,能連接生死,他認為自己若想毀掉什麽,應該是輕而易舉的。

所以夢神終於在某一日,離開了虛妄之地,接觸現實。

可他並不知道,於他而言,殘忍才真正開始。

因為夢神發現,自己無法傷害生靈。

他發現一旦自己產生了傷害的念頭,並打算付諸實際時,整個人都會陷入瀕死的痛苦中,就像人類溺水那般,無能為力幾近窒息。

後來,有別的生靈告訴他。

他生來為瑞,只為庇佑和守護而存在。

而隨著他逐漸履行神職,有越來越多的生靈開始註意到他,認識他。

與之而來的,就是鋪天蓋地逃無可逃的世間惡意。

覬覦,貪婪,垂涎。

人性的惡針對他,呈現出了最大化的實質行動,捕獵,追殺,吞噬,從未放過他。

而他甚至不配去怨恨,也不被允許還手。

只能逃。

就這樣,他被日覆一日囚於虛妄中,被困於生死邊界,日覆一日見證人性的善惡,無止無休地履行神責,無怨無悔地庇佑六道生靈。

在沒有盡頭的時間中,他學會了承受,學會了妥協,學會了習慣。

最終,他避世而居,行走於萬丈夜幕,孑然一身踽踽獨行,再也懶得踏入凡塵半步,對天地一切都雲淡風輕。

他成了世間最神秘莫測行蹤飄渺的神。

而貪婪成性的生靈永遠層出不窮,兇獸,邪祟,鬼物躍躍欲試,但凡他現世,就試圖追捕獵殺,屢見不鮮。

夢神因此還是會偶爾受傷。

所以在某個寒冬臘月,當夢神再一次受了一場司空見慣的重傷,倒在山海荒澤的封天雪地裏奄奄一息時。

他也習以為常。

但為了活命,他不得不將自己化作一小只小豹貓模樣,以大雪覆蓋掩蓋血腥氣,掩蓋存在,耐心等待傷口愈合。

就在他瀕死垂危,神智不清時。

忽然有一道急促慌忙腳步聲踩雪傳來,他本以為又是來追捕他的,可連視線還沒來及回過去,這道腳步聲就踢在他身上,緊接著,他就聽到了噗通一聲。

“疼啊,什麽東西絆我……”

腳步聲的主人似乎沒有看見他,被他絆倒後狠狠一栽,摔在雪地裏。

聲音溫柔清脆,是個小姑娘。

“救命這裏怎麽有人虐貓還棄貓啊!”

山河落雪,蒼茫無塵。

摔在雪地裏的祈清和想尖叫了,她一個平平無奇大學生為什麽要見證這麽殘忍血腥的一幕!

本來穿越到這莫名其妙的世界就夠倒黴了!

她還以為是什麽東西絆倒了她,湊近一看。

貓!一只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的花紋白貓!

救命!

她剛剛是不是還踢了這貓一腳?

嗚嗚對不起是她沒看路。

祈清和小心翼翼拂開蓋在這只可憐白貓身上的雪,嚇了一跳。

到處都是血,太慘了,比她還慘。

可祈清和也無能為力。

她就是一個大學生不要指望她能救它!她自己還泥菩薩過江呢!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可怕的怪物!

祈清和淒慘地想哭。

看著似乎要沒了氣息的它,她試圖重新用雪將它蓋住,並在心裏拼命道歉。

如果這是現代社會,我一定會把你撿回去然後送你進寵物醫院。

可是,可是……

地面震了一下。

緊接著,不遠處似乎傳來一聲可怖的妖怪尖嘯。

祈清和渾身顫抖,她剛才就是被這怪物追的到處跑!

來不及多想,她狠狠心,轉身扭頭就繼續開跑,幾乎是慌不擇路。

小姑娘的腳步聲遠去了。

化作白貓的應知離同樣感知到了那兇獸的氣息。

可他實在沒那個精力讓自己離開此地,只能盡量斂藏氣息不讓自己被兇獸發現。

隨著尖嘯聲越來越近,應知離的意識卻一點點墜下去。

可下一瞬,他身體一輕。

應知離怔愕。

方才遠去的腳步聲不知什麽時候又跑了回來,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一撈,就將他亂七八糟抱在懷裏,朝著另一個方向再度跑去。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聲音自言自語抱怨著。

“對不起我受不了我良心的譴責,你怎麽就剛好被我撞見了?”

“說真的,在學校跑八百米我都覺得自己很優秀了。”

她抱著貓跌跌撞撞地在雪地裏跑,越跑越遠。

那天,是祈清和穿越到四海十洲的第一天。

也是在那天,她順手救下了一只瀕死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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