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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臥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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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臥病

海棠葉稀, 天色將白。

烏衣巷瑯琊王氏豪華的屋廬與花園,簡素靜樸,鳥兒唶唶鳴, 婆娑的樹影從枝葉間篩下, 典雅的方磚布滿了冰裂紋,一條臺階幽靜曲折地通往內閨深處。

那日之後王姮姬在榻上躺了十多個時辰才隱隱恢覆意識,由於嘶喊過甚, 她嗓子完全失聲了。眼睛也模糊糊的看不清,蒙著一塊清涼的藥布。

“嘎”門響了, 馮嬤嬤端著木盤進來給她換藥。輕輕摘下眼睛的藥布, 晃了晃手, 憂心問:“小姐,看得清老奴嗎?”

王姮姬木然搖頭。

馮嬤嬤嘆嘖了聲,稍稍加大藥量,用刷子將清涼的藥膏刷在她眼皮上, “小姐別擔心,宮裏的徐太醫說這只是流淚太多導致的暴盲, 過幾日便能恢覆。”

王姮姬任馮嬤嬤換藥, 說不了話,眼睛又被藥棉覆著,格外安靜。

她身子薄薄的,躺在床上蓋著被跟沒有似的, 紙張般脆弱易碎, 宛若一個被抽走精氣神的木偶。

馮嬤嬤換好了藥, 卻舍不得離開。猶猶豫豫, 老目裝滿了哀辛。

小姐命多苦啊,那日嚇壞了。雖說是個牽馬的奴才, 畢竟那麽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被打死了。那小子曾陰差陽錯救過小姐一次,小姐一直心存感激,前幾日還說放他出去尋個好媳婦,成家立業。

要說那小子也是該死!撞誰手裏不好,偏偏撞姑爺手裏。他被搜身抄房時,房間裏藏著大大小小物件,什麽手絹、耳墜、摘過的花枝……全是小姐的。

姑爺生生看在眼裏。

提醒了多少次他偏偏不聽,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小姐讓他出去做雜活,他偏偏圍著小姐轉,終於送掉性命了。

姑爺那善妒又猜忌的性子不是一天兩天了,從既白撿起小姐掉落的第一條手帕起,便已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直到今日動手拔了。

可憐小姐受驚太大,遭了威懾精神恍惚,再不敢提和離之事,這幾日任姑爺擺布。

她的心徹底死了,淪為行屍走肉,今後徹底不念想從這間深不見底的大宅院走出去了。誅的是那小子的人,也是小姐的心。

馮嬤嬤憐憫撫著王姮姬的墨發,“小姐累了再睡會兒吧,老奴守著。您小時候這樣躺在老奴懷裏,一哼歌兒就睡著,可乖巧了,讓老奴再抱抱您。”

檀木制的床板太咯了,鋪了層層疊疊的絲綢和錦緞仍冰冷沒活氣。王姮姬背靠在馮嬤嬤懷裏,馮嬤嬤雙手交叉攬著她在胸前,輕輕哼歌,倒真像小時候似的。

馮嬤嬤溫暖的軀體排除了外面的危險,王姮姬受到片刻的寧定,哆嗦的軀體逐漸平穩下來,蒼白的呼吸趨於均勻。

“小姐,睡吧……”

馮嬤嬤特意拉長語調,抱著她的力道不松不緊,恰好讓人感到熨帖。

王姮姬神志再次迷糊,她這幾天日日臥床,病病懨懨,就從沒有清醒過。

郎靈寂進來時,便看到這麽一番景象。他沒打擾,反倒默默瞧了會兒。

馮嬤嬤正入神哄著小姐,忽聞姑爺的氣息,臉色煞白,比雪虐風饕還驚恐,登時松開了王姮姬,俛首跪地。

郎靈寂遂拂了拂手,摘掉披風,緩緩踱至榻上女子面前。

馮嬤嬤往外走直打寒噤,將小姐獨自交給姑爺,她多無助多害怕啊,可自己這個老廢物救不了小姐,稍微多嘴半句,下場便會跟亂葬崗餵狗的既白一般。

郎靈寂近榻後撩袍坐下,微涼的指骨滑在她蒼白的頰畔。

他長袖挽至手肘,臂上有明顯被女性掐的痕跡,一顆顆月牙形深痕,淤紫的顏色至今沒消褪,是那日她弄的。

那日,她就這麽死死掐著他,仰著腦袋涕泗橫流,嗓音沙啞,甚至到了歇斯底裏的程度,苦苦哀求他饒既白一命。

她親手把和離書撕個粉碎,說她再也不敢了,再也再也。

求他當和離的事沒發生過,她願意履行妻子的義務,每日同房。

她說,雪堂,我方才說的都是混賬話,你別介意,豬油蒙心了。

我是你的,有沒有情蠱都是你的,離開你我又能去哪兒呢?笑話,和離怎麽可能……

可太遲了。

他一定要那馬奴的性命。

人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動物,唯有刻骨銘心的傷痕才能永遠長記性。

她是他精心用情蠱餵的一朵花,鋒利的官場工具,稱心如意的妻子,他寥寥無幾情感的寄托,怎麽可能放過她。

覆水難收,付出的時間和精力一去不返,是黑是白是愛是憎都得走下去,根本抽身不了了。

此刻,郎靈寂見她動也不動躺在榻上。

昏睡中的王姮姬隱約感覺周邊的氣場變了,微弱吐出絲絲縷縷氣息,聞見了熟悉的寒山月。

她察覺到身畔的人不再是馮嬤嬤了,乍然驚恐起來,生理性淌淚,下意識往旁邊縮了縮,骨骼又開始哆嗦。

郎靈寂問,“三日了,眼睛還疼麽?”

王姮姬嗓子暫時無法說話。

“宮裏禦醫明日過來為你再診一次。”

王姮姬恍若沒聽見,僵在那兒。

郎靈寂頓了頓,斟酌片刻,忽然說了句完全不搭邊的話,“以後別讓馮嬤嬤抱你了,尊卑有別不合規矩。”

主要是太親密了。

王姮姬仍然僵著,怔忡,藥布雖遮住了她雙目,不難看出臉色很差。

他道:“姮姮,點頭或搖頭。”

她緩慢而遲疑地頷首,蒙著藥布蒼白寡淡的樣子,難得乖巧。甚至擡起了眼,雖然眼被白色的藥布裹著。

郎靈寂情不自禁吻了下她。

撥開她衣襟的襟扣,露出潔白的皮膚,見她如秋天的雛鳥一般抖個不停。

“別怕。”他低聲道,“我是為你們家效勞的,你不應該抵觸我。”

他可能傷害所有人,唯獨不可能傷害她,瑯琊王氏的女家主。

為了她,他一直刻意為難戰場上勇猛殺敵的有功之臣岑道風,幫她報仇。

她怎麽能抵觸他呢?前世她像影子一樣纏著她,嘻嘻啦啦地笑語,有時候他在書房,她就伏在桌案上陪他。

王姮姬被纏裹得密不透風,感到迷離恍惝的柔情,點點滴滴將她浸透,體內的情蠱靈感般地受到了感召。她難受地哼了聲,忍不住又要冰冷冷地落淚。

郎靈寂及時按著腦袋埋進了懷中,柔潤熨帖的啄吻,落在她頭頂。

非是他不想和離,情蠱只有一對,給了她再也給不了別人了。前世他見她的第一面就送了她糖塊,第一眼認定了她,生生世世不會更換。

“對不住,嚇到你了。”

“兄妹,你覺得我們做得了兄妹麽。如果你想玩過家家游戲,我也陪你。”

不過,他認為那沒有意義。

王姮姬依舊羸弱清減地顫著,唇瓣翕動,柔弱無骨的身體倚在他懷中。

看得出來她十分疲憊,一場殺戮的戲碼耗光了她所有氣血,雖吃了那麽多補品,用過那麽多藥,現在仍沒補起來。

郎靈寂將她放回床榻,蓋好被子。

無論如何那日她第一次跟他剖白心跡,坦誠以待,他心裏挺動容的。

他撚著她血色極淡的唇,最後說,“和離之事,我們即便 心平氣和談也還是那句話,我不同意。”

她近來忽然劇烈想和離,無非是受不了床榻那事,一月一次約定的打破。

郎靈寂象征性地讓步,“那事你既不喜歡,我不碰你就是了。”

每晚他只睡在她枕畔,不脫衣裳。

她有足夠安全感了吧?

·

五日後,王姮姬在宮廷禦醫的調理下終於恢覆了精氣神,勉強下得榻來。

馮嬤嬤和桃枝她們出去了,名義上回老家探親,實則偷偷去給既白燒紙。

今日正好是既白的頭七,燒紙這種事若敢在府裏做,真正是不要命了。故而馮嬤嬤她們買了紙錢,遠遠地跑到郊外。

她肯定是不能去的。

王姮姬坐在妝鏡前,卷曲如浪的目睫眨了眨,沒說什麽,沒情緒,面色寡白,宛若一枝纖長的花梗,被做成了盆景。

他動手修剪她身邊那些男的又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對文硯之也是下死手。

日子還得繼續過,人還得繼續活。

荊州落到了岑道風手中,二哥心急如焚,往回寄了很多封信,大抵是關於戰略軍情的,請她這位家主批閱。

王姮姬一封封仔細看過,針對性寫下了自己的想法,是否有用卻難說。

半晌,郎靈寂來了,幾份機要公文要她簽諾,是關於荊州局勢的。

王姮姬看也沒看,默默從妝奩的暗格中取出印章,蘸泥鈐在了上面。

郎靈寂冷眼旁觀著,經此一事之後,她似乎沈斂了許多。

明明那日談心時她還口若懸河,話語一套一套的,握滿了信心。

和離書上字跡工整的簪花小楷,一看是她精心編纂考量過無數遍的,半點塗抹的痕跡都無,邏輯通暢,語氣井然。

郎靈寂也不去刻意哄,將鈐好的公文拿走。他知道她郁郁寡歡的原因,不是很希望她為別人哀悼,因此也不會額外心軟。

剪滅情敵是應該的,他們這種夫妻關系雖然貌合神離,倒也沒大度到容忍彼此越軌的程度。

王姮姬埋下頭,繼續閱讀王戢的書信。

郎靈寂將一顆微甜的藥丸推到她面前,粲然的光澤,是什麽不言而喻。

本月例情蠱的解藥。

王姮姬頓了頓,吞下。

她的氣質變了,雖然沈默,卻不是那種蓄意抗爭的沈默,完全是性子的內斂。

恰如馮嬤嬤料想的那樣,付出了血的代價,她以後再也不敢提和離了。

她徹徹底底被擊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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