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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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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

元小萌知道的薔薇品種並不多,但很巧,沈香手裏的這盆他前幾日聽花房的小廝提起過,叫白玉堂。嬌怯的素色花朵隱在繁盛的葉片裏悄然開了滿盆,煞是好看。尤其是這樣的攀援灌木,能精心養在花盆之中更是難得。

沈香讀出了元小萌眼神裏的驚喜,上前兩步,欲把整盆花遞到他的手裏。可黑蜜卻搶著一步接了下來,生怕這花的重量壓著元小萌。

沈香對黑蜜的貿然幹涉略有不滿,但臉上仍噙著笑意。他往日雖行事乖張,實則心思細膩,稍微一動腦子便體會到黑蜜和元小萌是一丘之貉。這二人誰去收下於他來說本質上並無不同,更不屑在這細枝末節上起了爭執,傷了和氣。

黑蜜將花遞得近了些,元小萌才看見盆中架了一個簡易木架,細枝纏繞,千葉密織,又精心修剪了歪斜枝丫,才有了這滿盆的繁花。黑蜜也透著葉片隱約窺見了裏頭的乾坤,小手撥開纏繞交錯的細枝想看個清楚,卻被附著在花莖上的尖刺冷不丁刮出一條細長的血痕。

這般小傷黑蜜渾不在意,一旁的千歌卻十分上心,直說傷口容易感染,擡起自己的袖口就替他摁住了將要溢出的血珠。黑蜜是個不拘小節的少年心性,不僅沒對千歌的舉動心存感激,反而覺得他這般刻意的關切有些小題大做,抽手便要逃。腳尖剛轉,尚未踏出一步,只覺得傷口一陣刺癢,頃刻間天旋地轉,栽倒在地。

一盆好花頃刻摔了一地,跌落枝頭的花朵在眾人慌亂的腳步裏皺成一團。

元小萌扣下了沈香。盡管他百般解釋自己只是投其所好送來一盆花,但黑蜜暈倒和被花刺所傷時間隔得太近,別說元小萌心存疑慮,就連他自己靜下心來也忍不住去懷疑是不是這盆花存了問題。

管家收到消息也快,從外頭一路奔回來,竟比大夫來的還早。只不過他來的急,堪堪聽說元小萌擅自扣押了沈香便怒氣沖沖要來討-說-法。可一進屋,見了床上口舌發白,雙目緊閉的黑蜜和面若冰霜的元小萌,才發覺事態有些出乎意料,額角不禁突突跳的厲害,忙抓了旁邊一個小廝問了個大概。

這事兒蹊蹺,聽著像是沈香有意要害黑蜜,可以他對沈香的了解,沈香行事不會這般莽撞,更不會讓自己的手沾上血汙。難道是元小萌的苦肉計?管家瞄了眼守在床邊的元小萌。

他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元小萌,面色如深潭,沒有一絲波瀾,整個人坐得筆直,聊聊一個擡眸與他眼神交錯居然驚得執掌王府事務多年的他出了一脖子汗。這通身的鎮定與氣度,哪裏像是以前後院那個為了王爺的一句話便一哭鼻子二上吊的少年,反而更像是一位睥睨朝堂的冷面判官。

可他私心向著的那位正關在小廚房裏哀聲陣陣,清了清嗓子,正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替沈香開脫,便聽廊前一個小廝高呼“大夫來了”。

元小萌三言兩語便將事情經過道明,大夫細細查看了傷口,又查驗了元小萌收在一旁的殘存花枝,半晌才一拱手,道:“公子恕老朽直言,這癥狀看著似是中毒,但我以銀針-刺入花枝,卻是無毒。不明病因,我無法對癥下藥,還望另請高明。”

這是東城最有名的大夫,他都無能為力,難道要去請禦醫?

禦醫在宮中當值,只為皇家服務,若有重臣亦或其親眷得特殊批準也可將禦醫請至府中。先前嵇暮幽就是得了皇上的特許,才能將太醫院五十號太醫輪番請遍。他一個王府隨侍能請到禦醫的唯一辦法就是倚仗靖王的權威。

“王爺現在在哪兒?”

“王爺的行蹤是你能隨便探知的嗎?”姬管家在旁聽到了大夫的話,知那一盆花未查出問題,此刻對元小萌毫不客氣的生硬態度更是惱火,“再者你一個男寵,無憑無據,有什麽資格擅自扣押旁的公子?我是管家,掌管這王府內外大小事務,現在命你趕緊放人!你若不放,我有你好看!”

元小萌睨了姬管家一眼,誠然今日黑蜜暈倒與沈香的關聯他無十足把握,可現在事情原委尚未嘗清便讓他放人,他絕不肯。“我的契子王爺早就還給我了,我在這府裏既不是男寵也不是仆從,根本不受你管教。反倒是你,當值溜號出入賭坊,王爺知道,應當如何?”後面那句元小萌故意放低了聲音,可不能保證站的近的小廝聽進去幾分。

元小萌是何時拿到契子又是何時脫了奴籍的姬管家此刻無意計較,此刻他更在意自己被元小萌攥在手裏的把柄,額頭一緊,不自覺地吞咽口水,“你別胡說八道!我是去莊子有事去了!”

元小萌冷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憑姬管家這滿身的銅臭味和煙熏味,他老遠就能聞出來。

姬管家鼻尖一動,心裏暗罵那個煙桿子不離手的對家,惹得他滿身氣味。可僅憑氣味,能算得了什麽,雙手一抱,仍是氣昂昂不落下風,“莊子裏的莊稼漢愛抽煙,若是這味道撲了公子,倒是要追究這群可憐人的不是了。”

元小萌本以為姬管家是個聰明人,瞅見風頭就應收斂,卻不想這般嘴硬逞強,將輪椅靠近些,玉指一挑便將他腰間露出半截的木牌整個抽出。木牌被煙熏得發黑,上面刻著“長勝賭坊”,分明是地下暗莊的通行證。

姬管家霎時面如菜色,埋怨自己這麽重要的東西都沒收好。可東西已落入元小萌手裏,再想開脫也難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身子一躬,嘴巴恨不得扯到耳朵根去,“公子打個商量,這東西還我,我便告知王爺去向。您看黑蜜公子正遭罪呢,可耽擱不得。”

元小萌看著姬管家的醜陋嘴臉真想反手抽他兩個嘴巴子。可正如他所言,黑蜜等不得,他還是選擇了暫時妥協。

馬車還未到地方便聽得絲竹管弦之聲嘈雜紛擾,可以想見目的地是多麽的喜慶熱鬧。元小萌支開車夫,一人獨自朝著熱鬧之處前行。

眼前這座府邸有著連排的三扇大門,於旁人叫逾矩,是殺頭的罪過。可對於這家人,三扇大門都不足以彰顯君王的寵信與家族的興盛。此刻三扇大門洞開,刻著卷雲紋的抱鼓石上系著紅綢,門口的小廝堆著笑上前迎著各路達官貴人。

是在辦喜事,元小萌滾動輪椅的手頓了頓,他擡頭望著匾額上描金畫彩的“軒宅”二字——長寧公子生辰,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軒邈臣,比起他特封的官職內言使,大家更愛尊稱他為長寧公子。他是軒家的庶子,出生之時偌大的家族已在幾代的爭鬥之中坍塌殆盡,他古板的父親卻不願放下顏面換個活路,仍持著讀書人的高傲,等著坐吃山空。眼看著發髯皆白,出仕無望,父親便將一腔熱血灑在他的身上。

寄予厚望,聽上去飽含深愛,但幼年的軒邈臣卻知道這是塊大石頭,掛在他的脖頸,逼著他拖著一家老小往上爬。

功名,利祿,是他為家族掙得的榮光。高潔,風雅,是他經營多年已刻在骨子裏的習慣。他為官多年,獨善其身,到了如今,更不敢有一絲一毫松懈,生怕行差踏錯,讓一切付諸東流。所以,才忍痛舍棄那唯一的汙點——軒邈臣遙遙望向案前自飲自酌的嵇暮幽,只覺得心痛到呼吸都要停滯。

他何嘗不後悔當初的決絕,可如今人在眼前,他又不敢輕易靠近,唯恐情難自抑重蹈覆轍。於他,嵇暮幽是團火焰,鮮艷明亮,自己向往他的燦爛,貪念他的溫暖,卻不願為他照耀,沾染上他的顏色,要是這團火沒那麽熱烈就好了。軒邈臣握緊了手中的杯盞,將冽冽冷酒一飲而盡。

小廝恰好進來通傳,附在其耳邊輕語靖王家臣求見。軒邈臣擔心靖王府出事,問及來者姓名,小廝沒細問自然也答不上來,只說是腿腳不便的。

軒邈臣聽罷臉色一沈,腿腳不便的家臣他倒是知道一位,只是他早先聽聞嵇暮幽已將後院清了個大概,怎的這位沒送出去?目光不自覺鎖定嵇暮幽,他也望著自己,還是多年前那般炙熱的視線,不曾改變。看來這個癱子只是仗著和自己的幾分相似得了便宜。

遙想自己和嵇暮幽在一起時眼裏只有彼此,那番深情,與如今風流的靖王判若兩人。要說改變,是分開的第二年,靖王府裏多出了許多如花一樣的美少年。他是在刻意報覆自己,軒邈臣在無數個深夜裏輾轉反側。可當他見到元小萌時,他內心一陣狂喜——嵇暮幽離不開自己,以至於陪在他身邊的人都有自己的影子。

嵇暮幽看見軒邈臣臉色不好,顧自走上前來詢問。小廝剛要開口,軒邈臣卻淡淡打斷,“沒什麽,只是喝了冷茶有些胃疼。”說罷欲要起身。

嵇暮幽想也沒想伸手去扶,手掌觸碰到軒邈臣臂彎之時一向謹言慎行的軒邈臣並沒有躲開,反而借勢歪在嵇暮幽的肩膀。小廝見狀心下明了,轉身出了載滿了歡聲笑語的白玉堂。

夜裏下起了雨,元小萌自己也還是個病人,濕了半邊身子,瑟縮發抖。見小廝信步走來,以為是獲得了進入的許可,往前挪了半步,卻被小廝推著肩膀退了回去。

“靖王殿下正陪著我們公子,沒時間處理你說的這些瑣事。”

“人命關天怎麽能是瑣事?勞煩你告訴王爺是黑蜜出事了……”

“我說了啊,可是你們這些人的生死在靖王殿下眼裏怎能比過我們公子的一個笑臉。”

元小萌見識過嵇暮幽的殺伐果決,卻並不認為他是無情之人……也或許,他會錯了意,那個高高在上的靖王只對長寧公子有情……但黑蜜,他的黑蜜正在生死徘徊,他不願放棄!

元小萌拍門放聲大呼,小廝制止無果,拉扯之間將元小萌推下輪椅。可元小萌仍聲聲急切,小廝索性點燃一長串鞭炮扔在門檻前。

炸裂的火花迸發巨響淹沒了元小萌的聲音,升騰的火硝氣味灌入口鼻似是彎鉤扯住了喉嚨,火紅的燈籠映著水汽,白玉堂前歡聲依舊,只有細雨默默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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