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吳勇傑這一走，再沒有回頭。

給他發消息，石沈大海，打電話去他家，他八十多的阿嫲說他好久沒有回來，一個人，就此杳無音信。

我有些吃不準，直覺那日他的憤怒不是講大話，又擔心沖動過後，匹夫之勇撐不過三分鐘。有些事不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後便不了了之。

破釜沈舟，不是人人都有勇氣。

要不要幫他一把呢？靠在車窗上心猿意馬地想。

等紅燈的間隙，心裏閃爍各種想法，好像篩盅裏一枚搖擺不定的六面篩，塵埃未落，吳勇傑先殺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事情發生在午夜，Vicky的直播間，忽然暴漲的人數，字幕框裏不斷跳閃留言，火山噴發一樣，太快了，完全看不清，一度致使直播暫停。

“好！好！你放心，馬上恢覆直播……”

張澤一壁的用些好話安撫了廠商，這頭立刻拿著人問。

“到底怎麽回事？！”

都你看我，我看你，一頭霧水的推諉。

有個女生，聲音小得像蚊嚶：“我好像看到有人提到楠哥……”

不止她，很多人都看見了，只是掖著不說，都怕看錯，又怕說中。

張澤果然丟失紳士風度地瞪住她：“林楠怎麽了？”嚇得那女生更不敢開口。

一個險惡的想法，幾乎立刻跳出來，張澤抑制不住打了個冷顫，耳邊飛馳的列車駛過，隆隆轟鳴聲：“澤哥！快看V博！”

一條「知名主播視頻造假、踩低同行錄音曝光」的知情人爆料旱天驚雷之勢攀上熱搜，張澤心中警鈴大作，轉發的數字還在不斷激升，雪崩一樣，湮滅呼吸。

太晚了，一切病竈發現時，追悔莫及。

整條視頻分為上下兩段，前邊的錄音你們都聽過啦，只是沒想到，吳勇傑還留了後手。

真該感嘆科技的興盛，人人手上一臺手機，鏡頭瞄準誰，如執照妖鏡。

林楠上過妝後無死角的上鏡臉，一絲一微，生動明艷，盛氣淩人的表情都放大鏡一般，逃不過看客的眼睛。

「給他上3號色，稍稍塗黑一點，近鏡不穿幫……」

「你搞什麽呀！讓你拍他的手我的臉！認真點啊！」

「你是在拍攝，不是家裏隨便做做給人看！」

我沒想到吳勇傑竟然這樣有創意，懂得煽動人心，切了林楠的頭像做成鬼畜表情包——「搞什麽呀！」、「認真點啊！」、「做給人看！」

「一定整死Vicky啦！」

——整死Vicky啦！

……整死Vicky啦！

……

一夜之間，成為焦點。

“？？？美食UP主，連做菜都造假？！”

“做給人看的表情絕了！”

“真沒想到林楠是這種人！”

同是職場受過排擠的人：

“同行是冤家，也不用這麽趕盡殺絕吧。”

“人心隔肚皮，虧我還買過他的東西……”

“關我們小峰什麽事！名主播了不起！”

又得小男生橫插一腳，半真半假的委屈：“我和Vicky姐真的只是搭檔，我們沒有談戀愛，請大家不要騷擾Vicky姐，女孩子的名聲很重要……”

立刻引來女粉們的瘋狂擁護：“啊！是小峰！我們小峰好體貼啊！我們當然相信你啦，都是那個林楠不好！為人好歹毒！”

“讓他滾來出來道歉！”

“道歉！！”

瞬間再沖首頁，熱度居高不下。

林楠蜷曲身體躲在被窩裏一條條看，一目十行，腦袋好像一臺當掉的機器，發出危險的，嗶嗶嗡嗡的警告。身上冷得猶如得了重病，血都凍成冰渣，刺得皮膚一陣痛一陣麻。

對，一定是病了，林楠為自己開脫，扔掉一片漆黑的手機，用被子包裹住自己。

不是故意不接電話，不給手機充電，他病了，所以看不到，所以不必回覆，到底誰更惡毒？一個個落井下石，難道你們就比我好！

林楠無聲地嘶吼，被子成了他絕佳的洞穴，埋在裏頭半死不活。

然而死不掉，只要還有一口氣，閉上眼便是滿目猩紅的道歉，厲鬼索命一樣穿過黑暗扼住他的咽喉，叫他有口不能言，有冤不得伸。

怪誰呢？你有你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墻梯，只不過被吳勇傑先搶一道，報應不爽，喪家犬一般躲藏。

他能躲，張澤卻逃不掉。

連日來手機被打爆，找不到林楠，廠商便拿他出氣，聲色嚴厲地要求說法，不然就按照合約賠償，兩張嘴皮如同一臺覆讀機，說得口幹舌燥，依然收效甚微。

逼得高高大大的男人舊病覆發，捂著胃彎腰伏低，好……好……我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

才想起曠工多日的人：“吳勇傑人呢？！還沒找到嗎？！”

已有同事認出，爆料的ID，正是吳勇傑小號：“沒，沒有……他的手機註銷了……”

翻天覆地的一陣暈眩，完了，張澤惝恍地想。

禽困覆車，一向最看不上眼的人被逼急了，出手也是致命一擊。

容不得他喘氣，一個電話又跟進來。

張澤麻木地呆望屏幕，握手機的手，微微有一點顫抖。

我和他一起那麽多年，沒有見過他這樣挫敗，不由分說搶過手機……

“陳總……是，這次的事件我們已經著手處理……今晚Vicky的直播給你們加檔……加抽二十臺產品，費用我們出……視頻影響？難道你不覺得，更多人支持Vicky和小峰，對銷量只有好處……”

逐一應付了，笑語指麾。

張澤楞怔地看著我，認得又不認得，朱勵……有這樣的耀眼嗎？好似一顆明珠，熠熠生輝的光彩，太久沒有好好正視過他，仿佛全然一個新人，成熟迷人的男人，多眈一眼就要入迷。還是他一直小看他，埋沒了他一身本事？早幾年，張澤也深深愛過朱勵，愛他溫馴，愛他體貼，過後全減半，少了什麽呢？一點沖動，澎湃的激情，如今都回來，血管裏開足馬力，火熱的汩動。

“朱勵哥好帥呀！”女生癡迷地道出張澤的心聲。

他得意又尖酸地聽著，再帥也輪不到你，他有人的了……又暗自慶幸，自己就是那個幸運的人。

但現在不是言情的時刻。

“視頻一定會刪……對，已經有解決辦法……晚上八點？有空，陳總開口一定有空……張總和我一定到……”

把手機歸還張澤，順帶一捋他的亂發，撥見一根銀絲：“你有白頭發了……”

他的神情當即軟下來，很珍惜地握住我一只手：“替我拔掉……”

二話不說，當機立斷。

“好痛……”張澤明明在笑，“你下手好重。”

我睨他，眼神糖磨的針，又尖又纏：“還挺得住嗎？”

張澤剛在我身上找回熱情，不肯露怯：“走，回家換身衣服。”連同志氣一起回來，意氣風發，“晚上肯定要喝酒，你不要搶，醫生說你不能喝酒……”

他在乎你，一點小事都是最重要的事。

我當然給他機會表現，看他大丈夫，一夫當先。

酒過三巡，話由說到正題，看張澤焦頭爛額，算準時機施以援手。

他驚訝我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聯系上吳勇傑，令他刪除視頻，一頓鴻門宴，頃刻反轉，又連直播間，Vicky帶貨一小時破成交量，哄得廠商眉開眼笑，搭張澤的肩稱兄道弟：“還是你有眼光！”又與我碰杯，見我仰頭一飲而盡，滿意地笑了，“哪裏找的這麽能幹的得力幹將！”

張澤驚心地望著我，癡嗔愛惜，盡在眼簾，往後一滴酒都不許我沾。

正好借機出包廂，打開微信，吳勇傑的頭像框下，一條未讀訊息——

「阿勵，謝謝你。」

動手回覆：「謝我什麽，當初進公司沒有你幫襯，我早做不下去了。」

「這算什麽，沒有你幫忙介紹新工作，我就死定啦！」

要不怎麽說愚人，做了才悔，悔又悔得沒骨氣，還得我出手幫他，給他指條明路，用曝光視頻當投名狀，投了張澤的對家。

「勇哥，朋友一場，換了新環境，不可以再沖動了。」

那頭很動容，引我為自己人，與我推心置腹：「放心吧阿勵，倒是你啊，張澤這人配不上你，要是他還敢和林楠糾纏不清，你告訴我，我一定不放過他！」

暗地發笑，接受他這陣過耳風的好意。

一場酒，將人都送走，馱著爛醉如泥的張澤回車上，還未替他系好安全帶，已叫他按倒在駕駛座上：“唔，張……”

喝了酒的張澤力大如牛，懸殊的較量，被他剪住手，瘋狂扯開衣服。

“啊啊！”

張澤壓上來的一刻，疼出我滿身汗。

聽見我呼痛，他有片刻放慢速度，只是很快又沈溺，銜住我的耳垂，一邊呼哧呼哧說著“我愛你”，一邊用力鑿開我的身體。

忍了一個晚上的欲望，到這刻終於釋放。

“啊……朱勵……”

“我愛你……”

“愛你……”

張澤高高低低的喘息，意猶未盡，亦令我痛快無比……

擡頭窗外，霓虹一暗，月就顯出來了，銀晃晃的一輪鐮鉤，似笑非笑的臉。

賭盅裏的兩粒篩，搖搖撞撞落定，抱在一起氣喘籲籲，突然很想念朱美美，很想立刻見到她，告訴她這次我終於不用再靠她。

枯樹新芽，我的失地，我自己贏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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