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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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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說故事

千歌常常會想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看向滿臉驚愕的元小萌,思緒卻總是止不住被拉回狂風大作的山野,那搖搖欲墜充斥著惡臭的院子,是他終生的夢魘。

“你別恨我,如果你經歷過我的一切……”你會和我一樣墮入深淵。

何人生來就是罪惡呢,他只是在罪惡的泥沼裏掙紮太久,就算爬出來,也是滿身泥汙,再難洗凈。

孩提時代他身子瘦弱,阿爹看到他只會搖頭嘆氣,“這個娃瘦成這般模樣,鋤頭都提不起來,在家裏還多張嘴吃飯,真是造孽咧。”

“那咋辦?”阿娘提針在頭上蹭了蹭,瞥了眼站在門外的他,一下子有了主意,“哎,這娃長的還算標志,我上回進城送貨聽聞城裏頭官老爺都喜歡他這樣的,要不送過去換幾串銅板,正好給大娃娶媳婦。”針腳細密綿長,是大哥過冬要穿的厚棉衣。

“不成。”阿爹走上前將門合嚴,他親眼見到過這白凈的小孩拿起拳頭大小的石塊一下一下將鄰居家的大黃狗砸成肉泥,說到底,不過是大黃狗與他玩鬧時將他的褲腳扯破一個洞。“這孩子看著乖,心卻狠,將來萬一跟了官老爺發達了,只不成還得回來找我們算賬。”

兩口子一合計,決定把他送到義莊去做學徒,既能拿些好處,也不用擔心他心生嫉恨尋回來。說是學徒,其實就是賣身給了義莊的看守,要打要罵,要殺要剮,他們為人父母的再不幹預。

窮人家的孩子,命就是這麽賤。

在義莊他見到了自己的“師傅”,他齜著一口黃牙,熱情地將他帶進一個臭不可聞的懷抱裏。他越掙紮,師傅笑的越歡。和死人相處久了,活蹦亂跳、柔軟溫暖的活人,師傅最是喜歡。

白日裏,他是師傅的幫手。那些送到這裏的無名屍,由他們二人處理。在屍堆裏累死累活得些殮葬費用,還不夠死老頭喝酒抽煙的。到了晚上,他是師傅身下的禁臠。他反抗,師傅就動輒打罵。時間一長,打也打服了。他就像塊生肉,大喇喇地癱在停放屍體的破木板上,聽著山風呼嘯,隨著樹影搖晃。

不過,□□的屈服只是他的偽裝,他表面虛與委蛇,討好著義莊的主人,實際背地裏卻學著他下作的害人手法。什麽藥喝下去當下暴斃,什麽藥喝下去緩緩致死,他了若指掌,有的毒藥下下去,就算是仵作來了,也查不出個所以然。

死老頭又吵著要喝酒,他頂著大雨踏著泥濘出去打了一壺。山路陰森森的,風聲淒厲的像是惡鬼前來索命。他埋頭將腿從泥坑拔出,瞇著眼碎碎念著:“要索命別找我,屋裏那位才是害你們的正主。”也是害我的正主。

像是收到某種鼓舞,他突然不再害怕,甚至在黢黑的雨夜鉆進半人高的草堆扯了幾株藥草。藥草褐色的液體混在淡黃的酒裏,死老頭看也沒看一壺下去,登時沒了聲息。

雖然一早就萌生了殺人的念頭,可真當手指觸不到脈搏他還是有些慌張。但上天似乎可憐他,“隆隆”聲鋪天蓋地而來,是大雨沖刷山體塌陷。他就勢跑了,他從未跑的這麽快,心臟在胸腔突突直跳,連拍打在臉上雨水都像是熱的。

衣衫襤褸、精疲力竭的他到了城裏聽聞昨夜義莊被泥石流埋得徹底,府衙的告示上也明明白白寫著無人生還,他徹底自由了。

他長的不錯,又認識些藥材,先在藥鋪子裏做工,沒多久就被途徑此地要入京述職的官員看上一起帶著去了京城。恢弘富麗的天子腳下,他流連忘返,如他所願,宴席之上他被官員塞給了嵇暮幽。

那一夜最是難忘,王爺給他改了名,叫千歌。次日,他踏入了靖王府。

府邸裏的公子莫不是出身官家,再不濟也是大門大戶家的少爺,只有自己是腌臜屍堆裏爬出來的蛆蟲。自卑攀上心頭,可面對滿院的蘭草馨香,他唯有試圖融入。

他大字不識,公子們的高談闊論,詩詞歌賦他一概不知,可那些風雅氣度,他心向往之,力求形似。跟著公子們時間長了,哪怕只是在旁陪襯也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自己也飽讀詩書,知理明義,是個翩然君子,就算公子們對他頤指氣使,他也能泰然處之。

千歌自打第一次見元小萌就不喜歡他,刻薄囂張,賣乖求榮,更讓人氣惱的是王爺就吃這一套。再見他,他壞了腦子,瑟縮在床上,任憑沈香嘲笑。一個曾經寵冠府邸的少年,突然落魄,千歌有一種奇怪的情緒湧了出來,讓他不自覺想去幫他。看著元小萌感激的神情,聽著他感謝的話語,他覺得自己是善良的,是偉大的,是個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

但元小萌很快就不需要他了。就算是腦子壞了,這癱子的還是運勢通達。王爺準他去公主府幫襯,準他入宮,甚至準他在府外開鋪子。嫉妒?談不上。就算沒有元小萌他也知道自己沒機會,他更樂意看元小萌壓制沈香。那時候,他沒預料到數月後,他巴不得元小萌去死。

“你現在是不是感覺身子麻痹,使不上勁了?”千歌從回憶裏回過神,估摸著元小萌的時辰差不多了。

元小萌試著動了動手指,卻發現一切無恙,戲謔道:“你的藥好像出問題了。”

千歌見元小萌神態自若,臉色一變,倏地拿起空茶盞帶過鼻尖,氣味果然不對!

“見血封喉樹,常見於平蘭深林之中,樹如其名,見血封喉。古人以此樹汁塗在箭頭狩獵,故又稱毒箭木。不過這種樹現在很難見到,當世醫者也未有機會深入山林探尋根源。”鳳鳴清嘯回轉,清亮的嗓音拐過院角,正是源於鳳闕。雖戴著幕籬,可仍能從聲音聽出其不凡的氣度,“你以此種樹汁作為殺器,一般人確實難以發覺。”

隨鳳闕而來的還有嵇暮幽。他今日一早出城就是為了趕在鳳闕去章仇府之前先將人帶到自己這處,代價是奉上千年人參一株,以及請章仇閻至府上一聚。

其實嵇暮幽早就懷疑到了千歌頭上。既然花枝無毒,那麽誰先靠近黑蜜,誰就可能是加害者,而那個人就是千歌。

在千歌邀功似的描述中,他因發現黑蜜傷口上前止血,可那傷口嵇暮幽見過,細如發絲,血液不可能滲出那麽迅速。雖心有疑慮,考慮到千歌與元小萌有些交情,他未用刑拷問,而是在今日出城前交待暗衛盯緊千歌,其所用器物不得近元小萌身,所奉膳食不可入元小萌口。故而今日千歌所潑茶水已由人調換,就真的只是普通茶水罷了。

“你以薔薇花刺傷人時,因傷口細微,所以未能致死。”鳳闕走近些,抽出千歌攥在手裏的帕子嗅了嗅,皂香之中夾雜著一抹酸澀氣味,“這帕子應當浸過毒箭木的汁液,但這種毒藥曬幹後效力也隨之下降,我估計屋內那一位不出二日便會自己蘇醒。而這一次,你選擇了將毒汁直接混入水中接觸創面。”鳳闕看到元小萌袖口的水漬便心下了然,果斷下了結論,“你想讓他死。”

“不然呢?難道讓我笑著感激他?感激他施舍我陪在王爺身邊的機會?”

眼前這人千歌不識,但從他舉手投足之間的從容便知是位隱世高手。帕子已握在他手,恐怕那摻了藥水的茶也由他過目,終是無從抵賴。這樣的結局並不難猜,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麽早。

千歌突然笑的很難看,他看向元小萌,那雙眼睛赤紅如鬼魅,“我本沒有希望,王爺不寵我,我便遙遙註視,別無他求。是你讓我有了希望,讓我陪在王爺身邊,讓我有了奢求。可你又生生將他奪走!你使陰招跟著王爺去重州是想證明什麽?證明你比我厲害?證明你高人一等?你明明就是個離群孤僻的怪種!”千歌的聲調越發高,近乎歇斯底裏地叫喊讓聲音發出怪異的震顫。

元小萌覺得心口堵得慌。是他錯了嗎?他以為成全了別人,卻沒想到辜負了癡情。只是楞神的一瞬,千歌拔下通身翠綠的玉簪,轉身對著元小萌狠刺而下!幾乎同時,嵇暮幽騰空一躍,掌風呼嘯而去,千歌被隔空而來的掌力震得抖如篩糠,“嘭”地撞在了身後合嚴的門上。

這一掌打的千歌五臟俱裂,可他還是撐起身子笑了起來,“呵呵,王爺,我的王爺,你是個深情的人啊!‘千歌踏潮,澹墨輕,沈香欲晚,檀香遠’。”千歌嘔出一口血,眼裏似乎閃著水光,可仔細一看,卻沒有一滴淚,“我……我書讀的少,偏這一首,我記得。因為,有我的名字……”

他的聲音漸漸吞在喉中,最終再聽不見。可他的眼不願合上,混沌的瞳仁裏倒映著嵇暮幽失神的表情。

太久無人誦讀的詩句,勾起嵇暮幽遙遠而熟悉的記憶,那個蟬鳴不衰的灼灼盛夏,是一切情愫的開端。

軒邈臣十五歲時因才情出眾,氣度超群在京中已是名聲大噪。彼時先皇修築通天邀月樓,宴請八方來客,共襄九州盛世,蒙太師便下帖至落魄軒宅,一手將軒邈臣捧到先皇身邊。

先皇身邊能人異士眾多,軒邈臣在民間再出名,天子面前不過是個略有風雅少年,一路只跟在擁簇的人群外默默無言。別說引起皇上的註意,連蒙太師都快把他渾然忘卻。直至登上樓頂的寬廣露臺,瞭望京中盛景,遙看碧天河川,雲彩燒紅天際,軒邈臣興致高漲,一掃陰郁,提筆揮墨,於帝王面前洋洋灑灑作下《流彩賦》。

可謂一闕即使龍顏悅,天下誰人不識君。先皇閱覽賦文,不吝誇讚,稱其文墨精妙,風雅無雙,當下賜雅號長寧,惟願家國安寧,風雅長存。

“父皇是真的高興。”嵇暄然站的遠,自是無意去湊熱鬧。

嵇暮幽挨著兄長將胳膊搭在欄桿上,將半個身子探到了樓宇之外。自打母妃重病,他再沒見過父皇一展龍顏,心底也有一絲好奇,只是這星星點點的好奇並不足以驅他上前。在這場麗妃母家主導的宴席中,他們二人不便顯得過於熱絡。

已過盛年的皇帝認為這篇賦文乃是其治理江山的盛世回響,高興地讓這位冠玉少年朗聲讀誦。

“千歌踏潮,澹墨輕,沈香欲晚,青檀遠。”嵇暮幽雖未見其人,但聽得真切,可以想見這位新晉貴人此刻皺著眉頭,不情不願的模樣。好奇心最終還是戰勝了顧慮,他看見了人群之中那束微弱熒光,渺小卻倔強,讓他情不自禁伸手去守護。許是這一句賦文印象過於深刻,竟讓他無知無覺中將詞藻堆在了後院的頭上。

嵇暮幽回過神,扯下鬥篷掩住千歌尤有不甘的面龐,轉身告訴元小萌這位頭戴幕籬的男子便是鳳闕,新一任的妙醫仙。可元小萌的臉上並沒有欣喜,千歌剛剛在眼前死亡,他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鳳闕也並沒搭理嵇暮幽,他望著院外,期待那個人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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