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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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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淚

西郊華明池,春日宴上。

酒過半醺,潘老將聖駕請去太榮園,烏泱泱跟了數十官臣,衣訣飄飄,身板直挺,談笑自若間,綢緞布帛緊密絲滑。肩並肩齊穿進花叢樓閣,橋廊水榭,可謂“燁然若神人”。

女眷這邊,則是去了華明池的另一園林,芳華園。

晞嬋行在首,左側是潘家大夫人,二夫人,另一邊又有李甄窈隨行,宮城定在了豫州洛陽,從都城公主府出來,到此距離較遠。

潘二夫人道:“皇後娘娘貴體可安?聽聞懷小太子時有不小的起伏,不知今下如何?”

聽此尋常問候,晞嬋只怔了下,隨即從容一笑,溫聲道:“不成大礙。”

其他話,晞嬋並沒多說。

一行人繞著園子轉了兩轉,因皇後去鳳儀亭歇著,特意允準了眾女眷不必跟著,若有興未盡者,可自去逛玩。

眾人一概都是有眼色的,看出宮侍倒茶布果,皇後本人也不大愛說話,只溫柔隨和,體貼臣婦,除此之外很少多言,便以為是晞嬋今兒個沒那熱鬧心,圖安靜。分別前後行禮退了出去。

只有李甄窈未走。

晞嬋擱在腿上的雙手忽然被她握了,李甄窈彎著眉眼,玉容清麗,笑道:“皇嫂,咱們什麽時候回洛陽呀?”

“……這得問你皇兄。”晞嬋話音一頓,補充了句,“我回穆家。”

今日過來,也是因為王大哥認親,事情重要。至於和李覃同席,並在外人眼中恩愛如初,一來是出於禮儀,二來是她覺沒必要在外撫他面子,失了皇家威嚴,有礙體統。

故沒有隨他們回宮的理由。

李甄窈失落了沒兩個呼吸,再次滿面笑容,神情激動好奇:“對了皇嫂,我還沒抱過小逾白呢!阿父他們更是從剛知道小逾白的存在就一直在想了,只是不敢貿然前去相認,不若趁這次機會,皇嫂帶著小逾白,咱們一塊兒回去,好不好嘛?小逾白都還沒見過他祖父祖母哩。”

說罷,還朝晞嬋撒起了嬌。

晞嬋頭上珠釵輕輕搖曳,無奈道:“再晃我可要頭暈了,”待李甄窈委屈巴巴看過來,她柔聲安慰,“想見逾白還不容易?你是他姑姑,再尋常不過,既是如此,我同你皇兄說一聲,讓他帶逾白回宮中住一段時日,也不是不可。這都好說。”

“以後也是,只要你們想見逾白,我不會攔著的。”

李甄窈聽了,歡喜歸歡喜,卻還是無法完全撒開心懷,捧著臉,微微皺眉道:“不只是小逾白,我們也都很想皇嫂的。阿母前幾日還說,想吃皇嫂以前特意孝敬她的紫薯糕,想著想著,就親自備了面團材料,做了一盤,奈何皇嫂也不在我們身邊了。”

“皇嫂你不知道,那盤紫薯糕做完,阿母誰也不讓動,自己也不吃它的,只是看了好一會兒,拿去給皇兄了,又問皇嫂何時回來,再做給你吃。”

當朝太後尚且如此,何論旁人?一時宮中多有傳聞,皇帝愛吃紫薯糕,那位遲遲不入宮來的皇後娘娘,也喜歡這個。偌大皇宮,遍傳尋常紫薯糕的做法,又在此基礎上,翻騰出了許多新花樣。

晞嬋頓了頓,還是眼中遲疑,抿唇自問:“怎麽會?”

李甄窈見此,也是詫異,“皇兄一次也沒提過這事兒嗎?”

“….什麽事?”

李甄窈將那日歐陽先生好容易才救回李覃的事情詳細說了,以及陸夫人自那之後痛極悔悟,承諾不會拆散他們,也放下了對晞嬋的偏見。後來荊州有難,穆家人又奮不顧身前來援助,救回李覃一命,便又加釋懷。

晞嬋聽罷,輕點了頭,垂眸飲茶不語。

這時候,沒必要了。無論如何,她都沒想過再與李家有甚過多的瓜葛,只當是逾白的親人。因此她雖知不答顯得冷情,也沒開口說什麽。

李甄窈覺得奇怪,卻又不知兄嫂之間到底是怎麽個情況,恐言多必失,只得當作沒這回事,笑嘻嘻地扯起別的話。

……

宴罷,百官歸家。

李覃獨自步到芳華園外,並不急著進去,而是等在亭下,身邊周公公望眼欲穿。比李覃都要急得註意晞嬋可有出現。

察覺到這點,李覃眉毛一挑,側眸,似覺百無聊賴地閑問起周公公道:“你有心事?”

“咱家沒有心事。”周公公彎著身回,笑容滿面。

李覃懶得說他,直言:“是,你沒有。沒有得脖子都快伸長到朕面前來了。”

周公公忙道:“萬歲爺明鑒,咱家是在盼皇後娘娘回宮呢。”

“萬歲爺何時才能把人哄好?”

李覃聽了,沈默,偏過頭不回。

見此,周公公心下暗嘖稱笑,面上也裝著沒看出,鍥而不舍地追去另一邊,讓李覃無路可逃,“萬歲爺?”

李覃幽幽擡眸,一瞪:“周辛德,你煩不煩?”

雪中添冰,看來是想凍死他。

周辛德撇撇嘴,瞬間清楚這是到哪一步了,合著幾日下來,還在呱呱落地第一線,估摸小太子哭兩聲,都比他家陛下撒嬌管用。

他沒奈何似的,搖頭晃腦開始刺激,“陛下,依咱家看,小太子甜甜一笑,趕得上您勤勤懇懇努力三日。”

三日都算他誇陛下了。

李覃氣得要死,羞憤站起,正閑等無事,便假意一腿掃過去,正正威風。

周公公忙“哎”了聲,閃身往旁邊躲,餘光忽瞥見芳華園門檻外走出的倩影,眼珠子一轉,在李覃毫無防備,高低眉疑惑時,“哎呀哎呀”大叫著奔去亭外。

陛下,就讓咱家助你一臂之力!

否則,八百年他也吃不上帝王家喜酒。

晞嬋正走著,只見李覃身邊的周公公狂奔而來,不容她拒絕地執著拂塵閃身一繞,躲在她身後探頭道:“娘娘千歲!您可要救一救咱家吶,瞧瞧,說錯了話,給萬歲爺惹出一身氣來,咱家惶恐,娘娘快去勸勸吧,若傷了龍體,就是咱家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那邊遠望這一幕的李覃欲言忽止,內心欣慰,面上卻擰巴著,氣哼一聲背過身去。

晞嬋眉頭輕皺,往亭上那邊看去,果真見男人氣焰極盛,冷光四射。

“周公公,你們先回去吧。”晞嬋微微一笑。

周公公給李甄窈使了個眼色,李甄窈頓悟,兩人匆匆閃了,途中李甄窈突發奇想,雖覺大膽,還是問了周公公意見,畢竟這周辛德圓滑得體,廣知大禮。

哪知周辛德聽了,不僅沒反對,反而無奈道:“姑奶奶吶,您早說呀!咱家正為這發愁哩,萬歲爺倒是能做的都做了,把人兒捧在心尖尖上都怕摔了,咱家想著,這倆人什麽都不缺,只缺個水到渠成的推動。”

“那氣氛烘托到了,還有什麽不成?”說著,不等李甄窈幫忙,揮揮手招來一班內侍,飛速按照李甄窈方才的主意都給安排了,又悄摸將院門鎖下。

周辛德不敢擅自離開,也恐鎖了門的利害,決心待在外面放風。見周辛德如此,李甄窈也便興沖沖地貼去門上聽了起來。

……

“陛下?”

晞嬋輕輕喊了一聲。

男人卻並未轉身,徑直去凳上坐了,右手握拳擱在石桌上,背對著她賭氣不應。

晞嬋想,可見確實氣得不輕。

只是帝王之家,一言一行都要慎重,若被有心人見了,不分青紅皂白指責他計較,記入史冊的帝王生活起居,難免留後世苛責揣度心胸。

她只一頓,邁步走上前去。

“入夜涼冷,不回去嗎?”

李覃聽問,眼睫一垂,忽然將晞嬋拉過身前站著,雙臂一環,俊臉貼去,嗓音極是委屈:“周辛德說朕笨,不懂小姑娘的心,才追不回你。”

“……”

芳華園一墻之隔。

周辛德唇抿成一條線,忍著白眼翻上天的沖動。李甄窈笑噴了,悄問:“周公公,你真這麽說皇兄的?”

周辛德抱緊自己,一屁股坐下,冷笑:“公主細品,咱家難不成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兒?”

他算是發現了。

追不到姑娘,都是有原因的!

那邊亭中,晞嬋紅著臉,不知所措。

他他他,怎麽突然……撒嬌?

個子比她高兩個頭,虎軀此刻卻依偎在她懷裏,抱她的腰,還用腦袋靠著。晞嬋不想笑的,她真沒想笑,只是唇角忽如梨花開,開了一下,便千樹萬樹地壓不下來。

她正了正聲,忍住好笑:“陛下也沒有很笨。”

李覃不說話了。

他很生氣,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現在媳婦跟著認為他笨笨的了。

晞嬋默然半晌,推開粘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陛下回吧。”

李覃擡頭,並未松開她:“朕還不想回。”

兩人對望了會兒,晞嬋後知後覺明白過來,這是一個“圈套”。

她紅著臉,掙紮要走。李覃反而抱得更緊了。

晞嬋無奈,問了一句:“陛下怎樣才肯放開?”

“你親朕一下。”

“……”

芳華園的院門,悄摸開了一條縫。

兩人毫無所覺,晞嬋道:“妾不會親。”

她本為婉拒,不防他聽了,毫不猶豫站起,不由分說將她推在柱上靠了,低頭親自教:“先品後嘗,張嘴。”

晞嬋睜大眼睛,震驚道:“不用……”

李覃順勢溜了進去。

月色美好,叢影婆娑,整個亭子,仿若在水中輕柔慢晃,漾開波紋。

一切都溫柔極了。

“陛下,”她忽然掀開眼,微微將他推開些,“你有沒有聞見什麽香味兒?”

李覃舔了舔唇,鼻間確有絲絲縷縷的香氣,這他熟悉,介紹道:“這香朕熟,叫驚驚香,是朕自己研制的,想你了,便聞一聞,你想試試嗎?跟朕回宮,要多少有多少。”

晞嬋皺了皺眉,直接伸手推開那張俊臉:“陛下想什麽呢?”

“好想你跟朕回去。”他忽然對上她的目光。

兩人無言對視半晌,李覃垂下眼睫,遮住眼底深色,慢慢的,珍重的,向那軟唇接近。接連數日狂追,又知他無奈在前,說沒松動是假,晞嬋呼吸不大穩了。

眼看他醞釀了這麽久,快要碰上,忽然“哐咚”一聲巨響,打破了所有的旖旎。李覃飛快側頭,眼神冷視而去。

吶,腦袋不要,就砍了吧。

周辛德慌裏慌張爬起,手裏還拿著驚驚香,李覃又氣又好笑,一時不知該誇他忠心為主,鬼點子多,還是訓斥他們二人胡鬧。

只見周辛德站起後,又去扶起李甄窈,兩人不約而同背過身去,腳底一滑便想飛跑。

李覃喝道:“站那!”

李甄窈僵硬轉過身來,揮揮小手,笑道:“皇兄好,皇嫂好,今晚月色真美啊。”

“對呀,這滿天星鬥,可不常見。”周辛德點頭望天。

李覃一想到剛才和晞嬋如何可能都被他們胡鬧看了去,登時聲冷了幾分:“你兩個很閑?既如此,回去把《春江花月夜》抄個百八十遍!”

一聽罰抄,李甄窈淚汪汪道:“皇嫂,你看皇兄!”

周辛德:“娘娘,您看陛下!”

兩人對視,一齊控訴李覃一眼,嘀咕道:“哼,有人疼就是不一樣吶,罰抄的內容都不是孔孟兵論了。”

給李覃氣得哭笑不得。

晞嬋也是一笑,彎眸道:“《春江花月夜》當然是極好的,只這百八十遍想是陛下故意嚇你們……”

“君無戲言。”李覃昂起下巴。

晞嬋瞥過去一眼,心下只覺,顯然是欠收拾了,尾巴能翹到天上去。

那邊兩個還在郁悶,她想了一想,暗中在他掌心撓動一下,對垂頭喪氣的兩人安慰道:“無妨,待回去後,你們來找本宮便是。”

“謝謝皇嫂!”

“多謝娘娘!”

“……”

安靜。

一陣風卷過都能感覺到的安靜。

李甄窈目瞪口呆地楞住,待反應過來,飛快和同樣震驚的周公公擊掌大笑,激動不能自已。

李覃遲鈍地轉去握住晞嬋雙肩,嗓音顫抖:“驚驚,你說什麽?”

晞嬋看著他,認真道:“妾以為,過滿則虧,過執則失,眼下重要的,是夫君,是我們的逾白,不是嗎?”

父兄若是知道了,也會為她感到高興的。大家都會,因此松一口氣。

然而無人知道的是,裴度來看過她。

而就在剛才,她才倏忽明白。

最後唯一能說服她放過自己的,是那個默默守護她兩世,仿佛能理解她所有情緒的裴二哥。這對她來說,當然不是男女之愛,但她以為,這亦是一種獨特、不滅的存在。

裴度曾為她放棄一切,即使從未得到過她的回應。據此造就成的前世執念,根深蒂固,所以今世她意圖放棄從而沈墜夢中之時,亦只有裴度可以抓住她。

他們都陷入了某種不會有回聲的孤獨。他等不到她的回頭,她等不到命運的出口。她需要裴度即使如此,仍舊奮不顧身的信念。

這便是,宿命回響。

半晌。

李覃直點頭,將她抱了,眸色沈沈道:“驚驚,答應朕,以後若有任何不安,務必告訴朕。”

“……”

“假若亂世一片漆黑,沒人為你點亮燈火,朕會站在一生的盡頭,用烽火燎原,戰馬震天,撕破你心中所有的虛空。”

“……”

她回抱住他,緊緊地感受擁抱,什麽都沒能說出口,卻又像什麽都說了。

一滴美人淚,掉在他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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