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夢中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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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夢中此身
祈清和想從他懷中離開, 但又顧忌他身上的傷，不敢有絲毫動作，只能慌慌張張流著淚控訴道。
“我……你怎麽才醒啊, 知不知道我要被你嚇死了。”
應知離聽著她底氣十足卻磕磕絆絆的抱怨，喉嚨裏滾過低沈輕笑，連帶著讓身上的傷, 似乎都沒那麽疼了。
“嗯, 我道歉。”
他忍著疼, 慢慢松開了攬著她的手想起身, 祈清和連忙半坐起來小心翼翼撐著他的身體，讓他得以有借力的地方。
方才爆炸消失的無影無蹤，此時此刻, 竟是連硝煙都沒了。
蘇宴驚恐, 雙目睜大，壓根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地上的二人分毫未傷！怎麽可能！
他很清楚那一招的威力, 毫無防備的祈清和攔不住, 夢神更是沒那個實力！
極度的憤怒沖上心頭, 蘇宴咬牙切齒施法念咒，在掌心凝成惡意森然的流火後再度直直朝著應知離所在方向砸去。
祈清和目光一利，當即就要上前掐訣攔下襲擊。
身邊, 一只手輕輕攔下了她。
應知離笑一笑。
令人更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只見呼嘯劃過的火焰還未靠近半分，就宛若流星墜落，噗呲一聲煙消雲散。
蘇宴徹底傻了。
他驚愕恍惚地看向, 怎麽回事？到底怎麽回事！蒼靈上仙的修為已至如此地步了嗎！
夢神呢？對，還可以尋求夢神的幫助。
應知離早已是自己手中傀儡, 絕非他如今蘇醒就能輕易擺脫的。
他得意囂張重新起咒，周身玄黑符文如鬼如魅, 不可一世。
蘇宴極度狂妄地再次試圖下令控制夢神過來。
可應知離卻只是笑，微微仰頭，眸光清明。
他似乎未受半分傀儡藥物的影響，周身煞氣開始逐漸淡去，白色星光在他周身縈繞，越聚越多。
怎麽可能！夢神不是被他牢牢控制在股掌之間了嗎！
蘇宴毛骨悚然。
明明他才是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人，他法力無邊神通廣大！殺人如同螻蟻！可夢神看他的眼神卻讓他越來越畏懼，讓他極度的狂妄仿佛不堪一擊。
夢神平和的目光不帶任何情緒。
他只是，作為神。
在註視一個在滾滾功名利祿裏拼命掙紮的人。
“到底……”蘇宴聲音不自覺打顫，“到底發生了什麽！”
白光開始極其緩慢地治愈修覆應知離血肉骨骼上的傷，須臾片刻後，祈清和終於可以扶著他慢慢站起身。
“你為什麽還沒意識到呢。”祈清和擡頭看著似乎依舊狂妄的蘇宴，皺眉道，“還是你不願意面對？”
一語驚醒夢中人。
蘇宴神情開始恐懼，眼睛越瞪越大，額間淌汗。
他完全不敢相信地環顧四周，原本華麗的宮殿早已在方才與祈清和交手中坍塌，只留一兩座完好。
而這些焦土狼藉中，卻不見任何人影。
按理說，這般大的動靜，四周早該亂成一團。
蘇宴內心越來越崩潰恐懼，別說人了！一目遠眺，可見之處卻沒有半個生靈的影子！
好像整個天地，就只有他們三人。
他顫顫巍巍擡起手，凝出一團法術，朝著那為數不多完好的宮殿砸去。
轟隆一聲。
宮殿並未坍塌，而是化作青煙轉瞬消散。
正如方才他使出的流火殺招一般，都是虛幻泡影。
“這裏到底是何處！”蘇宴憤怒咆哮，心裏有個念頭，可他不敢想，更不敢猜！
應知離看著他，闔眸輕嘆。
“此地一切，皆如你所願。”
磅礴無比的法力，金碧輝煌的仙宮，歌功頌德的民眾，權勢滔天的地位。
應知離確實讓他得償所願。
“但亦都在我一念之間。”
蘇宴崩潰，殘忍的事實終於狠狠給他來上一刀，原來，從不知何時起，他早就離開現實，沈淪虛妄。
這裏，是夢神為他構築的美夢。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蘇宴劇烈顫抖，精神絕望。
恐懼凝在他心頭，逐漸實質化。
“你與我達成交易，在解開禁錮法陣的那一刻。”應知離聲音毫無溫度，只是平靜敘述，“夢境已然開始。”
安靜良久。
蘇宴忽然仰天大笑，笑著笑著，神情幾近癲狂。
“原來從頭到尾，你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引導我無知無覺墮入夢境。”
夢神，才是那個主導一切之人。
蘇宴突然覺得自己可笑可悲，他明明知道夢神遍觀六道眾生相，卻依舊妄想算計他。
夢神只會比他更洞悉人性。
“所以，我用來控制你的傀儡藥物……”他似乎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聲音飄渺。
應知離微微垂目，看著自己身上逐漸消弭的煞氣，嘆道。
“這場夢畢竟是為你而構築，一切都會如你所願，你希望我服藥，我自然會服下那枚藥，你希望能將我如傀儡操控，所以在我沈睡時，自然也會聽你調遣。”
“可這些都無意義，夢境早已開始，凡所見所相，皆為虛妄。”
他閉目低聲，輕描淡寫就用言語打碎了蘇宴最後的妄想。
蘇宴聽罷楞了好久，倏然，他笑聲越來越大，再沒了任何自鳴得意，甚至沒了理智。
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才是那個愚蠢之人。
他以為關押夢神，折磨夢神，甚至自作聰明地看出了夢神的逃跑意圖後，就能控制他，摧毀他。
可夢神從未想過逃跑。
夢神真正想做的，是拉他入夢，永生沈淪此地再不得出。
周圍的一切開始崩塌潰散，在蘇宴已然看透真相後，連他腳下所站的宮殿屋檐都慢慢土崩瓦解。
轟隆一聲再度劇烈響起。
蘇宴從高處狠狠摔下，渾身半泥半血，仰躺在碎石瓦礫間，狼狽不堪。
“我確實無力傷你。”應知離看著精神逐漸崩潰的蘇宴，神情不變，“但卻是你自願與我達成的交易。”
夢境是最短暫的死亡。
所以，當一個人甘願沈淪於夢境時，甚至被囚於此後，變相的，短暫就成了永恒。
蘇宴仰天大笑，慢慢的，笑聲減弱。
極度的恐懼崩潰散去後，隨之而來的，是極度的疲憊絕望。
他怎麽會幼稚至此，妄想摧毀夢神的精神意志呢？
他甚至洋洋得意地等待著夢神能有堅持不住崩潰的那一刻。
殊不知，夢神亦在等。
夢神在等待他按耐不住心中貪念，在等他的貪嗔癡欲全然流露不加掩飾，最終，在無知無覺的步步引導下，他放松了警惕，心甘情願走進了夢的陷阱。
他自以為是玩弄人心的精妙把戲，其實對夢神而言。
早已是平淡無聊的司空見慣。
“隆隆——”
天地晦暗陰沈，悶雷再度響徹。
“我們離開此地，好麽？”應知離不再看蘇宴，轉眸看向陷入沈思的祈清和，輕聲道，“他將被我永囚於此，再無離開可能。”
他一字一句都說得很慢，呼吸很緩。
語調盡量平穩，可聲音裏還是有破綻。
祈清和聽出來了，他是在忍疼。
他的傷是真的，經歷的折磨也是真的。
連站著，都需要耗很大力氣。
所以怎麽能這麽輕易離開呢。
“等我一下。”祈清和很認真，非常利落地抽出木劍，想了想，又收回去，只是隨意撿起一把價值不菲寶劍，朝著蘇宴走去，半蹲下來。
蘇宴極度怨恨地瞪著她，祈清和看著他不甘又惡毒的神情，忽然笑了。
“祥瑞不是傷不了人嗎？那我來傷。”
下一瞬，寶劍徑直挑斷他一身所有經脈，他的修為轉瞬間化作烏有。
蘇宴頓時慘叫。
他神情癲狂，徹底陷入了極大恐懼。
“敗者為寇，蘇宴，你認命吧，現實裏你的一切勢力都已被我根除。”祈清和冷眼看著他，“浮名浮利變幻無常，不過隙中駒，鏡中花，你一生的心血都是竹籃打水。”
只見天地隱隱失色，黑霧彌漫，開始侵蝕籠罩一切。
“怎怎怎麽啦……”傒龍仰頭看著忽生變故四周，抱著祈清和瑟瑟發抖。
“心魔。”祈清和亦是一怔，這種情況她太熟悉了，“是蘇宴的心魔，他快瘋了。”
真相挑破，是被擁有一切又失去一切的極度落差，被大夢一場空的殘忍所逼瘋的。
好夢，即將變成噩夢。
蘇宴眼睛充血，泛著紅光，尖銳喊道：“那是因為你真的什麽都有了！蘭珩為師春神為兄，虞辭護你，連夢神都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你哪需如我們一般費盡心機。”
“但夢神絕不該成為你們修煉的捷徑。”祈清和面不改色，“是，我如今一切確有運氣成分，但我從未貪戀執著。”
擁有執念卻不沈淪執念，正視自我卻不否定自我。
這才是她與蘇宴最大的區別。
蘇宴眼睛越來越紅，瞥了一眼應知離：“包括他嗎？”
“包括他。”祈清和神情嚴肅，認真道，“但我確實貪心，如果有機會，我很想貪心地想獨占他。”
站在稍遠處的應知離茫然一楞。
似乎好半晌，他才聽懂祈清和在說什麽似的。
“可我也很愛他，愛一個人絕不是僅僅是簡單占有。”祈清和手起劍落，又是一劍下去，徹底廢了蘇宴行動能力，“如果他不在我身邊，只要他過得很好，我也能接受。”
應知離雙眸驀地睜大了。
他怔楞片刻，隨後跌跌撞撞想走到她身邊，連疼都顧不得了。
“堂，堂主。”傒龍顯然看到了應知離狀態，拼命拉扯祈清和衣袖示意她往後看。
“別擔心，蘇宴會被自己心魔慢慢吞噬死亡。”祈清和一頓，看著傒龍擠眉弄眼的神色，煞有介事點點頭，“我知道我說的話和我幹的事好像不太相稱。”
一邊揍人一邊說些一本正經的道理，太違和了。
直至蘇宴瀕死昏過去，祈清和才扔了劍拂了拂衣袖站起身。
可下一瞬，措不及防的，她被白發紅衣的天人從背後摟了個滿懷。
氣息籠過來，他臂彎攬著她，將她抱牢了。
“疼，站不住了。”他將她擁在懷裏，仗著如今有傷在身，說得理直氣壯。
這話讓祈清和眉心一跳，立時緊張不安起來。
應知離小半重量挨靠在她身上，她小心翼翼轉身扶著他的身體，忽然想起什麽，問道：“你的職責是驅散噩夢，若你不救他會不會又承擔什麽反噬啊？”
“無妨的。”應知離聽出了她心中所憂，就明白又是重芒告知了她有關祥瑞的種種特性，失笑道，“只是袖手旁觀而已。”
祈清和終於稍稍放心。
可再次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放下的心又懸起來了。
白衣！他身上穿的明明是一件白色的衣衫！
這是被鮮血染紅的！
“我帶你回去。”祈清和很堅決，“藥堂還在麽？我得找地方先看看你的傷。”
“還在。”應知離的頭輕靠在她肩頸上，貪戀道，“夢裏的星河上有雲舟，你可以劃舟帶我回去。”
其實他可以用法力直接更改夢境帶她回到藥堂。
可是，趁著受傷，就有了理由能自然而然地再多靠著她一會兒。
祈清和點點頭，撐著他慢慢走著，走了許久才將人帶離此地，隨後扶著他坐上了一直停靠在雲海星河裏的小舟。
舟上靠放著長長的撐桿，傒龍非常自覺地接下了趕路重任，朝著雲海的另一端慢慢劃去。
星辰在雲舟兩側輕漾起漣漪。
蘇宴放出的夢魘禍世，三千眾生夢境被攪得天翻地覆，到處都是烏雲密布，噩夢滔天。
應知離輕輕嘆氣。
他微微傾身，骨節分明的手浸進星河水面，只見指尖白光縈繞，純凈的光芒洶湧如浪，緊接著，以應知離為中心，所有黑暗一圈一圈開始消退，烏雲消散。
他周身亦披著一層淺淺光暈，神儀骨秀恍若天人。
所有煞氣徹底消弭，整個雲海再度煥發出流光溢彩的綺麗景象。
夢神歸位。
祈清和坐在他身邊扶著他，看著眼前亂象重歸平靜，恍然想起了什麽，開始絮絮叨叨講述著種種艱辛。
“我嚴重建議夢裏應該設有指路牌。”
“你知道嗎？我想盡辦法好不容易進來了，卻發現這裏到處都是噩夢，你不在我一個人完全分不清方向，也認不出夢主人都是誰。”
“那你……怎麽找到我的。”他垂眸看著星河倒影裏的人間，輕聲問。
從三千夢境中，要準確地找出蘇宴的夢。
不是易事。
“嗯……”祈清和認真想了想，鄭重道，“你將手給我。”
應知離不明所以，他一怔，在回身的一剎那，指尖被她攥住。
祈清和拉著他的手，挨上了自己肩膀。
她那裏曾受了傷，傷口縫合後肩上留下了一記似有若無的雲紋，此時正微微發燙。
“因為你的夢在這裏。”
應知離楞住。
祈清和明亮的眼睛裏蒙著淚光，語氣有一點小小的得意：“我當時沒辦法了，只能一片一片夢找過去，後來，我發現我離你愈近，這印記就會愈燙。”
“是你的夢帶著我找到了你。”
應知離闔了闔眸，笑了一下，溫柔好看。
隔著衣衫，他的指腹輕輕在她肩處停留著，望著她，目光裏半是心疼，半是眷戀。
忽然，祈清和松了攥著他的手，溫度從指尖溜走，他還沒來得及挽留，下一刻，她就撲進他懷裏，刻意放輕了力度，但整個人卻牢牢摟著他，毫無顧忌。
也不管是不是壓著他的傷了。
“對不起。”
要是壓著傷了也沒辦法，她舍不得松手。
有眼淚悄無聲息地落下來，刻意沒讓他看見，聲音悶悶的，既委屈又執拗。
“我再也不丟下你一個人了。”
她說。
這句話讓應知離恍惚了一瞬，聽出了她聲音裏藏著的哽咽，他托住她的腰身，將她圈在懷裏，撫著她的烏發，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淺笑道。
“你怎麽和以前，一模一樣啊。”
祈清和不知道他說的這個“以前”是什麽時候，是她失憶前還是失憶後？
但不管了，反正都是她，一樣就一樣，她就是沒長大怎麽著吧。
祈清和埋著頭不吭聲。
分別幾年，其實於她而言並不算太久，此時重新找到他，兩個人怎樣都稱不上一句“多年未見”。
可是，短短幾年，卻又覺得好漫長啊。
漫長到她心裏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大事小事，有趣的無聊的，都想告訴他，但每一樁一件都停嘴邊，她一時又不知道撿著哪件事先開始。
有千言萬語想說的，也就有不願提的，比如她為了進來找他，毀了無情道最後的枷鎖。
比如，祈清和不敢去問——
她是不是再無法離開這裏了。
因為，她也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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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清和想從他懷中離開, 但又顧忌他身上的傷，不敢有絲毫動作，只能慌慌張張流著淚控訴道。
“我……你怎麽才醒啊, 知不知道我要被你嚇死了。”
應知離聽著她底氣十足卻磕磕絆絆的抱怨，喉嚨裏滾過低沈輕笑，連帶著讓身上的傷, 似乎都沒那麽疼了。
“嗯, 我道歉。”
他忍著疼, 慢慢松開了攬著她的手想起身, 祈清和連忙半坐起來小心翼翼撐著他的身體，讓他得以有借力的地方。
方才爆炸消失的無影無蹤，此時此刻, 竟是連硝煙都沒了。
蘇宴驚恐, 雙目睜大，壓根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地上的二人分毫未傷！怎麽可能！
他很清楚那一招的威力, 毫無防備的祈清和攔不住, 夢神更是沒那個實力！
極度的憤怒沖上心頭, 蘇宴咬牙切齒施法念咒，在掌心凝成惡意森然的流火後再度直直朝著應知離所在方向砸去。
祈清和目光一利，當即就要上前掐訣攔下襲擊。
身邊, 一只手輕輕攔下了她。
應知離笑一笑。
令人更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只見呼嘯劃過的火焰還未靠近半分，就宛若流星墜落，噗呲一聲煙消雲散。
蘇宴徹底傻了。
他驚愕恍惚地看向, 怎麽回事？到底怎麽回事！蒼靈上仙的修為已至如此地步了嗎！
夢神呢？對，還可以尋求夢神的幫助。
應知離早已是自己手中傀儡, 絕非他如今蘇醒就能輕易擺脫的。
他得意囂張重新起咒，周身玄黑符文如鬼如魅, 不可一世。
蘇宴極度狂妄地再次試圖下令控制夢神過來。
可應知離卻只是笑，微微仰頭，眸光清明。
他似乎未受半分傀儡藥物的影響，周身煞氣開始逐漸淡去，白色星光在他周身縈繞，越聚越多。
怎麽可能！夢神不是被他牢牢控制在股掌之間了嗎！
蘇宴毛骨悚然。
明明他才是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人，他法力無邊神通廣大！殺人如同螻蟻！可夢神看他的眼神卻讓他越來越畏懼，讓他極度的狂妄仿佛不堪一擊。
夢神平和的目光不帶任何情緒。
他只是，作為神。
在註視一個在滾滾功名利祿裏拼命掙紮的人。
“到底……”蘇宴聲音不自覺打顫，“到底發生了什麽！”
白光開始極其緩慢地治愈修覆應知離血肉骨骼上的傷，須臾片刻後，祈清和終於可以扶著他慢慢站起身。
“你為什麽還沒意識到呢。”祈清和擡頭看著似乎依舊狂妄的蘇宴，皺眉道，“還是你不願意面對？”
一語驚醒夢中人。
蘇宴神情開始恐懼，眼睛越瞪越大，額間淌汗。
他完全不敢相信地環顧四周，原本華麗的宮殿早已在方才與祈清和交手中坍塌，只留一兩座完好。
而這些焦土狼藉中，卻不見任何人影。
按理說，這般大的動靜，四周早該亂成一團。
蘇宴內心越來越崩潰恐懼，別說人了！一目遠眺，可見之處卻沒有半個生靈的影子！
好像整個天地，就只有他們三人。
他顫顫巍巍擡起手，凝出一團法術，朝著那為數不多完好的宮殿砸去。
轟隆一聲。
宮殿並未坍塌，而是化作青煙轉瞬消散。
正如方才他使出的流火殺招一般，都是虛幻泡影。
“這裏到底是何處！”蘇宴憤怒咆哮，心裏有個念頭，可他不敢想，更不敢猜！
應知離看著他，闔眸輕嘆。
“此地一切，皆如你所願。”
磅礴無比的法力，金碧輝煌的仙宮，歌功頌德的民眾，權勢滔天的地位。
應知離確實讓他得償所願。
“但亦都在我一念之間。”
蘇宴崩潰，殘忍的事實終於狠狠給他來上一刀，原來，從不知何時起，他早就離開現實，沈淪虛妄。
這裏，是夢神為他構築的美夢。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蘇宴劇烈顫抖，精神絕望。
恐懼凝在他心頭，逐漸實質化。
“你與我達成交易，在解開禁錮法陣的那一刻。”應知離聲音毫無溫度，只是平靜敘述，“夢境已然開始。”
安靜良久。
蘇宴忽然仰天大笑，笑著笑著，神情幾近癲狂。
“原來從頭到尾，你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引導我無知無覺墮入夢境。”
夢神，才是那個主導一切之人。
蘇宴突然覺得自己可笑可悲，他明明知道夢神遍觀六道眾生相，卻依舊妄想算計他。
夢神只會比他更洞悉人性。
“所以，我用來控制你的傀儡藥物……”他似乎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聲音飄渺。
應知離微微垂目，看著自己身上逐漸消弭的煞氣，嘆道。
“這場夢畢竟是為你而構築，一切都會如你所願，你希望我服藥，我自然會服下那枚藥，你希望能將我如傀儡操控，所以在我沈睡時，自然也會聽你調遣。”
“可這些都無意義，夢境早已開始，凡所見所相，皆為虛妄。”
他閉目低聲，輕描淡寫就用言語打碎了蘇宴最後的妄想。
蘇宴聽罷楞了好久，倏然，他笑聲越來越大，再沒了任何自鳴得意，甚至沒了理智。
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才是那個愚蠢之人。
他以為關押夢神，折磨夢神，甚至自作聰明地看出了夢神的逃跑意圖後，就能控制他，摧毀他。
可夢神從未想過逃跑。
夢神真正想做的，是拉他入夢，永生沈淪此地再不得出。
周圍的一切開始崩塌潰散，在蘇宴已然看透真相後，連他腳下所站的宮殿屋檐都慢慢土崩瓦解。
轟隆一聲再度劇烈響起。
蘇宴從高處狠狠摔下，渾身半泥半血，仰躺在碎石瓦礫間，狼狽不堪。
“我確實無力傷你。”應知離看著精神逐漸崩潰的蘇宴，神情不變，“但卻是你自願與我達成的交易。”
夢境是最短暫的死亡。
所以，當一個人甘願沈淪於夢境時，甚至被囚於此後，變相的，短暫就成了永恒。
蘇宴仰天大笑，慢慢的，笑聲減弱。
極度的恐懼崩潰散去後，隨之而來的，是極度的疲憊絕望。
他怎麽會幼稚至此，妄想摧毀夢神的精神意志呢？
他甚至洋洋得意地等待著夢神能有堅持不住崩潰的那一刻。
殊不知，夢神亦在等。
夢神在等待他按耐不住心中貪念，在等他的貪嗔癡欲全然流露不加掩飾，最終，在無知無覺的步步引導下，他放松了警惕，心甘情願走進了夢的陷阱。
他自以為是玩弄人心的精妙把戲，其實對夢神而言。
早已是平淡無聊的司空見慣。
“隆隆——”
天地晦暗陰沈，悶雷再度響徹。
“我們離開此地，好麽？”應知離不再看蘇宴，轉眸看向陷入沈思的祈清和，輕聲道，“他將被我永囚於此，再無離開可能。”
他一字一句都說得很慢，呼吸很緩。
語調盡量平穩，可聲音裏還是有破綻。
祈清和聽出來了，他是在忍疼。
他的傷是真的，經歷的折磨也是真的。
連站著，都需要耗很大力氣。
所以怎麽能這麽輕易離開呢。
“等我一下。”祈清和很認真，非常利落地抽出木劍，想了想，又收回去，只是隨意撿起一把價值不菲寶劍，朝著蘇宴走去，半蹲下來。
蘇宴極度怨恨地瞪著她，祈清和看著他不甘又惡毒的神情，忽然笑了。
“祥瑞不是傷不了人嗎？那我來傷。”
下一瞬，寶劍徑直挑斷他一身所有經脈，他的修為轉瞬間化作烏有。
蘇宴頓時慘叫。
他神情癲狂，徹底陷入了極大恐懼。
“敗者為寇，蘇宴，你認命吧，現實裏你的一切勢力都已被我根除。”祈清和冷眼看著他，“浮名浮利變幻無常，不過隙中駒，鏡中花，你一生的心血都是竹籃打水。”
只見天地隱隱失色，黑霧彌漫，開始侵蝕籠罩一切。
“怎怎怎麽啦……”傒龍仰頭看著忽生變故四周，抱著祈清和瑟瑟發抖。
“心魔。”祈清和亦是一怔，這種情況她太熟悉了，“是蘇宴的心魔，他快瘋了。”
真相挑破，是被擁有一切又失去一切的極度落差，被大夢一場空的殘忍所逼瘋的。
好夢，即將變成噩夢。
蘇宴眼睛充血，泛著紅光，尖銳喊道：“那是因為你真的什麽都有了！蘭珩為師春神為兄，虞辭護你，連夢神都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你哪需如我們一般費盡心機。”
“但夢神絕不該成為你們修煉的捷徑。”祈清和面不改色，“是，我如今一切確有運氣成分，但我從未貪戀執著。”
擁有執念卻不沈淪執念，正視自我卻不否定自我。
這才是她與蘇宴最大的區別。
蘇宴眼睛越來越紅，瞥了一眼應知離：“包括他嗎？”
“包括他。”祈清和神情嚴肅，認真道，“但我確實貪心，如果有機會，我很想貪心地想獨占他。”
站在稍遠處的應知離茫然一楞。
似乎好半晌，他才聽懂祈清和在說什麽似的。
“可我也很愛他，愛一個人絕不是僅僅是簡單占有。”祈清和手起劍落，又是一劍下去，徹底廢了蘇宴行動能力，“如果他不在我身邊，只要他過得很好，我也能接受。”
應知離雙眸驀地睜大了。
他怔楞片刻，隨後跌跌撞撞想走到她身邊，連疼都顧不得了。
“堂，堂主。”傒龍顯然看到了應知離狀態，拼命拉扯祈清和衣袖示意她往後看。
“別擔心，蘇宴會被自己心魔慢慢吞噬死亡。”祈清和一頓，看著傒龍擠眉弄眼的神色，煞有介事點點頭，“我知道我說的話和我幹的事好像不太相稱。”
一邊揍人一邊說些一本正經的道理，太違和了。
直至蘇宴瀕死昏過去，祈清和才扔了劍拂了拂衣袖站起身。
可下一瞬，措不及防的，她被白發紅衣的天人從背後摟了個滿懷。
氣息籠過來，他臂彎攬著她，將她抱牢了。
“疼，站不住了。”他將她擁在懷裏，仗著如今有傷在身，說得理直氣壯。
這話讓祈清和眉心一跳，立時緊張不安起來。
應知離小半重量挨靠在她身上，她小心翼翼轉身扶著他的身體，忽然想起什麽，問道：“你的職責是驅散噩夢，若你不救他會不會又承擔什麽反噬啊？”
“無妨的。”應知離聽出了她心中所憂，就明白又是重芒告知了她有關祥瑞的種種特性，失笑道，“只是袖手旁觀而已。”
祈清和終於稍稍放心。
可再次聞到他身上的血腥氣，放下的心又懸起來了。
白衣！他身上穿的明明是一件白色的衣衫！
這是被鮮血染紅的！
“我帶你回去。”祈清和很堅決，“藥堂還在麽？我得找地方先看看你的傷。”
“還在。”應知離的頭輕靠在她肩頸上，貪戀道，“夢裏的星河上有雲舟，你可以劃舟帶我回去。”
其實他可以用法力直接更改夢境帶她回到藥堂。
可是，趁著受傷，就有了理由能自然而然地再多靠著她一會兒。
祈清和點點頭，撐著他慢慢走著，走了許久才將人帶離此地，隨後扶著他坐上了一直停靠在雲海星河裏的小舟。
舟上靠放著長長的撐桿，傒龍非常自覺地接下了趕路重任，朝著雲海的另一端慢慢劃去。
星辰在雲舟兩側輕漾起漣漪。
蘇宴放出的夢魘禍世，三千眾生夢境被攪得天翻地覆，到處都是烏雲密布，噩夢滔天。
應知離輕輕嘆氣。
他微微傾身，骨節分明的手浸進星河水面，只見指尖白光縈繞，純凈的光芒洶湧如浪，緊接著，以應知離為中心，所有黑暗一圈一圈開始消退，烏雲消散。
他周身亦披著一層淺淺光暈，神儀骨秀恍若天人。
所有煞氣徹底消弭，整個雲海再度煥發出流光溢彩的綺麗景象。
夢神歸位。
祈清和坐在他身邊扶著他，看著眼前亂象重歸平靜，恍然想起了什麽，開始絮絮叨叨講述著種種艱辛。
“我嚴重建議夢裏應該設有指路牌。”
“你知道嗎？我想盡辦法好不容易進來了，卻發現這裏到處都是噩夢，你不在我一個人完全分不清方向，也認不出夢主人都是誰。”
“那你……怎麽找到我的。”他垂眸看著星河倒影裏的人間，輕聲問。
從三千夢境中，要準確地找出蘇宴的夢。
不是易事。
“嗯……”祈清和認真想了想，鄭重道，“你將手給我。”
應知離不明所以，他一怔，在回身的一剎那，指尖被她攥住。
祈清和拉著他的手，挨上了自己肩膀。
她那裏曾受了傷，傷口縫合後肩上留下了一記似有若無的雲紋，此時正微微發燙。
“因為你的夢在這裏。”
應知離楞住。
祈清和明亮的眼睛裏蒙著淚光，語氣有一點小小的得意：“我當時沒辦法了，只能一片一片夢找過去，後來，我發現我離你愈近，這印記就會愈燙。”
“是你的夢帶著我找到了你。”
應知離闔了闔眸，笑了一下，溫柔好看。
隔著衣衫，他的指腹輕輕在她肩處停留著，望著她，目光裏半是心疼，半是眷戀。
忽然，祈清和松了攥著他的手，溫度從指尖溜走，他還沒來得及挽留，下一刻，她就撲進他懷裏，刻意放輕了力度，但整個人卻牢牢摟著他，毫無顧忌。
也不管是不是壓著他的傷了。
“對不起。”
要是壓著傷了也沒辦法，她舍不得松手。
有眼淚悄無聲息地落下來，刻意沒讓他看見，聲音悶悶的，既委屈又執拗。
“我再也不丟下你一個人了。”
她說。
這句話讓應知離恍惚了一瞬，聽出了她聲音裏藏著的哽咽，他托住她的腰身，將她圈在懷裏，撫著她的烏發，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淺笑道。
“你怎麽和以前，一模一樣啊。”
祈清和不知道他說的這個“以前”是什麽時候，是她失憶前還是失憶後？
但不管了，反正都是她，一樣就一樣，她就是沒長大怎麽著吧。
祈清和埋著頭不吭聲。
分別幾年，其實於她而言並不算太久，此時重新找到他，兩個人怎樣都稱不上一句“多年未見”。
可是，短短幾年，卻又覺得好漫長啊。
漫長到她心裏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大事小事，有趣的無聊的，都想告訴他，但每一樁一件都停嘴邊，她一時又不知道撿著哪件事先開始。
有千言萬語想說的，也就有不願提的，比如她為了進來找他，毀了無情道最後的枷鎖。
比如，祈清和不敢去問——
她是不是再無法離開這裏了。
因為，她也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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