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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心在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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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心在紅塵

祈清和仰頭, 與神像對視著。

是碰巧重名嗎?

她不敢抹除這個可能性。

蒼靈東君封號全稱是蒼靈清妙東君,道觀牌位上鮮少記載凡名,故而, 不去刻意探究,一般來說,尋常人一時半刻是答不上東君名字的。

而這座道觀, 卻將東君的名字寫的清清楚楚格外顯眼, 仿佛, 是要每個前來祈禱的人, 都記住似的。

是誰修葺的這座道觀?

祈清和怔楞著,好半天,才尋回了淩亂的思緒。

指尖微微顫抖, 她靜靜凝望著眼前的, 闔眸淺笑,素衣而立的神像。

說實話, 僅憑外表眉眼, 她與這神像, 也最多只有五分的相似,這倒也正常,東君仙逝多年, 流傳下來的畫像模樣,早不知經後人幾番杜撰。

比起她本人,神像更多了幾分悲憫神性。

仿佛站在高不可及的雲端, 漠然看盡人間苦難悲歡。

你……是誰呢?

祈清和心生茫然,不自覺後退一步, 卻撞進一個人溫暖有力的懷裏,祈清和回眸, 只見應知離不知何時化作了人形,正站在她身後,眸光晦暗不明。

她轉身,聲音有些顫抖,扯著應知離的一方衣袖,執拗地望著他,仿佛從他眸光裏,能尋出什麽答案似的。

“她……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過去嗎?”

還是說,一切僅僅是一場巧合與多心?

“……”

她聽見了一聲輕嘆。

“我沒法直接回答你的問題。”

應知離聲音低沈,一字一句都很緩慢。

“清和,有些事,沒那麽重要。”

“如果我告訴你,是的,你就是故事中的蒼靈東君,那麽,只需攤開寶卷隨意一翻,就能知道東君的生平,所有謎團迎刃而解。”

他垂眸,羽睫輕顫,望著祈清和執拗的視線,心中一嘆。

“可是,如果這牌位上寫的名字不是蒼靈東君呢?而是什麽無為尊者或廣寒元君呢?”

“你就要去相信另一個名字背後所記載的事跡,是你的過往嗎?”

祈清和迎著應知離的眸光,沒有說話,眉心微蹙。

許是比眼下更大膽的事都幹過了,應知離停頓了一下,擡手,觸上她額間,將那抹輕皺,拂開了。

“蒼靈東君的故事,在你真正認同‘蘭月渡’這個身份前,都無甚意義。”

祈清和微微傾身,聲音追上來:“我已經知道我是‘蘭月渡’了。”

話音一落,卻沒等到回答,只見應知離神色清疏柔和,忽然笑了。

“清和,我好歹是能行走人心夢境的妖啊。”

“僅僅知道是不夠的,哪怕淺薄無知如我,都能看得出你對人與事的疏離無謂。”

祈清和望著應知離清亮如星的雙眸,怔住,攥著他衣袖的手不自覺微微一滯,松開了幾分。

應知離卻擡手,回握住了,她那攥著他衣袖的手腕,輕聲道。

“只有你自心底認同,我是蘭月渡了。”

“那麽,蒼靈東君於你而言,才是一直所尋的‘過去’。”

應知離斂住了笑意,沈默須臾,定了神,終於說出了一直想說的言語。

“人類的記憶,從不是由一筆一畫的‘故事’寫就。”

“你需要尋回的,從來,也不僅僅是一紙蒼白的故事。”

“而是你與這滾滾凡塵世間的,羈絆。”

祈清和闔眸,眉目如畫,過了好一會兒,唇畔一抹淺笑漾開。

夜色森冷,晚風掃著雲霧,送來不問都各處宮第仙殿的聲聲梵音,先是鼓,再是鐘,昭示著所有喧囂應歸寂靜,沈入長夜虛無。

當啷當啷——

應知離眸光一沈,他聽到了,哪怕聲音極其細弱,哪怕幾不可察似有若無。

他確信自己聽到了,那一恍而過的,來自祈清和心中深處,無情道枷鎖桎梏的警示聲。

清和,別再停留在遙不可及的雲端了。

回到人間吧。

祈清和心裏有些疼。

是細密綿長的輕微疼痛,並不難挨,但卻沒有緣由,她定了定神,想探究心中那抹疼從何而來,但轉瞬,仿佛錯覺似的,又消散了。

我在紅塵中的羈絆麽……

祈清和又想起別瀾夜的夢,在夢的最後,她被江南音背著,沿著漫長的路,一步一步,仿佛歸家的旅人。

她忽然有點想念夢裏的那條路,那個人。

這樣想著,就想起了最開始來這處道觀的目的,祈清和站穩了,轉身朝著陳列寶卷的閣樓走去。

江南音求神樹綻花的故事很好找,大體上與學子所述的差不多,只是關於那神樹所生長的仙葩奇境,多了幾筆描述。

故事裏說,那仙葩奇境不僅是建木所生之地,還住著百獸精怪,不可勝數。

得想辦法知道江南音求學問道時的那段年少往昔。

祈清和回眸,碰上應知離溫柔眷戀的目光,她一笑,眨了眨眼睛。

想想辦法呀,雪中君。

帶我再入夢吧,好不好。

她是吃準了他有辦法。

應知離眸光一停,寂靜片刻,妥協般擡手,掌心白光流轉,一息一縷,泛起層層疊疊的雲彩。

祈清和目光一詫:“你怎麽做到的?”

與此前經歷的種種夢境不同,這次想回到的那段過去,尋不到既定的夢主人,也不能篤定明晰的時間節點,在此情況下,應知離仍舊幻化出了夢境的模樣。

他原本平靜的眸光流轉萬千,答道。

“四海蕓蕓蒼生,向這個人借一點夢,再向那個人借一點夢,便可拼出,那段亙古久遠的時光歲月。”

祈清和一怔。

見她不語,應知離聲音微低,又補了一句。

“我會提前,向夢主人詢問的。”

譬如此前邀她游夢的那片星河,就是他向一個凡人孩子借來的。

那個孩童夢中有著漂亮絢爛的星河綺夢,他見到了,於是溫聲詢問道。

——你夢裏的星星很好看,可以將它們,借我一會兒嗎?

小孩兒同意了。

於是那天晚上,漫天星光都跟隨應知離,去邀請一位心生寂寥的青衫姑娘。

隨著應知離手心白光愈發明亮,它們旋即化作千絲萬縷柔軟的雲霧,如水般汩汩流淌,歡天喜地向祈清和奔去。

祈清和只覺得眼簾一點點下沈,而後,意識被淹沒,身體無知無覺,失了重向著冰冷堅硬的地面栽去。

就在她將將要跌在地上之時,只聽得衣袂翻動,一個人影上前,將她籠罩。

旋即,她墜入一個溫柔的懷抱中。

應知離將她抱在懷中,女孩兒呼吸清淺,溫熱的氣息撲在他心上,仿佛一只迷路茫然的蝴蝶,一頭撞上來,撥亂了心弦。

他最後長久地凝視了那闔眸淺笑的東君神像一眼,笑了笑,將人抱起,轉身離開道觀。

應知離順著來時的山道一步一步向下走,漫山雲霧繚繞,原本燈火通明的書廬學舍此時早已只餘零星明亮,一閃一閃仿若熒光。

他擡頭望著無垠夜色,輕聲開口,似乎是對著蕓蕓凡塵,也似乎是對著懷中的姑娘所言。

“晚安,做個好夢。”

……

與此同時,前往仙盟的踏雲樓船上。

一間船艙中燭光通明,成堆資料卷宗堆疊著,兩位身著紫衣的仙君正聚精會神地翻閱著這些文書,正是離開相盈山的謝桓與惠顧二人。

“師父,你有沒有什麽,最留戀的歲月?”謝桓看得實在疲累,忍不住找了個話題閑聊起來。

惠顧眼皮都沒擡,隨意道:“有啊,我在不問都求學的那段時間。”

“師父你不是謝家人嗎?怎麽在不問都求學?還有,到底是誰會懷念求學生涯啊,每天的打坐溫書修行練劍簡直要把人折磨死了,真的值得懷念嗎!”

話剛落,冷不丁地,頭上挨了一記悶敲。

惠顧收了敲人的手,老神在在坦言道:“好吧,我承認,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恨讀書恨得要死。”

“不問都以前只是個小宗門,弱小,但偏偏又有些資源實力,這種屬於各大世家都眼饞那種‘可掠奪資源’,你應當聽說過,那段時間各方小宗門被世家吞並,屢見不鮮。”

謝桓點頭:“這個我知道啊。”

“而那個時候,要如何理所當然吞並小宗門又不留人話柄呢?”惠顧說著,眼中生出幾分無奈。

“最好的辦法,就是打著‘資助’的名義,將世家子弟,派給這些小宗門當師長當弟子,等這些人掌了權,只要宗門碰上一二動蕩,便可趁虛而入,將宗門直接收歸己有。”

謝桓眼神一暗:“所以師父您就是當年被派到不問都當‘細作’的弟子?”

惠顧沒反駁,順著話繼續說道:“當然不止我啊,沈家當年也派了人,而沈家派到不問都的弟子,叫沈南音,不過那女孩兒倔,不僅背叛沈家,還改了姓。”

“哦,當年不問都又破又小,我只覺得自己這輩子仙途都完蛋了。”

謝桓翻白眼,無語道:“那你這麽懷念這段過去,是當年不懂珍惜,活該?”

惠顧的目光沈了沈,目有遺憾道:“你說對了,是我活該。”

“我求學時,遇到一位挺好的同窗,但我自己當時滿腔都是懷才不遇的不忿感,故而脾氣不太好,常和她吵個天翻地覆,互起綽號不說,一言不合還經常打架……”

謝桓瞥他一眼:“聽起來你好過份,後來呢?”

“後來我那同窗死了。”

“……”

謝桓氣結:“我就說你活該吧!”

“所以我後來也學著那沈家姑娘,抹了姓叛出謝家,最後跑來不問都,守著我那已故同窗的道觀,守著她的宗門。”

“你……我……唉,算了,我懶得說你。”謝桓抱臂,又瞄了自家倒黴師父一眼,認栽道,“行吧,繼續查線索吧,爭取早日把謝家惡行翻出來。”

惠顧望著自家徒兒繼續點燈熬油奮鬥的背影,眼神中滿是落寞。

是他狂妄傲慢,直到很多年後,才猛然醒悟。

在不問都求學,那其實是他人生中,最為無憂無慮,思之不可及的歲月。

所以,現在能夠再見到你,真的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

“虛無生自然,自然生大道,大道生一氣……”

朦朧黑暗中,祈清和忽然覺得有人在推搡自己。

“師妹……小師妹?”

好像有人在喊著什麽,聲音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發現似的。

推搡她的動作大了幾分。

“別睡啦……夫子看見你了——!”

祈清和此刻在隱隱約約感覺到,好像那人話語中的小師妹,指的是自己。

是她在睡覺嗎?夫子看見誰了?

來不及思考,只聽得“啪”地一聲,風一滯,旋著彎兒形成一股氣流直沖她而來,不偏不倚正中她額間。

啊,有點疼。

“蘭——月——渡——”

祈清和猛然睜開眼,擡頭,發現她此時此刻正趴在一方書幾上,陽光正好,釅釅溫暖,她枕著自己手,正稀裏糊塗地打著盹,夫子手持竹鞭,目光如炬正盯著她。

她有些茫然的環顧四周,古樹林蔭,白墻藍瓦建築坐落,水流澗聲,嗡嗡蟬鳴混著朗朗讀書聲隱隱起伏。

這裏是流孤書院,只是比她現實中所見到的,更為狹小局促,還有些簡陋。

而此間院落中,因為授課夫子的一聲冷硬打斷,讀書聲霎時停止,眾人回頭,齊刷刷望著她。

“您……喊我?”祈清和眨眨眼,神情無辜。

她臉上還有睡出的紅印。

授課夫子簡直要被氣笑,頭一次,頭一次見到上課走神打盹兒還如此堂而皇之的弟子,朽木不可雕也!

夫子手中竹鞭一點一點在手中敲著,聲音冰涼。

“你說怎麽了?月丫頭。”

“你低頭看看你這次隨堂測的成績呢?”

祈清和茫然,她低頭在桌上翻了翻,姑且尋出一張可以被稱之為“答卷”的紙張。

是……是這個嗎?

只見這紙上各種鬼畫符,春蚓秋蛇歪歪扭扭,要不是有朱筆批閱,她實在很難認得出這是一張答卷。

這是什麽啊?

授課夫子嚴厲批評道:“你字跡醜陋不說,學識亦匱乏,如今就連態度也不甚恭謹……”

說得授課夫子自己都絕望了。

完了,碰上一塊兒朽木,怎麽救啊!

這話讓祈清和聽得也很絕望。

蒼天,這紙上的各式鬼畫符原來是字跡嗎!居然還是她的字跡嗎!

她目光垂落,翻來覆去幾番掃過這答卷,指尖微微顫抖。

試卷題目並不算難,考的是最尋常的三洞四輔道學經典,然而憑借勉強能辨認出的幾個字跡,她所書答案簡直是一塌糊塗。

祈清和眉心跳了跳,只覺心累。

失策了,原來蘭月渡曾經真是個學業不甚出色的弟子。

難怪優秀學生名錄從都沒出現過她名字呢。

“你抱著書冊坐到最後去,今天務必把卷上錯處皆訂正領悟了,方可離開。”

“小師妹……”她身側傳來細微的呼喚。

祈清和聞聲回眸,目光猝不及防,撞見了身旁正坐著的一位溫婉端莊,眉目滿是擔憂的綠衣女子。

原來方才一直試圖將喚她醒的,是江南音。

啊……原來江南音是自己的同窗師姐啊。

“怎麽還不動?等我請你嗎?”授課夫子的聲音愈發嚴厲。

祈清和無奈妥協,認命般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準備搬到最後。

書院內夫子中斷的授課聲這才繼續。

她在抱著書卷從諸多學子中往後走去,無意間途徑了一個紫衣青年身側時,正聽得一語嘀咕響起。

祈清和聽見了,那個人口中不輕不重,毫不客氣的嘲諷。

“呵,真夠蠢的。”

祈清和回眸。

只見那人亦回眸,紫衣金冠,神色嘲弄,眉梢一挑,茫茫日光遮天而落,都擋不去他滿身的輕狂張揚。

——惠顧。

或者說,九百多年,仍是謝家弟子的,謝惠顧。

祈清和瞥過眸,一聲不吭繼續往後走,指尖微微攥緊。

算了,都是夢而已,別計較。

祈清和壓下心中那一絲不悅,坐在最後,靠著白墻,認真翻閱著手中的答卷、書籍還有筆記。

答卷答得毫無邏輯,祈清和耐著性子,一行一行掃閱過去。

好吧,其實也不是半分邏輯都沒有……

總體而言,字裏行間雖言辭懇切,看得出來態度並無刻意不端正,但對於強調靜心凝神,順應天地自然的求道修行而言,實在稱得上一句大逆不道。

題目問,世間法則恒常,生殺予奪,皆是天應,不可逆之。

蘭月渡答曰:不不不,有個詞叫人定勝天,古往今來神話故事,譬如治洪射日,補天嘗百草等等……又算不算逆天而行呢?難道這些神話故事裏的人做錯了嗎?

題目又問,萬物相生相克,故人應當找到自己善之,精而鉆研,從一而終。

蘭月渡答曰:不是,為什麽不能全都會呢?倘若五行中我善火便只修火術,善水便只習如何控水,那以後打架不就成了屬性克制的博弈?對方修火我派個善水的,壓根不管修為高低對吧。

祈清和越看越覺得有趣,這回答除了用詞稍顯直白外,在她看來真沒什麽大毛病。

看了答卷,祈清和又翻開了蘭月渡常用的書冊筆記。

於是猝不及防被密密麻麻的字跡驚得兩眼一黑。

書籍上行雲流水的印刷字跡與蘭月渡的個人批註混在一起,又密又小讓人看得心累,偏偏蘭月渡的批註圖文並存,連寫帶畫,一字一句掰開了去註解。

甚至大部分註解壓根不是心得!而是叮囑某個字該怎麽讀!

祈清和嘆氣,繼續認命般一頁一頁翻過去,思緒完全沈浸在這鬼畫符般的筆記上,對周遭一切恍若未覺,連讀書聲何時停止了,都沒有察覺。

日光暗下來,字看得有些費眼了,祈清和擡手想揉揉眼睛,卻措不及防地,頭上輕挨了一鞭子。

有點疼,祈清和想揉眼睛的手不得不頓住,先去揉自己平白無故遭挨了一下的腦袋。

她仰頭,只見授課夫子抱臂而立,面色不善地望著她。

祈清和這才留意到,夕光沈沈,現下早已過了散學的時辰。

“反省的如何了?”

祈清和一頓,想了想,如實回答:“夫子,我覺得除了字差了些外,應當算不得態度不恭謹。”

“你不覺得自己思維超出常理了嗎?有關天道恒常的那個問題。”

祈清和認真道:“可是夫子,求道問心,靈力本就自天地而來,經修煉後化作己用,是故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們為蒼生所行的逆天之舉,焉知不是天意的一部分?”

授課夫子一頓,被反噎得說不出話,頓時揚起手想用竹鞭訓斥她,眼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祈清和清亮的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夫子。

然而,授課夫子揚起的手卻只是高高揚起,遲遲沒有落下。

癡兒。

時至不迎,你亦會反受其殃的。

最終,授課夫子的竹鞭轉為不算嚴重地一記輕敲,批評道。

“你好生溫習功課,明日將授‘菩提建木’相關學識,你不可再一問三不知。”

夫子長長一嘆,沒再多言,眼中只有疲憊惋惜,幾番話語欲言又止,終究也只是拂袖而去。

手中書冊內容對祈清和而言當然早已爛熟,所以在確定授課夫子已經走遠後,祈清和也不打算久留,收拾了東西站起身,走出書院準備離開。

流孤書院布局與幾百年後差異並不大,祈清和走過幾次,略有印象,她沿著石間小道往外走,剛出院門沒行幾步,就聽得身後不知何人慍怒的叫喊。

“餵——蠢丫頭!”

這聲音是在喊誰?好沒禮貌。

祈清和心中腹誹,步伐不停,仍舊沿著小道走,她想,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找到自己的學舍在哪兒。

“——蠢丫頭你沒聽見本少爺在喊你嗎?”

林間風聲簌簌,鳥雀紛紜飛起,只見一道紫衣人影小輕功縱躍,轉瞬間停在她眼前,氣勢洶洶攔住了她的去路。

正是方才書院裏輕蔑嘲諷她的謝惠顧。

祈清和指尖攥緊,眉梢緊蹙,即將被遺忘的不悅再次“噌”得一聲冒出來。

很好,她眼下可算知道,第八十六號玉簡裏為何評價這人“狂妄”了。

“有事嗎?”祈清和耐著性子,勉強搭理道。

只見謝惠顧原本慍怒的神情一頓,反倒生出幾分疑惑,認真打量她好幾遍,問了個毫無條理的問題。

“你怎麽了?”

祈清和眼睛微微睜大,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打量著謝惠顧。

什麽怎麽了?這人腦中有疾嗎?

是他先罵她,然後又攔住她的去路,現在反倒忽然問她“怎麽了”。

“你和平時不太一樣。”

謝惠顧脫口而出,蹙眉,原先準備的一籮筐用來譏笑她的話語都被吞了回去,認真道出自己困惑。

“你平時聽到本少爺這般喊你,早就反嘲回來了,而且脾氣也冷了好多。”

他不解道:“你生氣了?不就被夫子批評一番麽,有什麽大不了的,求道問仙了心態還如此脆弱,嘁,怪不得武學文課沒一樣能合格呢。”

啊?

她武學課程也不合格的嗎?

祈清和來不及探究謝惠顧方才話語中揮之不去的違和感,認真且嚴肅地思考起一個事實來。

如此狼狽的課業成績,蘭月渡真的是傳聞中的蒼靈東君嗎?

不能怪她陡然生出這般懷疑,因為蒼靈東君已經上仙之尊。

哪怕六百多年後,四海十洲的上仙累計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五位,更別提蒼靈東君是傳聞中以武濟世,封煞震兇,又慈悲度人的一位神仙。

凡上仙者,皆道骨天成,道心堅韌,可以真正稱得上一聲“天才”,僅憑後天努力絕不可能彌補的其間差距。

否則,當年世家們也不會絞盡腦汁實施活人蠱計劃,篩選天份者了。

蘭月渡目前學識尚淺,修為亦無幾,更遑論謝惠顧眼下無意間話語中所透露出來的信息——她武學也很不值一提。

照目前所看,哪怕窮盡一生努力,蘭月渡也不可能修得上仙之位。

難道是……東君道觀裏的那塊牌位寫錯了名字?

那這錯誤也太離譜了吧。

見她久不答話,謝惠顧言語間有幾分忐忑,好半晌,才支支吾吾無奈道。

“好啦,別生氣了行麽?本少爺錯了行不行?你倒是跟我說句話啊,別一聲不吭的。”

祈清和被打斷了思緒,沒好氣地擡頭,瞥了眼前人一眼,思忖須臾,將懷中抱著的書卷放在一旁,又從路邊草叢間,尋出一枝枯木來。

而後,她擡手持木,以木代劍,枝尖直指眼前的紫衣公子。

“行啊,你說的,出招吧。”

祈清和想,正巧借著這個機會,試一試蘭月渡身體的武學造詣,究竟如何。

謝惠顧沒有吭聲,他怔楞地望著眼前神色疏離,素衣烏發的同窗丫頭。

最後一抹殘陽要跌下山去,血色流火奄奄一息墜入雲海,即將消弭,素衣姑娘僅僅手持一枝枯木,獵獵晚風卷起她的衣袂,顯得她愈發單薄清瘦。

她不會有勝算的,謝惠顧嗤笑。

但他毫不介意趁機與她切磋過招。

嗯,剛巧可以借著這個機會指點她一二,讓她看到自己厲害之處,好好威風一番,讓她崇拜自己。

謝惠顧後退一步,也尋得一枝枯木作劍,反手擺出劍招起手式,拈訣作法,襲向祈清和。

祈清和在對方出招了一瞬間,便明白了。

蘭月渡習武的歲月尚淺,不僅僅是修為不高,力道不足,更是身體未形成肌肉記憶。

她勘勘出手,一招一式都很慢,幾乎是用著巧勁在化解攻擊。

最開始,謝惠顧非常隨意,在他設想中,第一招出手就應該了結這場堪稱鬧劇的切磋,可不知為何如今他卻傷不到她分毫。

幾息之間,二人走過數個來回。

祈清和到底不想惹來太多麻煩,因而沒用額外劍招,僅僅以基礎劍術簡單應付。

一道狠戾的劍意再度襲來,她借力側身挽劍,以四兩撥千斤之力化解。

而謝惠顧的面色卻是越來越難看。

明明一日未別,為何眼前人的武學功法,已不得不讓他刮目相看?

他決定不再拖延,當即出手,劍招再變,只見四周飛沙四起,十數道劍氣隨著謝惠顧的劍招一一向祈清和襲去,使得她連連敗退,身上被劃出細小的傷口。

不容她分神,幾道劍氣再度滾滾襲來,祈清和目光一暗,凝起自己目前為數不多的靈氣,硬生生勉強化解,眼看就要敗下陣來。

面對下一招,她避無可避。

謝惠顧面上露出得意之色。

他不想傷人,準備終止這場無聊的對決了。

可就在瞬息之間,一陣清風襲來。

接連狼狽敗退的祈清和此時正立於玄武方位,她翻手挽木,風聲倏忽四起,順著劍意流淌匯聚,方才沙石瞬間一轉攻勢,反朝著謝惠顧的方向襲去。

謝惠顧面色驟變,此刻才想用全力抵擋,可是來不及了,他自己的劍意反被對方所用,反噬襲來,還未等他反應,風一割,他手中的木枝斷裂,飛出陣外。

祈清和呼出一口氣,亦扔了手中木枝,去撿起一旁被風掃得有些淩亂的書冊。

五行劍法,出自後世蒼靈東君的領悟,最適合以弱勝強,借力打力。

……

等會兒。

蒼靈東君怎麽會專門研究這種適合弱者所習的劍法?

聯想到眼下處境,祈清和啞然,五行劍法……該不會真的是東君年輕時為了打架而刻苦研究出來的吧?

祈清和心中思忖,要從最開始毫無武學功底及文學素養的狀態,修行至後世水準。

這得廢了多大的一番功夫啊。

“你——”

眼看著自己落敗,謝惠顧劍眉倒豎,臉色漲紅,仿佛受了莫大羞辱,只差五內郁結了。

祈清和唇畔揚起一抹笑意,她想起玉簡裏說,自己對他也起了個綽號來著。

她笑道:“小商人?”

不過她仍不明白,為什麽要起這麽個外號?難道有什麽典故出處嗎?

謝惠顧的面色愈發難看。

祈清和笑意更深:“不就是輸給我麽,有什麽大不了的,求道問仙了心態怎麽能如此脆弱呢。”

她不僅拿他的劍意反克他,現下還拿他的話來堵他?虧他最開始還一番好心想指點她。

反了!他好歹是謝家新一代弟子裏的佼佼者!怎麽受得這般屈辱?

他指尖微抖,腰間長劍出鞘,眼看著這一道鋒利冰冷即將襲來,祈清和眼神一沈,後退一步,思忖著如何化解。

就在二人對峙時,另一道純粹的靈力刮過來,輕輕一揚,鐺得一聲震開了謝惠顧手中長劍。

“謝公子。”

只見一道綠影拂過,江南音身姿翩然而至,柳眉微蹙眸光微冷,她站在祈清和身前,毫不留情地對著謝惠顧斥道。

“同門間不可當真兵戈相對,你忘了?”

謝惠顧冷哼一聲:“嘁,本少爺可算不得你們宗門弟子,我是縉山謝家人。”

江南音不再理會眼前人,反而輕握住祈清和的手,牽著她往山下走去。

“別理他,小師妹,你有沒有餓?你被留堂,我便先去膳食堂那兒買了你平日最愛吃的東西。”

聲音溫暖柔和。

祈清和有些不知所措,不可遏制地話語一頓,只能任由自己被江南音牽著,向著山下走去。

她心中倏然漾開一絲喜悅,被人偏袒的感覺真好。

“怎麽了?心情不好嗎?”江南音神情擔憂,安慰道,“別在意那個謝惠顧,也別太在意夫子的批評。”

祈清和眨眼,誠懇回答:“沒有啊。”

為何他們都以為她心情不好?

行至山門前的涼亭,亭內有一方石桌石椅,江南音領著她進亭,坐下後,變戲法兒似的,從袖中取出用手絹仔細裝起來的幾塊兒糕點,笑道。

“青團今日告罄得早,你又貪愛甜食,我只好另買了幾樣權當代替,嘗嘗怎麽樣?”

夕光將落不落,斑駁陸離的影子隨風搖曳,祈清和站在落日鎏金裏,一雙清亮的眼睛微微睜大,沒有回答,神情裏都是詫異。

原來她,偏喜甜食嗎……?

可是,她怎麽會……連這個都不記得了呢。

祈清和忽然想起,在踏雲樓船,應知離曾經問過她,喜不喜歡青團。

她那時,是怎麽回答的呢?

沒有什麽喜歡不喜歡。

她不在乎人間五味,自然也沒什麽喜歡可言。

然而,曾經的她,是在乎這些的。

是有所偏愛,有所喜歡的。

江南音的手一直擡著,祈清和接過手帕上的點心,咬了一口,滿齒香甜再口中漾開,撫平所有不悅。

她不得不承認一件被遺忘良久的事實。

她應當,一直很喜歡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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