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不問得失
關燈
小
中
大
第098章 不問得失
蘭珩為她纏好藥紗, 扶著她在床上躺下去，掖好了被子，坐在她身邊, 守著她。
眼睛的疼若有若無的，清苦的藥香拂過來，將疼化開了一點。
祈清和忍著疼, 思忖著一件事。
有沒有什麽辦法, 能做到修為一日千裏呢？
當年的她, 實力不濟毫無辦法, 亟需修為……
這個困境，聽起來很耳熟。
或者說，眼熟。
她見過這樣的一個人, 那個人, 為了救自己心愛的姑娘，帶著滿心情愫牽念, 選擇了一條必死無疑的道路。
封斂。
祈清和沈在黑暗裏, 忽然淺笑了一息。
心裏浮起一絲念頭, 似乎有什麽塵封了良久的答案，將要呼之欲出。
“師父……”祈清和斟酌了字句，小心翼翼開口道, “我……”
她在這一刻，忽然特別理解封斂的心思了，也徹徹底底明白了, 他的抉擇。
封斂曾說她心狠……可是，他對他自己, 才是最心狠。
原來她陷入的思維誤區，有兩個。
一是她的死亡, 二是她所選擇的道路。
死亡是假的，她選擇路也是假的。
周圍每一個人，民間每一處記載，都說她心懷慈悲，問道蒼生。
但她真的問道蒼生了嗎？
“我說了，放下一切心事。”
祈清和的話沒說完，就被蘭珩打斷了。
“所有的邪門歪道你想都別想，偃苗助長是大忌，你敢動任何歪腦筋，我就沒你這個徒弟。”
蘭珩似乎明白了她在想什麽，在她說出任何既孩子氣又沒遮攔的話以前，強行終止了她的話。
嗓音很冷，又嚴厲。
可祈清和卻感覺到，蘭珩的指尖探了過來，落在她的蒙了紗布的眉眼處，輕輕摩挲著，舍不得多半分力道。
“知道麽，每次我訓你，你就往虞辭身後躲，她為了你，沒少跟我叫板。”
蘭珩似乎笑了一聲，聲音好聽極了，像含著回憶。
“虞辭說，你是他們幾個弟子中，最聽話乖巧的那個，問我怎麽狠得下心的。”
“我不止一次想和她說，你聽話的時候是真聽話，可一旦不聽話了，執拗起來，誰也……沒辦法。”
祈清和似乎安靜了下來，沒有說話，也沒有再落淚。
蘭珩沈默了須臾，直到外面人聲喧嘩都靜止了，連鳥鳴聲也休息了，才開口。
“我能不能自私地求你……聽話一回？”
“我將你帶在身邊快三百年，能不能給師父一次機會？就一次，你不再是不問都的弟子，不再是鴻京的醫仙，你誰也別想，別牽掛，好不好？”
祈清和沒有回應，她感知到，蘭珩挨在自己臉上的手，在抖。
蘭珩忽然又笑了一聲。
“這一次，你是只屬於我的徒弟，你一心一意等師父回來，好不好？”
“或者你喜歡封斂，想同他在一起，也很好。”
祈清和呼吸平緩下去，看起來，似乎真的睡著了。
蘭珩指尖覆在她眉眼處，最後渡進去了一絲治愈法術，再次掖了被角，站起身，離開了。
清苦的藥香緩緩散去。
祈清和身體終於開始微微顫抖，她壓根沒睡。
她蒼白地笑了笑，笑著笑著就哽咽了，因為壓著聲音與情緒，身體在輕輕發抖。
她終於厘清了一直以來自己身上的種種矛盾與因果——為何並蒂花遲遲未用，為何她感知不到七情六欲，為何在遇到應知離以前，她從不做夢。
因為無論是可塑道骨的並蒂花，還是蒼生道，都破不了她眼下的困境。
都來不及。
她當年，一定辜負了師父的期許。
面對修為不濟這一困局，封斂當年……是怎麽選的呢？
無情道。
只要斬斷一切塵寰羈絆，割舍七情六欲，修行便可一日千裏。
封斂說，他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又何嘗不是。
春神隕落，四海即將無春，兇獸出山，世家虎視眈眈，戰火即將接踵而至。
而彼時實力尚淺的不問都，只有蘭珩一人坐鎮。
對不起，師父。
我可能……做不到放下了。
祈清和在藥堂內，修養了三日，蘭珩沒有來看她。
幸虧這裏就是後來的歸夢藥堂，一應陳設與夢裏一般無二，祈清和熟悉這裏，她摸索著周圍，獨自為自己的眼睛換藥。
三日後，祈清和聽見藥堂外的長街上，人群格外的喧嘩沸騰。
門外有花香，春風輕輕拂過來，她推開一線藥堂大門，站在門沿臺階上，側耳傾聽。
“看見了嗎？那就是今年新科狀元封斂公子，受了聖上賜婚，三書六聘前來請親納彩。”
“看見了，這十裏排場賀禮，可真夠隆重的，簡直比尋常人家結婚還盛大。”
“那這炙手紅人，今日想請娶的，是哪家姑娘？”
鴻京長街熱鬧喧天，滿城百姓看著走在提親隊伍最前方，那騎馬而來，本應春風得意的年輕公子。
他面容平和，氣度不凡，豐神俊朗。
甚至有膽大的女郎擲帕拋花，以表傾慕。
而這位騎馬而來的年輕公子，只是禮貌頷首，一一婉拒，目光毫不停留。
可這隆重繁華的隊伍沒有在任何一家府邸，世家朱門前停留，而是一路穿城而過。
所有人都好奇極了。
大家探頭探首，摩肩接踵張望著，只想得知這位前途無量的狀元郎的心，究竟會落在，誰家姑娘身上。
十裏提親隊伍浩浩蕩蕩，馬蹄聲愈近，滾滾的，掀起紅塵。
最前方的狀元郎拉了一下韁繩，停下了。
在看見隊伍停佇的位置時，所有人都呆住了。
大家驚楞傻眼地瞧見，這樣一支規模排場盛極的隊伍，停在了一間最平凡，最不起眼的藥堂前。
而藥堂門沿處，落花樹下，臺階上站著一位白紗覆眼的素衣姑娘。
可她面容平靜，不見一絲波瀾欣喜。
溫暖日光落下來，祈清和站在滾滾紅塵熱鬧的鴻京裏，卻覺得渾身冰涼。
她聽見，在隊伍最前面，騎在馬上的那位公子，似乎輕裝下馬，鄭重而來。
她知道那是封斂。
她想，她見過他雪中撐傘駐足時的模樣，也見過後來他擔任盟主時肅穆如遠山的模樣。
而如今，他應當身著狀元華服，這樣的他，又會是什麽模樣呢？
她看不見。
封斂幾步走上前，身上沾著桃花香，似乎在藥堂臺階下，站定了。
“月渡姑娘。”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平和穩重。
祈清和想，她應當，說一聲“恭喜”。
可她不想說這個，她想跟他說——怎麽辦，我犯了錯，弄丟了春天，連累了師門，我該怎麽辦呢。
可千言萬語哽著，她只能盡全力讓自己唇畔綻開一笑，說：“我看不見了。”
“我知道。”他毫不介意這個，只笑了笑，又道，“你師父曾與我商議過，婚約是個幌子，只是……委托我看護於你，待師門一切動蕩平息後，他會來接你。”
祈清和沒有回應這句話。
默了須臾，她聽見，封斂又開口了，聲音低沈而緊張，像藏著一絲期冀。
“但……你若至此不想再問道問仙，願重歸紅塵，或是……亦心悅於我。”
“我必護你一生。”
蘭珩說，如果願意，她可以選擇跟封斂走。
祈清和感知到，他又上前幾步，上了臺階，輕輕攤開她的掌心，放了一枝桃花花枝。
他曾問她：你會等我，為你摘一枝春色嗎？
祈清和呼出一氣，什麽都沒說，只是又溫柔笑了。
她其實很想告訴他，我要去修無情道啦，你我至此，要一別兩寬了。
但是她知道，蘭珩絕不會同意她的決定，封斂也不會，所以她誰也不能說。
所以她只是將手心那枝桃花，重新交還於他，而後決絕地，搖了搖頭。
眼前白紗浸了涼意，祈清和這才恍然，是她又不知何時落了淚，無聲無息。
淚留在紗裏，誰也看不出來，封斂沒發現。
而喉嚨裏哽著淚，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她近乎悲愴地轉身，身體顫抖，一步一步慢慢上了臺階，洇沒在不見陽光的藥堂裏，沒有回頭。
所以她也看不見，封斂伸出又停在半空的手。
“咯噔”一聲，藥堂冰冷的門鎖，落上了。
祈清和再站不住。
她沿著門框抱膝蜷縮著坐下來，埋著頭，任憑外界如何喧囂，都一聲不語。
封斂在門外艷陽裏，孑然站了整整十日。
祈清和在門內無垠黑暗中，孑然垂淚整整十日。
無情道，放下牽掛，放下羈絆，再不入紅塵，放下一切，換取修為。
她真的，真的好舍不得啊。
可是，又不能舍不得。
在第十日時，祈清和找回了些力氣，她異常平靜地為自己眼睛換藥，收拾了隨身行囊，再從藥堂的後門處，幾乎稱得上狼狽的，跌跌撞撞的離開了。
她離開了鴻京。
她曾祝願他，至此青雲去，高攀桂子喜得春。
可是……春天落了呀。
祈清和憑借著記憶磕磕絆絆離開鴻京，近幾日的換藥讓她眼睛有了好轉，可以模糊視物。
她想，不能回宗，得找個地方閉關。
入無情道需澄心定神，召出一道延伸至天際的雲梯後向上攀登，歷一百零八苦，過三十三重天，若成功到達那最頂端的離恨天。
才能算得上入道“無情”。
兇獸面世，四海動蕩頻生，祈清和走不了多遠，她憑借著以前偷渡時的經驗與記憶回到了依山傍水的瀛洲辛夷塢附近。
她記得那裏有條偷渡的河道，兩壁夾峙，鮮有人知，極為安全。
夜色掛星，祈清和攀上其間一座絕壁崖，行至山頂，空無一人，沒有任何植被，孤寂的，只有玄灰硬冷的山石。
半座山頭沒在雲裏，周圍環著雲海，月光灑下來，像落了一山的雪。
祈清和孤身站在廣袤無際的山頂上，下了禁制，畫了陣法，當純粹的陣法青光亮起的那刻，料峭春風呼號著，她衣袂翻飛，平心定氣立於法陣中央。
她渺小的，像被囚於陣中的人。
——萬法諸相，皆是妄念。
祈清和直挺挺跪下，口中念訣，以祈上蒼，開天問道。
——凡夫眾生顛倒覆心故，不知不見。
月色洶湧，太亮了，清冷又無情的映著，白色純潔的光輝，像淚。
——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才修一切善法。
祈清和膝下陣法光芒愈來愈亮，她神情平靜，白紗覆眼，口中反反覆覆地默念咒訣，不休不停。
她跪在雲端下，跪在紅塵上，跪在月色裏。
像月亮倒映在人間的影子。
她跪了五個晝夜，終於，在第六日夜間，她聽見天空傳來滾滾一聲悶雷聲。
緊接著，森然如浪的滔天雲層開始奔騰，形成一道巨大的，深淵一般的雲中漩渦。
紅塵裏有路過的修士仰頭看了一眼倉皇陰沈，卻懸著新月的天，感嘆道。
“哇……哪家弟子這麽想不開，這麽個動蕩時節，要問道無情。”
祈清和只覺得自己雙膝全然麻木，應該磨出了血，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她撐著地上冷硬的石面站起身，仰著頭，聆聽著萬鈞如墨，似乎有滾滾雷聲的天，面色沈靜。
月色溶溶，她站了好一會兒，開始試圖向前走，去找雲梯。
倏然一道風聲傳來，一只手，在後面輕拉住了她。
“你忘了這裏是夢嗎？”
祈清和楞了一瞬，這個聲音太熟悉了。
熟悉到，辨認出來者不需要任何思考，甚至能想象出他說這話時的神情，眉眼，模樣。
“我沒有，我很清晰的知道自己是誰。”
祈清和停住了腳步，轉過身，想回看他，一陣夜風吹來，卷落了她眼前的覆著的白紗。
因為目盲，她平日裏靈動的眼睛，似乎正看向虛無，沒有一絲神采。
“你一直以來，是不是都知道，我當年真正選擇的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蘭珩為她纏好藥紗, 扶著她在床上躺下去，掖好了被子，坐在她身邊, 守著她。
眼睛的疼若有若無的，清苦的藥香拂過來，將疼化開了一點。
祈清和忍著疼, 思忖著一件事。
有沒有什麽辦法, 能做到修為一日千裏呢？
當年的她, 實力不濟毫無辦法, 亟需修為……
這個困境，聽起來很耳熟。
或者說，眼熟。
她見過這樣的一個人, 那個人, 為了救自己心愛的姑娘，帶著滿心情愫牽念, 選擇了一條必死無疑的道路。
封斂。
祈清和沈在黑暗裏, 忽然淺笑了一息。
心裏浮起一絲念頭, 似乎有什麽塵封了良久的答案，將要呼之欲出。
“師父……”祈清和斟酌了字句，小心翼翼開口道, “我……”
她在這一刻，忽然特別理解封斂的心思了，也徹徹底底明白了, 他的抉擇。
封斂曾說她心狠……可是，他對他自己, 才是最心狠。
原來她陷入的思維誤區，有兩個。
一是她的死亡, 二是她所選擇的道路。
死亡是假的，她選擇路也是假的。
周圍每一個人，民間每一處記載，都說她心懷慈悲，問道蒼生。
但她真的問道蒼生了嗎？
“我說了，放下一切心事。”
祈清和的話沒說完，就被蘭珩打斷了。
“所有的邪門歪道你想都別想，偃苗助長是大忌，你敢動任何歪腦筋，我就沒你這個徒弟。”
蘭珩似乎明白了她在想什麽，在她說出任何既孩子氣又沒遮攔的話以前，強行終止了她的話。
嗓音很冷，又嚴厲。
可祈清和卻感覺到，蘭珩的指尖探了過來，落在她的蒙了紗布的眉眼處，輕輕摩挲著，舍不得多半分力道。
“知道麽，每次我訓你，你就往虞辭身後躲，她為了你，沒少跟我叫板。”
蘭珩似乎笑了一聲，聲音好聽極了，像含著回憶。
“虞辭說，你是他們幾個弟子中，最聽話乖巧的那個，問我怎麽狠得下心的。”
“我不止一次想和她說，你聽話的時候是真聽話，可一旦不聽話了，執拗起來，誰也……沒辦法。”
祈清和似乎安靜了下來，沒有說話，也沒有再落淚。
蘭珩沈默了須臾，直到外面人聲喧嘩都靜止了，連鳥鳴聲也休息了，才開口。
“我能不能自私地求你……聽話一回？”
“我將你帶在身邊快三百年，能不能給師父一次機會？就一次，你不再是不問都的弟子，不再是鴻京的醫仙，你誰也別想，別牽掛，好不好？”
祈清和沒有回應，她感知到，蘭珩挨在自己臉上的手，在抖。
蘭珩忽然又笑了一聲。
“這一次，你是只屬於我的徒弟，你一心一意等師父回來，好不好？”
“或者你喜歡封斂，想同他在一起，也很好。”
祈清和呼吸平緩下去，看起來，似乎真的睡著了。
蘭珩指尖覆在她眉眼處，最後渡進去了一絲治愈法術，再次掖了被角，站起身，離開了。
清苦的藥香緩緩散去。
祈清和身體終於開始微微顫抖，她壓根沒睡。
她蒼白地笑了笑，笑著笑著就哽咽了，因為壓著聲音與情緒，身體在輕輕發抖。
她終於厘清了一直以來自己身上的種種矛盾與因果——為何並蒂花遲遲未用，為何她感知不到七情六欲，為何在遇到應知離以前，她從不做夢。
因為無論是可塑道骨的並蒂花，還是蒼生道，都破不了她眼下的困境。
都來不及。
她當年，一定辜負了師父的期許。
面對修為不濟這一困局，封斂當年……是怎麽選的呢？
無情道。
只要斬斷一切塵寰羈絆，割舍七情六欲，修行便可一日千裏。
封斂說，他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又何嘗不是。
春神隕落，四海即將無春，兇獸出山，世家虎視眈眈，戰火即將接踵而至。
而彼時實力尚淺的不問都，只有蘭珩一人坐鎮。
對不起，師父。
我可能……做不到放下了。
祈清和在藥堂內，修養了三日，蘭珩沒有來看她。
幸虧這裏就是後來的歸夢藥堂，一應陳設與夢裏一般無二，祈清和熟悉這裏，她摸索著周圍，獨自為自己的眼睛換藥。
三日後，祈清和聽見藥堂外的長街上，人群格外的喧嘩沸騰。
門外有花香，春風輕輕拂過來，她推開一線藥堂大門，站在門沿臺階上，側耳傾聽。
“看見了嗎？那就是今年新科狀元封斂公子，受了聖上賜婚，三書六聘前來請親納彩。”
“看見了，這十裏排場賀禮，可真夠隆重的，簡直比尋常人家結婚還盛大。”
“那這炙手紅人，今日想請娶的，是哪家姑娘？”
鴻京長街熱鬧喧天，滿城百姓看著走在提親隊伍最前方，那騎馬而來，本應春風得意的年輕公子。
他面容平和，氣度不凡，豐神俊朗。
甚至有膽大的女郎擲帕拋花，以表傾慕。
而這位騎馬而來的年輕公子，只是禮貌頷首，一一婉拒，目光毫不停留。
可這隆重繁華的隊伍沒有在任何一家府邸，世家朱門前停留，而是一路穿城而過。
所有人都好奇極了。
大家探頭探首，摩肩接踵張望著，只想得知這位前途無量的狀元郎的心，究竟會落在，誰家姑娘身上。
十裏提親隊伍浩浩蕩蕩，馬蹄聲愈近，滾滾的，掀起紅塵。
最前方的狀元郎拉了一下韁繩，停下了。
在看見隊伍停佇的位置時，所有人都呆住了。
大家驚楞傻眼地瞧見，這樣一支規模排場盛極的隊伍，停在了一間最平凡，最不起眼的藥堂前。
而藥堂門沿處，落花樹下，臺階上站著一位白紗覆眼的素衣姑娘。
可她面容平靜，不見一絲波瀾欣喜。
溫暖日光落下來，祈清和站在滾滾紅塵熱鬧的鴻京裏，卻覺得渾身冰涼。
她聽見，在隊伍最前面，騎在馬上的那位公子，似乎輕裝下馬，鄭重而來。
她知道那是封斂。
她想，她見過他雪中撐傘駐足時的模樣，也見過後來他擔任盟主時肅穆如遠山的模樣。
而如今，他應當身著狀元華服，這樣的他，又會是什麽模樣呢？
她看不見。
封斂幾步走上前，身上沾著桃花香，似乎在藥堂臺階下，站定了。
“月渡姑娘。”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平和穩重。
祈清和想，她應當，說一聲“恭喜”。
可她不想說這個，她想跟他說——怎麽辦，我犯了錯，弄丟了春天，連累了師門，我該怎麽辦呢。
可千言萬語哽著，她只能盡全力讓自己唇畔綻開一笑，說：“我看不見了。”
“我知道。”他毫不介意這個，只笑了笑，又道，“你師父曾與我商議過，婚約是個幌子，只是……委托我看護於你，待師門一切動蕩平息後，他會來接你。”
祈清和沒有回應這句話。
默了須臾，她聽見，封斂又開口了，聲音低沈而緊張，像藏著一絲期冀。
“但……你若至此不想再問道問仙，願重歸紅塵，或是……亦心悅於我。”
“我必護你一生。”
蘭珩說，如果願意，她可以選擇跟封斂走。
祈清和感知到，他又上前幾步，上了臺階，輕輕攤開她的掌心，放了一枝桃花花枝。
他曾問她：你會等我，為你摘一枝春色嗎？
祈清和呼出一氣，什麽都沒說，只是又溫柔笑了。
她其實很想告訴他，我要去修無情道啦，你我至此，要一別兩寬了。
但是她知道，蘭珩絕不會同意她的決定，封斂也不會，所以她誰也不能說。
所以她只是將手心那枝桃花，重新交還於他，而後決絕地，搖了搖頭。
眼前白紗浸了涼意，祈清和這才恍然，是她又不知何時落了淚，無聲無息。
淚留在紗裏，誰也看不出來，封斂沒發現。
而喉嚨裏哽著淚，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她近乎悲愴地轉身，身體顫抖，一步一步慢慢上了臺階，洇沒在不見陽光的藥堂裏，沒有回頭。
所以她也看不見，封斂伸出又停在半空的手。
“咯噔”一聲，藥堂冰冷的門鎖，落上了。
祈清和再站不住。
她沿著門框抱膝蜷縮著坐下來，埋著頭，任憑外界如何喧囂，都一聲不語。
封斂在門外艷陽裏，孑然站了整整十日。
祈清和在門內無垠黑暗中，孑然垂淚整整十日。
無情道，放下牽掛，放下羈絆，再不入紅塵，放下一切，換取修為。
她真的，真的好舍不得啊。
可是，又不能舍不得。
在第十日時，祈清和找回了些力氣，她異常平靜地為自己眼睛換藥，收拾了隨身行囊，再從藥堂的後門處，幾乎稱得上狼狽的，跌跌撞撞的離開了。
她離開了鴻京。
她曾祝願他，至此青雲去，高攀桂子喜得春。
可是……春天落了呀。
祈清和憑借著記憶磕磕絆絆離開鴻京，近幾日的換藥讓她眼睛有了好轉，可以模糊視物。
她想，不能回宗，得找個地方閉關。
入無情道需澄心定神，召出一道延伸至天際的雲梯後向上攀登，歷一百零八苦，過三十三重天，若成功到達那最頂端的離恨天。
才能算得上入道“無情”。
兇獸面世，四海動蕩頻生，祈清和走不了多遠，她憑借著以前偷渡時的經驗與記憶回到了依山傍水的瀛洲辛夷塢附近。
她記得那裏有條偷渡的河道，兩壁夾峙，鮮有人知，極為安全。
夜色掛星，祈清和攀上其間一座絕壁崖，行至山頂，空無一人，沒有任何植被，孤寂的，只有玄灰硬冷的山石。
半座山頭沒在雲裏，周圍環著雲海，月光灑下來，像落了一山的雪。
祈清和孤身站在廣袤無際的山頂上，下了禁制，畫了陣法，當純粹的陣法青光亮起的那刻，料峭春風呼號著，她衣袂翻飛，平心定氣立於法陣中央。
她渺小的，像被囚於陣中的人。
——萬法諸相，皆是妄念。
祈清和直挺挺跪下，口中念訣，以祈上蒼，開天問道。
——凡夫眾生顛倒覆心故，不知不見。
月色洶湧，太亮了，清冷又無情的映著，白色純潔的光輝，像淚。
——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才修一切善法。
祈清和膝下陣法光芒愈來愈亮，她神情平靜，白紗覆眼，口中反反覆覆地默念咒訣，不休不停。
她跪在雲端下，跪在紅塵上，跪在月色裏。
像月亮倒映在人間的影子。
她跪了五個晝夜，終於，在第六日夜間，她聽見天空傳來滾滾一聲悶雷聲。
緊接著，森然如浪的滔天雲層開始奔騰，形成一道巨大的，深淵一般的雲中漩渦。
紅塵裏有路過的修士仰頭看了一眼倉皇陰沈，卻懸著新月的天，感嘆道。
“哇……哪家弟子這麽想不開，這麽個動蕩時節，要問道無情。”
祈清和只覺得自己雙膝全然麻木，應該磨出了血，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她撐著地上冷硬的石面站起身，仰著頭，聆聽著萬鈞如墨，似乎有滾滾雷聲的天，面色沈靜。
月色溶溶，她站了好一會兒，開始試圖向前走，去找雲梯。
倏然一道風聲傳來，一只手，在後面輕拉住了她。
“你忘了這裏是夢嗎？”
祈清和楞了一瞬，這個聲音太熟悉了。
熟悉到，辨認出來者不需要任何思考，甚至能想象出他說這話時的神情，眉眼，模樣。
“我沒有，我很清晰的知道自己是誰。”
祈清和停住了腳步，轉過身，想回看他，一陣夜風吹來，卷落了她眼前的覆著的白紗。
因為目盲，她平日裏靈動的眼睛，似乎正看向虛無，沒有一絲神采。
“你一直以來，是不是都知道，我當年真正選擇的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