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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5章 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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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5章 無情

家主遇刺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江州,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岑道風幹的,明眼人都能猜得出來。

司馬玖腳踏兩只船,鼓搗了岑道風去刺殺王家家主, 又不忘賣個好給王氏, 左右逢源,意圖挑起王岑之間的殘殺,坐收漁翁之利。

皇帝庇護兇手岑道風, 助其出城,逃避建康城中官兵的搜捕。

這些宵小之徒如蒼蠅一般聚集叮咬瑯琊王氏, 真以為王家是病貓。

王戢大怒, 登時砍斷了桌角。

“找死!逆賊膽敢如此欺辱我妹!”

他妻子襄城公主也在王姮姬身邊, 懷著身孕受驚過度,胎兒險些不保。女子懷孕本就辛苦,他平日伺候照料公主,衣要穿暖, 飯要吹涼,連臺階都小心翼翼背她下去, 逆賊竟敢用箭傷她腹中胎兒。

“岑道風搶了亮弟的江州太守之位, 又刺殺九妹和公主,不將其剁成肉醬,世人以為我瑯琊王氏軟弱好欺!”

王戢說著安排人手埋伏在軍營周遭,只待岑道風一來上任立即將其擒住, 千刀萬剮斬於營前。

副官見主帥如此沖動, 跪地勸道:“王將軍, 不可!岑道風悍勇異常, 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又得陛下器重, 必不肯輕易伏誅,此時挑起爭端實在節外生枝。”

王戢陰森森從牙縫間溢出:“多派人手,在山上布置弓箭手和弩機。岑道風再是悍勇,雙拳難敵四手,束手待斃!”

副將是江州本地人,深知岑道風為本地百姓做了許多實事,固執懇求道:“王將軍您冷靜一些,無憑無據怎能在軍營中輕易殺人?岑將軍兵法嫻熟愛民如子,深得江州百姓愛戴,我們若不管不顧地挑起內訌,一定會引起軍中嘩變,使流民和羯人趁火打劫的!敵軍未平,我軍內訌乃敗北之兆!”

王戢暴怒如雷,“唰”地一聲拔刀要斬了這副將,“放肆!爾敢替岑道風求情?他刺殺我妹與夫人時可曾想過今日?”

手起刀落,副官的半片耳朵已經被削掉了。副官登時劇痛蜷縮在地,捂著耳朵鮮血淋漓,痛呼慘叫如殺豬一般。

王戢嫉惡如仇下手不留情,年輕時赴宴曾有豪紳逼迫喝酒,不喝就斬殺一個仆役。同座皆屈服喝酒,只有他不為所動,任憑豪紳殺了十幾個仆役。

而今別說殺一個岑道風,便是再大的事也能做出來的。

主帳軍營略微混亂,引得外面士兵紛紛側目,血腥味彌漫整個帳篷。主帥雷霆大怒,麾下諸將鴉雀無聲,唯恐慘遭池魚之殃。

整個軍營頓時死氣沈沈。

郎靈寂正提筆濡墨,墨跡泅濕紙背,暈成一個濃黑的墨點。

他蹙了蹙長眉似覺得很吵,命人將斷耳的副官堵了嘴擡下去,灑掃地面腥銹的汙血。

“……把刀放下。”

王戢怒目圓瞪,擦了擦刀還入鞘,憤而落座,“當真倒黴,兩軍還未交戰軍營就出了倒戈的叛徒!”

郎靈寂靜漠寫著字,“他說的有道理,岑道風殺不得,起碼現在不行。”

王戢額角青筋暴起,目似毒焰:“你也要為岑道風求情?”

郎靈寂道:“沒為誰求情。”

岑道風是陛下新擢升的江州太守,即將與瑯琊王氏一同打江州。若棄用此人,陛下那邊難以交代不說,戰場也會失去一員猛將,大大降低獲勝的幾率。

戰場的規矩素來是貴族指揮,寒人出力。將岑道風剁成肉醬自然不難,難點在於王家正值用人之際,殺了岑道風,沒人上陣殺敵。

王戢和王瑜堂堂主帥之軀,是不可能親冒矢石和那些流民短兵相接的。

岑道風和他麾下的士兵悍勇善戰,出身於卑陋寒門,賤命一條,最適合這些做刀尖舔血以命搏殺的事。

這是從最現實的利益考量。

“所以你的意思是放過岑道風?”

王戢沈聲問。

郎靈寂道:“只是暫時。”

王戢微感失望,郎靈寂素來深沈縝密,關鍵時刻表現出比常人更可怕的冷靜,給予人最正確的選擇。

可這次不同,九妹差點被一箭穿心。

他知道誅殺岑道風不是眼下最正確的選擇,所謂最正確的選擇大抵要犧牲掉九妹,隱忍吞掉這口窩囊氣。

若真如此,他寧願不要正確的選擇,手刃仇讎給親人報仇,九妹不能白白被刺。

“雪堂。”

王戢五味雜陳,以前不信,他現在徹徹底底看清楚了。

“你當真半點也不在意姮姮。你娶姮姮,只是因為我們兩家的契約吧?”

人聽到自己在意的人受傷害時會著急動氣,方才他聽到襄城動了胎氣,便方寸大亂,心亂如麻,恨得一刀刀把岑道風和司馬玖活剮了。

正常人的反應該是這樣。

而郎靈寂任何時候都用絕對的清醒去判斷事情的利弊,九妹遭到刺殺險些喪命,他竟急也沒急一下,汗也沒掉一顆,甚至平靜地執筆寫字,依舊穩坐釣魚臺的模樣,完全像個冷血之人。

……仿佛九妹真的是一顆棋子,一顆玉石制成的冰涼的死物。九妹在他眼中是一件預約權力的法器,除非戀物癖,誰會對手下棋子產生感情?

九妹並不是死物。

她是活生生的人。

“九妹真的很愛你,求你也停下來回頭看看,她一直眼巴巴地等著你。”

九妹長得美,人又溫柔善良,從前依戀郎靈寂到骨髓裏。若非郎靈寂實在冷漠,她必然不會心灰意懶,轉而去選擇那個寒門文硯之。

據說九妹的洞房花燭夜獨守空房的,二人婚後長期分居,猶如陌路人。

有這樣做人家丈夫的嗎?

就拿王戢自己來說,每日必定陪伴襄城入睡,為襄城解釵環,卸妝容,朝中有事不能回來每每提前說清。

細想來,姮姮過得真苦。

“你能不能多疼疼她,多愛她一點?就算報答她的一片癡心,愛她……”

王戢說得面紅脖子粗,拳頭緊攥,猶如火燒,一口氣將心裏話洩出,恨不得按著這疏離的兩人往一塊湊。

郎靈寂略有幾分冷淡不耐煩:“仲衍,軍營裏只談軍務不論其它。”

王戢一噎,據理力爭,“你我既是軍務上的同袍也是家人,此事涉及姮姮不得不拉出來說清楚。”

郎靈寂道:“那請恕我失陪。”

王戢堵得慌。

郎靈寂眼底掠過一抹輕諷,愛誰不愛的,沒有逼迫的道理。他本來對王姮姬無感,前世不愛,今生也不會一夜之間突然逆情改性,追悔莫及。

他對王姮姬說實話跟許昭容一樣,許昭容能被輕易棄如敝屣,因為許昭容是個沒用的廢物。王姮姬被捧在手心裏,因為她可利用的價值極高。

他權衡一個人習慣於以價值為標準。

如果他真迷戀王姮姬,前世早和她日日黏在一塊了,哪會長年累月分隔。

前世他一次也懶得碰她,今生她性情發生了改變才引起他的好奇,房中那事逐漸頻繁起來。他們滋生的是暧昧,亦敵亦友,而非什麽浮誇的愛情。

“我和她跟你和公主,並不一樣,請不要理所當然地按照你們的模式揣測我們。”

王戢不能理解夫妻間亦敵亦友的感情,“可你們成婚那麽久了,婚前有三四年的情誼,難道不會惺惺相惜嗎?”

他和襄城公主成婚前也沒感情,洞房花燭掀開蓋頭才見第一面,經過朝夕相處點點滴滴的積累而恩愛情濃。

郎靈寂冷笑了笑,在時代的洪流和歷史中,人的主觀性微乎其微。愛往往是種極度危險的不利條件,使理智和客觀喪失,打破應有的秩序,從而滑入萬劫不覆的深淵。王戢可以,他不會。

他這輩子或許會對誰有好感,卻絕不會愛上誰,更不存在日久生情的事。

“不會。”

“……不要談這些了。”

王戢質問:“你們最親密的枕邊人尚且不能做到同心同德,又怎麽應對外界的風雨?”

他和襄城公主雖隸屬於不同的陣營,分別出身於世家和皇室,彼此之間卻沒有秘密,任何心事都會直言吐露。

郎靈寂一點厭倦之意,“怎麽不能應對?”

有權謀,有術數,有布局,怎麽不能贏?混濁世道中真情值幾錢幾兩?

不懂王戢這種身居高位的武官還在意情情愛愛。

說白了他跟王姮姬是有床..笫關系的的合作夥伴,彼此被一紙契約束縛著,身子貼得極近,心又離得極遠。

他和王姮姬的暧昧是冰涼的,建立在赤..裸裸的利益基礎上,不是她和文硯之那種才子佳人的浪漫詩篇,什麽騎馬追風,愚蠢地做什麽理想的白日夢。

所以即便他有幾分喜歡王姮姬,在面對背叛時,依舊會毫不猶豫給她灌情蠱。

他和王姮姬的關系在沒有得到對方同意下就貿然“愛”彼此,實在太冒昧了。

“呃……”

王戢一剎那有些頭疼,明白了,郎靈寂就是這樣的人,說再多也轉移不了他的本性。

當初真不該逼姮姮嫁給郎靈寂,他們恰如黑與白完全互相排斥,根本是兩個極端的人,做不得夫妻。

有性無愛,好可怕的關系。

“那你們和離吧。”

王戢破罐破摔,“又不是誰逼婚的,何必為難彼此呢。”

王家已經度過了家主更疊最艱難的過渡期,逐漸走向平穩。從前不合理的契約,兩方或許應該改換一下。

郎靈寂卻擡了眸子,慢慢浮著虛虛的冥色,明麗又冰冷。

“什麽?”

王戢驟然感到一股寒意,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莫名又談到了最危險的話題。

郎靈寂素來目無下塵,唯一一次放下身段就是在姮姮退婚時,懇求自己勸姮姮不要退婚。

郎靈寂把和姮姮的婚事看得極重。短短和離二字,把關系拉回了最冰寒時刻。

但王戢作為姮姮的兄長,勢在必行,如果現在不和離待將來姮姮有了孩子,拖家帶口更麻煩。

“我也是為你們好,既然你們互無感情,早些分開不耽誤各自的前程。之後男再娶女再嫁,圓滿和美,何樂不為。”

郎靈寂冷哂了聲,往後靠在了椅背上,雙手交叉,那股為人臣謙抑的神態消失了,不避忌諱地談條件,“好啊。”

“不過仲衍你要想清楚。規則是婚姻取消,合作消失。屆時與王家分道揚鑣,我有權另投明主。”

當今勢力分為世家和帝室兩邊,他離開了瑯琊王氏後自然去幫皇室。若司馬皇室是窩囊廢,爛泥扶不上墻,他亦可另立新主,輔弼君王,反正路子多的是。

王戢嚴肅道:“雪堂,我不是這個意思。姮姮與你的婚事,礙你幫王氏何幹。”

郎靈寂淡淡反問,“那仲衍什麽意思,白白使喚人卻不履行契約?買東西不給錢?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吧。”

他神智清醒,王戢這話明顯是不平等,用道德綁架他,讓他為王氏效忠盡力嘔心瀝血,最終還不把女兒嫁給他。

畢竟白紙黑字的契約綁定了他為王氏效忠的一生,反過來,他的條件卻僅僅只有一個王姮姬。

“你在執著什麽呢?”

王戢惑然道:“你執意要娶姮姮,卻又不愛她,甚至是厭惡她。你們各自過著自己的日子,這樁婚事完全沒有意義。”

郎靈寂道:“我信不過你們王氏,娶她就為圖一道保險鎖,行了嗎。”

瑯琊王氏,齊大非偶,那可太任性了,用罷了說把人踢開就踢開。

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文臣,比不得王姮姬眾星拱月,地位非凡。

朝廷昏暗,他被唾棄了根本沒地方說理,付出的時間和心力也完全沈沒,最終他又蛻回那個偏居一隅的低微瑯琊王。

“王氏不會過河拆橋的,禮賢下士,你為什麽不肯相信?”

王戢深惱怒,“你非要拿姮姮的前途做賭註,綁著她不可嗎?”

郎靈寂衣冠楚楚,無動於衷,堅凝的態度代表了他靈魂中憫性與情感的喪失。

王戢道:“我瑯琊王氏什麽給不了?”

郎靈寂道:“對不起我只要王姮姬。”

他不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只信最實際的保障。他已經被王氏拋棄過一次了,這次無論是情蠱還是契約,他都會錙銖必較容不得半點討價還價。

在這場權數的零和博弈中,王姮姬才是中間維持平衡的那枚砝碼。司馬玖說得沒錯,他能有今日很大程度上是娶了一位好妻子,如借東風之力。

王戢內心爭鬥了許久,郎靈寂這邊是說不動了,他的事業不能沒有權臣襄助,不能被打斷一條大腿,盲人摸象。

王戢最終還是屈於事實,長長吸了口氣,道:“好吧……你們夫妻的事我管不了。”

郎靈寂目鋒雪然,“那和離呢?”

“姮姮已經嫁給你了,自不可能輕易和離的。”

王戢嘶啞低落,“她自己也沒說要和離,剛才是我擅作主張。算了。”

郎靈寂闔了闔眼。

當初他出仕時本可以效忠帝室,之所以選擇世家,是因為他覺得天下大勢不可逆,司馬氏皇族註定要像太陽西沈一樣墜落的,這時代是屬於世家的時代。

司馬氏的先祖篡奪了曹魏皇族,又對諸如嵇康一類不合作的名士進行了陰暗恐怖的屠殺,得國不正,骨子裏流淌著狼一樣的血液,他不屑於與這種家族合作。

反觀瑯琊王氏,族祚源遠流長,族人懂得平流進取,更有嚴格的家規家訓束縛在他們身上,克制著他們野心的膨脹,王氏子弟生生世世不得登基稱帝。

他更傾向於與王氏合作。

但如果王氏毀約,另當別論。

王戢抵唇咳了聲,揭過此節,道:“罷,以後軍營中不談家事。”

拿出作戰的輿圖來,全心全意投入前方火拼的戰局中。

郎靈寂默了默,雖然將王戢說服了,卻隱沒不掉內心深處悄然一縷幽暗的情感。

他對她確實沒什麽愛意,卻存在占有欲,希望她嚴格恪守契約精神,滿心滿眼是他,不跟其他男人接觸。否則,他會有種自己的東西被別人冒犯了的感覺。

當然,他也會遵守約定,滿心滿眼都是她,為她服務,不跟其他女子接觸。

這種幹凈健康的關系不好嗎?

他近來……有些沈溺床..笫之事,每每十五都會去找她,解決一些生理需求,並且次數越多越好。

眼看著又要十五了。

郎靈寂對感情的事避而不談,從理性的角度剖析,“王氏若想打贏江州之戰,寒門將領還是得用。我言盡於此,仲衍你是主帥,請自行定奪。”

江州本就在流民和胡人的夾擊之下,腹背受敵,失掉了驍勇善戰的岑道風殺敵,三成致勝的把握怕是只剩一分了。

正確的做法是王氏明知岑道風刺殺了王姮姬,也暫時裝作不知道,先留著他的性命,戮力鎮壓流民帥。

王戢道:“方才是我沖動了,姮姮是我最愛的小妹妹,爹爹臨死前托付我好好照顧她,我看不得她受傷。”

郎靈寂道:“可以理解,但報仇不急於這一時。”

王戢下意識壓緊了嗓子,“雪堂,你與我交一句實話,九妹的仇真就這麽算了?”

郎靈寂知王姮姬既沒死也沒傷,契約便沒有被影響到,他沒有出於情感和仗義為王姮姬打抱不平的義務。

但這次岑道風動的確實是他的人,從家族層面來說王姮姬是家主,從仕途層面,王姮姬一直是他長久以來精心澆灌的一所權力的花園,有人要將其毀了。

寒門將領得用,但絕不能好過。

他輕描淡寫地說,“不,給岑道風點教訓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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