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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一夢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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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一夢南柯

祈清和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仙盟的了。

她渾渾噩噩走回不問都, 回到蘭珩的道觀裏,噗通一聲跪在蘭珩牌位前,神情平靜到過度了。

她忽然很想再見蘭珩一面。

就一面。

因為她不記得蘭珩的模樣了。

而蘭珩隕落的太早, 他又是在世人唾罵與遺忘中死去的,對他模樣的描繪,少之又少。

世間對蒼靈東君的記載都只有畫像話本, 更別提蘭珩了。

起碼, 讓她見見他。

祈清和跪了一會兒, 忽然開始冷靜地在蘭珩的道觀裏翻找, 她很想找出點蘭珩留給她的東西,遺書?信件?什麽都好,什麽都可以!隨便給她留點什麽啊!

日光隱沒, 只留一地月色凜冽。

祈清和坐在蘭珩牌位前, 頭靠著木漆斑駁的臺案,心不在焉的胡思亂想。

她當年出關的時候, 為什麽沒去見蘭珩最後一面?說不定自己去了, 還有法子救下他。

無情道。

祈清和自嘲一笑, 原來這個無情道,她到底修了個六親不認。

“你在仙盟跟人算賬的時候,我在蘭珩房間找了找, 尋得了這個。”

仙姿骨秀的神明踏著月色緩緩而來。

他端著一個精致木匣,走近了,半跪在她面前, 將木匣遞給她。

木匣保存的很好,漆面完整精致, 完全看不出歲月流逝的痕跡。

看樣子,是木匣主人常年仔細維護的緣故。

祈清和一聲不吭接過木匣, 匣上有法術鎖著,祈清和拂去法術,信手一撥,“咯噔”一聲,就輕而易舉打開了。

裏面存放著各種零零碎碎的小東西。

折紙動物,卡片,手工制品,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

祈清和隨手拿起一張卡片,看著看著,就又忍不住落淚了。

應知離垂目看著她手中紙片,輕聲問:“這是什麽?”

“賀卡。”祈清和將對折的卡片打開,前後看了看,上面字跡生澀,繪著一些畫,她破涕笑了,“祝他九月初十節日快樂。”

她送師父的每一樣禮物,皆被保存完好。

祈清和強行止住了淚,生怕眼淚驚擾了這些存放在歲月裏的記憶。

應知離唇畔微微張了張,沒有說話。

“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些,有關師父的事?”

祈清和吞咽一聲,仰起頭看著他,眸光含水,映著月。

“或許我可以再告訴你一件事。”應知離斟酌片刻,闔了闔眸,“是你的眼睛。”

他擡手,輕輕撫上祈清和的臉頰,指腹停在她的眸邊,不著痕跡地拭去了那裏的淚痕。

“當年蘭珩在臨死前,見到了一位神明。”應知離頓了頓,每個字都說得很慢,“他與那位神明做了一場交易,用自己在世人夢裏的記憶,去換他一位徒弟的眼睛。”

祈清和怔楞地望著他,一時無話。

“神明實現了他的願望。”

“而他的徒弟,自此以後,重新擁有了一雙能看見萬事萬物的眼睛。”

祈清和眼裏又落了一顆淚,終於恍然大悟。

怪不得呢,怪不得蘭珩的痕跡才會在世人夢裏逐漸褪去,所以應知離才會封存起藥堂,想方設法讓蘭珩的夢,消逝得再慢一些。

都是因為她。

祈清和聲音磕絆一下,執拗道:“那,我還能再找到那位神明,去換回我師父的命嗎?”

“不能。”應知離聲音罕見的冷了幾分,“蘭珩早已魂飛魄散,你付不起代價。”

祈清和聲音有些發抖:“可是,可是我想見他。”

“我好想再見他一面啊。”她的臉靠在他掌心,默不作聲地哭泣著,身體微微發顫,“我好想他。”

應知離看著她,沈默了須臾,嘆了一氣:“他的存在,已然漸漸淡化了。”

話音落了片刻,只見傒龍小夢忽然從他身後,猶豫不決地,探出半個身子,小聲道。

“或……或許還有機會呢?”

應知離回頭,看見小夢吞咽一下,結結巴巴地說:“是我的夢。”

“是我化靈誕生那天的記憶與夢境,那一日,是鴻京年末。”

“按慣例,蘭珩上仙每年都會來主持天家酬神敬仙儀式,所以理論而言,我的這場夢裏,應該有他。”

祈清和微微一僵,像是抓住了什麽希冀似的,眸光一亮。

應知離安靜半晌,沈沈一嘆:“他不認識你。”

祈清和一詫,仰頭看他,似乎命沒明白他話語裏的意思。

兩人間靜了片刻,應知離再次輕嘆,遲遲開口了:“傒龍化靈的那場夢,時間太久遠,那時你與蘭珩素不相識。”

“所以你去了,只會見到與你形同陌路的蘭珩。”

祈清和怔了許久,一雙眸子明昧朦朧,最後,揚起了,微微點了點。

不認識,也沒關系。

應知離垂目,指尖開始有光華流轉,低聲說。

“這場夢只能維持一個時辰,子時前鴻京最後一場煙火的落下時,夢境將熄滅。”

祈清和意識漸漸陷入沈睡,臨入夢前,卻恍然想起。

師父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師父,那要怎樣,才能找到他啊。

她本想再多問一句,可來不及了,周圍景象幻化流轉,轉瞬間,她已然身處不知多少年前的懷安國。

“砰——”

祈清和一楞,她回頭,只見一束煙花飛上夜空,炸開了。

四周一下子暗了下來,樓閣水榭花燈繪彩,都不及煙火半分明亮,懷安百姓紛紛人頭攢動,四下交談著。

“是今年酬神儀式開始了?”

“對,煙火將持續一個時辰,一共十二場,於子時燃盡。”

祈清和想起應知離說的話,他說,她只有一個時辰。

來不及多想,祈清和撥開人群,開始逆著人潮往宮墻的方向跑。

她想用輕功,可是,到處都是人,太多人了,潮水一樣一浪又一浪。

她怕飛得太快,會不小心錯過師父。

“砰——”

又是一束煙火升空,在天邊綻開。

祈清和慌了神,她不認識蘭珩,她不記得師父,唯一能找出師父的辦法,就是聽他的聲音。

可是,到處都是談話嬉鬧聲,鑼鼓巨響聲,她聽不清。

不是說師父主持酬神儀式?可是,在哪兒啊。

她沿著長街一直跑,邊跑邊喊。

“師父——”

沒有回應。

再往前跑有官兵凈街,驅逐所有無關群眾,儀式隊伍隨著仙樂鐘鼓往宮城內前行,祈清和一路小輕功飛速而去,躍上宮墻。

“蘭珩——”

還是沒回應。

祈清和顧不得許多,朝著宮墻最外沿擠去,尋找著蘭珩的身影。

“砰——”

一束煙花在夜空燃放。

儀式隊伍一步一步走進巍峨莊嚴的皇宮,祈清和倉皇無措地看向隊伍裏的每個人,不斷呼喚著,可是沒人回頭,她甚至都不知道蘭珩在不在儀式隊伍裏!

隊伍行繞皇城,整齊有序地步伐走向宮內,預示著儀式即將落幕。

“蘭珩——!師父——!”

沒有人回應她。

“砰——”

這是第七束煙花了。

宮墻下儀式隊伍繼續毫無留戀地前進,祈清和眼睜睜看著隨著隊伍行進至宮內,任憑她怎樣呼喚都沒用,只見一層又一層朱門關闔,隊伍沒入徹底看不見影子的皇宮內。

轟隆一聲,敬仙儀式結束。

祈清和怔楞地站在滿是人群的最外側城墻上,不知所措,周圍起哄看熱鬧的人群眼見儀式落幕,開始在尚未停止的煙火中逐漸散去。

結束了?

可,可是她還沒找到人啊。

她……是不是又錯過了?

祈清和腳步滯住,她徹底不知道該往哪兒去,是強闖皇宮還是在城中尋找?又該去哪兒找?

最後一場夢,最後一次機會。

到底是沒留住。

祈清和被人群推搡著,茫然的她對外界無知無覺。

“砰——”

第八束煙花升空。

城墻上人潮如浪,人擠人簇擁著,祈清和站在其間沒動,反而擋路,不斷與人擦肩碰撞。

她回了神剛想邁步,卻一個沒站穩,就被人推搡著從城墻上徑直向下墜去。

她下意識想用輕功。

可下一瞬,一個人影擦著城墻飛渡而至,攬過她的腰,在眾人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帶著她安安穩穩落回地面,才松了手。

祈清和雙眸驀地睜大了。

身側是川流不息的人潮,燈火輝煌,在距離她一兩步外的地方,站著方才救下她的俊朗少年。

祈清和怔楞地與他相對著,心中忽然一陣莫名觸動。

“小姑娘,方才失禮了。”

他沖她抱拳長揖,笑得豪情萬丈,好看極了。

紅衣玉冠,玉樹盈階的束發少年神采飛揚,滿城煙火輝煌都壓不住他張狂淩雲的氣度,劍眉深眸,一笑,更勝三分東升驕陽。

整個璀璨人間都被他比下去。

“你是誰家孩子?和家裏人失散了?”

連嗓音也很好聽,朗朗清亮,一如回憶裏的印象。

祈清和不記得這個人的模樣。

但卻熟稔的,仿佛早已見過千百遍,毋需記憶,毋需辨認,這種觸動自內心深處破芽而出,掙脫枷鎖,頑強凜冽地不停生長。

“師父。”

祈清和聲音顫了一下。

“咦,我何德何能,居然白撿了一個徒弟。”蘭珩明亮的雙眸微微一詫,“雖然很榮幸,但小姑娘,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祈清和心裏發酸,她忍著顫抖的聲音,問道:“師父,你沒主持今年敬仙嗎?”

蘭珩一楞,不知該反駁她稱呼還是先回答問題,只好道:“我又不是上仙,還輪不到我負責呢,今年本與友人約好了去走橋飲酒。”

誰成想剛一出宮門,就瞧見個從城墻上墜下來的小姑娘。

原來,小夢化靈的時間是那樣早。

早到蘭珩尚未成仙。

祈清和眼眸泛紅,不爭氣的,又開始落淚了。

滴答滴答,像雨。

蘭珩嚇一跳,語無倫次道:“別別別你別哭啊……”

他慌了神,開始手足無措尋找隨身手帕,翻出來,又不知是該遞給她還是替她拭淚,在這一顆又一顆的淚中,他徹底認栽,繳械投降。

“對,沒錯,我是你師父,小姑娘別哭了好不好?是師父錯了?你打我出出氣?”

他本是抱著先把人哄好的念頭認了這個稱呼,可這話不知哪裏又觸動了她,於是淚水就更洶湧了。

祈清和啞著聲音不停重覆道:“不是的,師父,是我錯了。”

一邊說,一邊哭。

蘭珩直接懵了,這麽哭下去也不是辦法啊!他幹巴巴試圖安慰人:“我帶你去回我行醫的藥堂好不好?我請你吃點東西?”

祈清和盡全力保持冷靜,她跟著蘭珩穿過熱鬧繁華的長街,來到藥堂,蘭珩在爐上煨了粥,領她至窗邊一方木椅上坐下。

藥堂依街而立,一轉眸,就能看見窗外湛藍夜色裏,奪目的煙火。

“砰——”

第十束煙花升空。

祈清和垂著目,低聲說:“抱歉,你和我師父,很像很像。”

她不敢講清來龍去脈,她怕講著講著,自己又任性地開始哭,也怕蘭珩聽了,會對她失望。

“你很像我的師父,從秉性到模樣,讓我又想起他。”

蘭珩呼出一口氣,似乎是放了心,但看上去,又有幾分似有若無的失落。

他盛了粥,吹了涼,又端出一碟玉方糕遞給她,半跪在她面前,微微仰頭看她。

祈清和捧著粥,自顧自地繼續道:“我是他撿回去的,可一直都不是很聽話。”

“我惹他生氣,惹他操心,自作主張犯了錯,吃盡了苦頭,還固執著不肯道歉。”

蘭珩安靜聽著,方才慌亂定下來,此時眉目裏只有專註。

祈清和沒有察覺,聲音越來越低:“可當我終於想起他,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了,想認錯,卻什麽也來不及了。”

蘭珩唇畔微張,似乎想說話。

祈清和斂了目光,其實她很想多看看蘭珩,但又怕迎上他的神情,她害怕看到蘭珩的失望。

“我肯定,肯定害他很生氣了。”

“我甚至害怕,他會不會討厭我這個不聽話的孩子。”

眼淚,到底再忍不住。

破開心上一道道縫隙,滲出,落下,從眼角滑過去,像一場無聲無息,遲來許久的夜雨,落進溫熱的粥裏。

“砰——”是第十一束煙火,逆著風,緩緩綻開。

祈清和覺得自己越來越狼狽。

她擡眸,可是,淚水朦朧了眼睛,她伸手去拭,試圖地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任性。

“怎麽可能啊……”蘭珩放輕了聲音,篤定而鎮靜的開口了。“如果真如你所說,我很像你的師父,那他絕不會怪你,更遑論討厭。”

他將她手裏未動的粥再接過,放在一旁,用手帕輕拭她的淚。

祈清和盈著淚,努力找回聲音:“可是,他離開我了,永遠離開我了,是我對不起他,更沒心沒肺的忘了他教我的種種道理。”

蘭珩微微擡頭,理所當然道:“那他臨死前,肯定也舍不得責備你。”

這句話,讓祈清和的眼淚,徹底洶湧而出,怎麽也壓不住。

她忍著心裏的疼看向蘭珩,哽著聲音道:“師父,對不起……”

“是我不好,我認錯,我自作主張固執己見,我對不起師門,對不起你,我知道錯了啊……”

“你能不能回來啊。”

蘭珩神情微動,他正要說話,忽得聽見窗外熙攘喧嘩聲大了幾分。

“砰——”

第十二束煙火踩著時間升空綻開,像鐘聲響徹,盛大浩瀚。

這是夢醒的鐘聲。

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漸漸模糊,由遠及近淡開,粒散消逝。

“原來我真的是你師父。”蘭珩看著眼前顫抖哭泣的小姑娘,笑得肆意昂揚,“我運氣真好。”

祈清和知道那束煙火意味著什麽,她開始拼命拭淚,想拼命再多看蘭珩一會兒,想多記住片刻他的模樣。

“那讓我思考一下我臨死前,會想什麽呢。”蘭珩神情很輕松,不見半分對生死的恐慌。

煙火一點一點落下,熄滅,整個世界逐漸重歸黑暗。

可蘭珩的眼睛,依舊明亮如星。

“我只會怨恨自己不夠強大。”

他伸出手,親昵地揉了揉祈清和的烏發,是一記無言安慰,嗓音與眉眼,都很溫和。

都有釋然的笑意。

“怎麽能舍得讓我撿回來的小姑娘,吃那麽多苦啊。”

他這樣說。

煙火餘燼的光映在他風儀出眾的臉上,明滅萬千。

最後一個字落下時,祈清和倉皇地看見蘭珩一點一點消逝散去,她掙紮著試圖上前挽留,可什麽也留不住。

她眼睜睜看著蘭珩湮沒於虛無泡影。

夢境熄滅。

四周繁華熱鬧無蹤無影,道觀內檀香霭霭,大夢散去後映入眼簾的,只剩蘭珩冰冷的牌位。

她跪坐在蒲墊上,看見應知離在她面前,斂眸無話。

祈清和徹底無法抑制情緒,身上枷鎖哐啷哐啷的,一寸接著接著一寸不斷裂開,落下,盡數化為烏有。

心裏生疼,可再也蓋不住隨之而來洶湧浩瀚的情緒。

悲傷,後悔,思念。

加諸她身上囚禁著她的數千禁制,再度開始崩潰,像一層又一層融化的堅冰,化成淚,雨一樣淌下來。

祈清和完全放棄形象,撲進應知離懷裏,痛哭不己,淚轉瞬洇濕了他的衣襟。

他摟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是最無聲的安撫。

她出關後第一次這樣放肆大聲的嚎啕大哭,指尖緊緊攥著他的衣衫,身體顫抖,嘶聲力竭,不帶任何克制與顧忌。

只有淚如雨下。

她哭了好久好久。

久到,似乎想將這麽多年欠的淚,都要在這個晚上一股腦兒還完似的。

本該在幾百年前就宣洩而出的情緒,壓了幾百年,遺忘了幾百年,也遲到了幾百年。

在這一刻,終於盡數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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