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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每個人都會突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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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每個人都會突然離去

周三下午,牢頭被叫走了。

她經過張曼的硬木板時,還扭頭沖張曼笑了一下,眼神裏有長輩般的慈愛,用不發出聲音的嘴型說了一句“好好的”。

張曼當時心中就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感覺這是牢頭在和她告別。匆忙之中,她只是不知所措的點頭,都沒有回上一句話。

到了晚上,獄警過來指派睡在牢頭旁邊的一個獄友,成為這個監室的新牢頭。這次指派,等於間接宣布牢頭的永遠離開。

牢頭在這個監室呆了近 7 個月。現在,她去了哪兒呢?直接去了監獄,還是也可能回到家中?沒有人知道答案。

張曼特別想和獄警打聽一下牢頭的動態。可是,看到獄警那一張嚴肅的包公黑臉,她只能作罷。

在這短短的不到二十天,張曼連續目睹了王娜的離開、牢頭的離開。現在,她在這個監室裏真的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或許,生活就是由一場場大大小小的離別組成。每個人都會突然離去,擁有原因,沒有答案。我們要做的,就是學會離別,不再傷感。

可是,張曼還是忍不住傷感。她躺在狹窄的硬木板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在想象牢頭的兩種人生,第一種是到監獄度過幾年甚至十幾年的鐵窗生活,等出來時都已年逾六十,只剩下滿目瘡痍的物是人非;第二種是回到家中與親人團聚,重獲人生的自由舒展,學會珍惜當下的幸福。

現在,她特別希望牢頭過的是第二種人生。她已經回到家中,吃上家人為她特意準備的豐盛飯菜,飯桌上每個人都極力壓制住內心的激動,宛如在吃一頓平常不過的晚餐,享受著一份樸素幸福的團聚。

不過,或好或壞,王娜和牢頭都已有這次人生變故的明確答案。而張曼自己,還是在面對無盡的漫漫黑夜,不知道未來是什麽樣,也沒有準確的答案。

想到這裏,張曼從為牢頭傷感變成為自己傷感。周一的“律師、審訊、回家”三連暴擊,讓她這幾天一直蔫頭耷耳,沒有緩過勁兒。她在心裏默默計算日期,離第 37 天又近了一天,可是自己的事情,看上去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在這種煎熬中,她神經質地一遍遍回顧警察的審訊、搜查等各個環節,揣測自己是不是哪個地方做錯了。每一遍回顧,她都在吹毛求疵地找錯誤,“我當時不應該這樣說,我應該這樣說;我當時不應該這樣做,我應該這樣做……”在一次次的“覆盤”中,她已經把緊繃的神經壓榨到極限,可能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嘣”一聲斷掉。

只是,她自己還渾然不覺罷了。

第二天早晨,張曼掙紮著從硬木板上爬起來,走路時感覺雙腳像踩到棉花上一樣。她努力維持住身體平衡,正常的整理木板、洗漱打飯,終於把早飯時間熬過去,到了上午坐板兒的時間。

額頭滾燙,全身發冷,她發燒了。她坐在硬木板上,兩眼呆視前方,身體不聽使換地打著冷顫。她還是忍著不說話,不尋求幫助,要繼續熬下去。

站在墻角巡邏的獄友發現到她的異常,把她的情況報告給新牢頭。新牢頭過來看她一眼,嘟囔了一句:“都燒成什麽樣了?逞什麽強?知不知道發燒也會死人的。”

新牢頭又把情況報告給獄警。過了半小時,獄警在門口叫“23 號,出來”,張曼跌跌撞撞地走出監室,跟著健步如飛的獄警來到醫務室。

看守所的醫務室特別簡陋,兩張桌子四個圓凳,一個醫生一個護士,正坐在那裏閑聊。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斜眼看了一眼張曼,扔給她一個水銀體溫計,送上一句“夾在腋下五分鐘”,就又和護士繼續聊孩子上學難的問題。

38.7 度。張曼從腋下拿出體溫計後,自己先讀出這個數字,又把體溫計交到醫生手裏。

醫生接過後看了一眼,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你啊,沒有感冒,只是急火攻心的發燒,來到這裏,像你這樣的犯人多了去了,給你開點兒退燒藥,吃上兩天就好了。關鍵是收拾好心情,多想無益。”

張曼坐在圓凳上,頭暈目眩,感覺自己隨時會因體力不支趴到地上。不過,聽完醫生的話後,她還是強撐著說:“我不是犯人。”

醫生“噗嗤”一聲笑了,語調裏全是嘲諷:“好好好,你不是犯人。我是犯人,可以吧?人吶,得認命,急火攻心沒有用。”

張曼低著頭,不再說話。

她的胃愈發翻江倒海,早晨喝的粥吃的饅頭就像一條條八抓魚在肚子裏橫行霸道的游弋,攪和地忍不住想嘔吐。她剛才一直強忍著,聽完醫生的嘲諷,她的情緒逐漸失控,忍耐力也急劇下降。現在,她要忍不住了。

她用右手捂住嘴巴,站起身想跑到門外。可是,雙腿沒有絲毫力氣,剛邁出一條右腿,整個人就順勢軟綿綿地趴在地上。嘔吐穢物順著捂住嘴巴的右手流下來,她索性拿開右手,趴在地上痛快地吐個夠。

不管了,就這樣吧,一個人趴在地上吐,身上占滿穢物,沒有一絲一毫尊嚴。

醫生還是寵辱不驚地坐在那裏,對身邊的護士說:“讓她去洗個澡,你把這裏的衛生處理一下。”

跟著一起來的獄警這時候終於開口了:“我看她病地挺嚴重的,是不是需要輸液?如果要輸液,我還得回去幫她寫申請。”

醫生搖搖頭,語調依然輕松正常:“不用,她這是心病,輸液也好不了。給她開一盒退燒藥就行了。”

張曼從地上慢慢爬起來,臉色蒼白,聲音清晰:“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我這就回監室。”

在看守所,必須在獄警的監視下才能吃藥。張曼接過獄警遞過來的兩片退燒藥,說了一聲“謝謝”後喝水服下。獄警看她吃完後,就把藥盒拿走了,留下一句“等下午我再送給你”。

整個監室靜悄悄地,現在還不到自由交談時間,除了兩名值勤的巡邏獄友,其他人都無精打采地坐在硬木板上,或是閉目養神,或是呆視前方,或是凝望天花板。沒有人註意到生病的張曼,更別提關心一下了。

張曼的上身靠在墻上,把頭虛弱地歪向右肩膀,閉著眼睛努力讓自己好好休息。此刻,她特別想喝一杯熱水,潤澤一下幹裂的雙唇和腫痛的喉嚨。

她睜開眼睛,嘴裏喊出一聲低低的“報告”。新牢頭坐在自己的硬木板上,隔著十幾個人問她怎麽了。她盡量讓聲音大一點:“我想去倒水。”

新牢頭回答的聲音中氣十足:“你坐那裏好好養病吧。柳敏,你去幫她倒一杯。”

柳敏是新牢頭旁邊的一個姑娘,看上去和離開的王娜差不多年齡,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帶著一副眼鏡,斯斯文文。她來到張曼這裏,從硬木板下邊掏出張曼的陶瓷水杯,去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她,聲音溫暖:“喝吧,好好養病。”

恍惚間,張曼差點把她認成離開的王娜,心裏在一瞬間湧出諸多感動。她接過水杯,感激地說一聲:“謝謝”。

這次生病真是怪異。之前每次發燒時,張曼總是一口油膩的東西都不能吃,只想喝宋軒熬的小米粥。可是,今天中午打飯時,她看到清水煮菜時突然特別反胃,一口也吃不下,內心瘋狂地想吃紅燒肉。可能由於在看守所不沾葷腥太久了。

她想起宋軒。他做紅燒肉和醬豬蹄的火候特別好,每次都有耐心花三個小時燉好,給張曼盛到碗裏後還要忍受她的“挑三揀四”:“我不要吃肥的,我不要醬汁,我只吃兩塊”。

如果現在是在家裏的話,宋軒會幫她熬好小米粥,盛好送到她手裏,囑咐她喝完就躺在床上繼續睡覺。若聽到張曼想吃紅燒肉的要求後,他會第一時間就去小區旁邊的超市,買好五花肉和調料包,回家後在廚房細火慢燉,做好後再送到張曼手裏,還會叮囑她“少吃兩塊,生病還是要清淡飲食”。

可能她之前只顧著工作了,忽略了宋軒的許多好。在這個時刻,那些往日溫暖的生活細節混亂又清晰地在腦海中依次浮現,她特別想拉起宋軒的手,認真地告訴他:“之前可能我錯過你太多次了,我可不可以用今後的時光來彌補。”

想到這裏,她再也無法強裝平靜地吃午飯。她放下筷子,用手抹掉眼角溢出的淚水,在心裏對宋軒說:“若我能順利出去,以後一定會和你好好生活。”

下午獄警又來給張曼送藥,繼續吃上兩片退燒藥後,張曼覺得額頭的溫度在逐漸恢覆正常。看來這退燒藥和那個醫生一樣,都是管用的狠角色。

她坐在硬木板上,身子不再瑟瑟發抖,大腦也不再一片空白,想要喝水時也可以自己起身去倒水。看來,人是環境的產物。環境再惡劣,也都會迅速調節身體來適應。

晚飯後的半個小時自由交談時間,新牢頭過來找她了。

“八年。”對方簡潔有力地說出兩個字。

“什麽八年?”張曼有些不解,可能發燒未愈導致大腦轉速不夠快。

“牢頭判了八年。”新牢頭撇撇嘴,一副你怎麽連人話都聽不懂的詫異表情。

“這麽長。”張曼感覺像一個皮球拋在空中,本來能接住又沒有接住,無端生出這麽多懊惱與不甘。

“不長了。你是不知道她那個案情的覆雜程度,那可是上千萬的國家財產,別人都撇幹凈了,就留下她一個人兜著。八年還多?”新牢頭分析的頭頭是道,一副懂法知法的熟稔模樣。

“知道了。”張曼低聲應著,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麽。

其實,她有一肚子疑問,卻不知道答案在哪兒。比如,牢頭真的會貪汙國家千萬財產嗎?相處久了,你就會發現她是一個面冷心熱的人,管理監室也算公平公正,對每個人都說地過去,這樣的牢頭真的貪汙了國家千萬財產嗎?她真的是一個壞人嗎?

還有,八年之後,她從監獄出來後,她都六十多歲了,她該怎麽面對自己的家庭和親人?她該怎麽面對這個社會和世界?她真的會樂觀堅強地繼續生活嗎?她還是從此就生活地一蹶不振一敗塗地?

張曼想不出這些問題的答案。

她能想出的,就是牢頭和王娜一樣,從她的生活中就此別過,或許此生再也不會相見。

人生總是要面對離別,還要學會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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