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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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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淚

李覃醒的時候,夜已深。

月上樹梢,他四肢攤開躺在草地上,忽覺可以呼吸,眼前有月光,登時掙紮著要坐起。

卻被段灼和姚崇一把按下。段灼勸道:“您就歇會兒吧!都找幾次了,這一回再跳大家都別活了,不信,我和姚崇丟開手,主公自己試試還能坐起來不。”

他與姚崇果然丟開,各往後蹲坐下去。兩人身上同樣也濕漉漉的。

李覃也不說話,只將手肘撐地往上起,然不管他嘗試幾次,都是無用功,無一例外不是狠狠跌回草地上。

他已經超出身體極限了,躺在那,連挪動一下都不能。

段灼和姚崇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在他旁邊也躺了,三人望向那輪月亮,清寒藏在陰雲後面。

湖邊仍有數十人輪流搜尋,呼聲嘈雜。

然夜深若水湖實在冰寒,根本下不去人,船短時間內也無法入林,須得砍樹開道。眾人只得在湖邊用網等物什撈救。

不知過了多久,李覃睜開眼,語氣不明地問了句:“驚驚呢?”

段灼眼裏一酸,望月眨了眨眼,低聲道:“再找找。”

“孤為何找不到她?”李覃又低問。

這次兩人都未出聲。

他自顧自地說:“她是不是,不想讓孤找到?所以才藏起來了,只要孤跟她好好認個錯,她就會回來?”

姚崇斜他一眼,反問:“什麽錯?”

李覃沈默下來。

那邊段灼見此,忙道:“你就別刺激主公了。他自己知道就行。”

姚崇猛起身側坐,見李覃魂不附體,便瞪著段灼脫口而出:“他知道個屁!”

段灼也坐起,急道:“你好歹也是大哥,快別說了,主公心裏也不好受,只是斯人已逝,再沒法兒了。”

“正是大哥我才要說!”姚崇橫他一眼,睨向仰面躺著的李覃,欲罵,忽瞧見他半死不活的,只得痛嘆一聲,不作他言,也沈默便罷。

李覃卻忽然怒了,冷聲問道:“你說誰死了?”

段灼支支吾吾了半天,只好換個說法:“我說錯了,人還沒找到,還有法子呢。”

那邊姚崇聽不下去,出聲打破他兩個的自欺欺人:“都這時候了,再活蹦亂跳的人也該死了,除卻沈湖不可能有其他活路。”

“你也趁早醒醒吧,本不忍心說出來,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他頓了頓,才道,“我實話告訴你,不是沒找到,別說鞋襪,就連衣物碎布料也是有的,都在岸邊擱著。”

“什麽結果,你自個兒想吧。”

說完,姚崇停頓了會兒,徑自站起走了。

段灼又急又惱,然再怎麽著,卻是事實,他只得陪笑道:“主公......”

然他才出聲,忽聽身旁那人嗓音嘶啞無比地開口,打斷他道:“拿來。”

段灼錯愕半晌,又聽他拔高音調道:“還不快去?”

這回的哽咽更明顯了些。

段灼不敢耽誤,忙去把那些東西拿來給他看。

段灼回來時,李覃已恢覆如常了,只是嗓音依舊幹澀嘶啞。他不知道去拿東西的這期間發生了什麽,但只一猜,也能想到。

畢竟,這周圍沒什麽要痛哭的人。

他卻在岸邊聽見有人失聲悲泣。

段灼默了默,什麽也沒提,若無其事地將東西都一一放在李覃身側。

他身體透支,並不能動彈,便扭頭去看。

淒冷月光下,一摞破碎的鵝黃布料單薄疊成了幾層,卻沒一件時下該穿的冬衣厚。衣裏無棉。

再旁邊,一只女郎的鞋子孤零零地在那倒著。

李覃忽然道:“段灼,你走吧。”

“讓他們也走。”

段灼楞了下,遲疑道:“主公,夜深林兇,您一個人在這......”

“走啊!”他嘶吼道,連岸邊眾人也遠遠的聽見,嚇了大跳,“是要孤求你才走?”

段灼又急又慌,見姚崇沖他招手,忙起身領著一眾人走:“那主公自己小心......”

李覃沒回應。

段灼領人去後,與姚崇匯合,兩人生恐再出事故,且李覃一人在此著實不安全,便命一隊人馬離得遠些守候,其餘人等紮營過夜,他兩個則是暗藏在近處樹上看護。

他連動一下都難,若有野獸來飲水,遇上就不測了。

卻見萬物安靜沒有異動之時,他們的主公,拼力掙紮著爬去堆疊的東西旁,狼狽夠著那只鞋子,只抱在懷裏,翻身仰面就沒再動了。

姚崇一掌拍向段灼腦袋,低聲訓道:“誰讓你把東西擱那十萬八千裏了?”

段灼摸頭,扁扁嘴,小聲委屈道:“主公又不能動,我這不是想著他看看就算了,擱得近他越發心裏不好受了。”

“那他這是沒動?”姚崇翻了個白眼。

人是虛脫了,不是死了,晞嬋東西在那,李覃再怎麽不能動也是要拿過的。

“我也沒想到主公會爬去吶!”段灼扶著樹幹,搖頭一嘆,望著那邊形景,嘀咕道,“他骨子裏傲慣了不是。”

......

豫州邊界,連營帳內。

穆廷年在堂下負手來回踱步,時不時停下望著燭火沈思,如此幾回後,耐不住轉身問道:“怎還未到?不會是路上有何不順吧?”

那邊也是左等右等的穆堯聽了,忙安慰道:“阿父!你這都問我多少遍了?驚驚傳信才多久?便是明日到也不奇怪,且路上有裴二在,您就別思慮重重了。”

穆廷年聽了便罵:“臭小子!老子養你這麽大,多問你幾句話你就嫌煩了?”

穆堯一噎,正欲反駁,他老人家又眼冒淚花道:“還是閨女貼心,沒的你這個沒良心的,連給你爹倒杯茶都想不起來,若是驚驚在,為父現在心裏一定暖暖的,再沒瞅見你招來的那透心涼!”

“......”

穆堯無語,知他是口渴了,順帶發個小脾氣,只得走去倒了杯熱茶,恭恭敬敬奉上,頗為無奈道:“給您茶!快別涼了,再涼驚驚回來該怨我了。”

此話甚合穆廷年的心,他笑了笑,接過捧在手內,繼續往帳簾處探望。

又過多時,忽見裴度掀帳入內,身後跟著一位姑娘。

穆堯大喜,邁步欲上前,懷裏忽被人塞了只茶碗。他側頭懵然,只見穆廷年撒手奔將過去,一把抱住那小姑娘,涕泗橫流道:“為父的好女兒!”

穆堯低頭,忽覺自己就是那田地裏的猹。

他無奈替老父親擱下茶碗,也趕緊走去瞧看。

然他老人家唧唧噥噥說個不停,穆堯只得與裴度寒暄起來,一面時不時斜一眼那邊的情況,好見縫插針問候一句。

晞嬋亦是哭笑不得,一一地回答後,彎眸笑道:“父兄呢?可一切都好?”

穆廷年舉袖拭淚,點頭道:“都好,只是為父思念閨女,想的心肝腸子都快斷了。”

那邊穆堯無意聽見,沒忍住,“撲哧”一聲笑撲在裴度身上,裴度也彎了彎唇。那邊穆廷年見了,羞紅臉,見他兩個拿自己取笑,氣得跳腳。

晞嬋抿嘴一笑,看了看眼淚汪汪的穆廷年,忽而意識到什麽,竟也笑出聲來:“阿父,我好像知道自己從小喜流淚是怎麽來的了。”

穆廷年老臉一紅:“......”

可不是隨他。

他小時比驚驚還愛哭,但這個只能不可說。

今夜正值宴賞三軍,營地熱鬧非常,眾將吃酒玩耍,精神高昂。

於帳內入席後,穆廷年欲舉杯共飲,晞嬋不願掃興,亦舉起杯來,只裴度在她旁邊瞧見,慢聲提醒:“這杯我替你喝,這段時日就別沾這些了,否則咳嗽又該難受。過段時日身體痊愈了如何都是可的。”

晞嬋扭頭看他,默了默,彎唇道:“那便多謝裴二哥了。”

穆堯是個急性子,聽了也頓住,忙問:“什麽咳嗽?這是怎麽一回事?裴二你快說來!”

上位的穆廷年也是慌張,擱下盞道:“我們不在驚驚身邊,她又報喜不報憂的,裴大人有什麽話,一定告訴我們才是。”

裴度便將前因後果簡明扼要說與他們二人。

穆廷年聽罷,後怕至極,以至於震怒拍案:“胡鬧!”

他又不忍指責,只好看著晞嬋急道:“那若水湖不是旁的湖,更非家中那一湖,其中冰寒厲害,成年男子掉入一刻也會凍僵抽筋,虧得你為著上次落水暗暗學會游,竟卻用到這上頭了!”

越想,穆廷年越又氣又無奈,只得慶幸覆細問了晞嬋體況如何,確認因待的時候不久並無大礙,只需將養月半便可恢覆如初,這才深深松了口氣。氣方漸平。

晞嬋討好一笑,道:“阿父別生氣了,這不是好好回來了?只那時情況有變,女兒才出此下策,好在裴二哥聰明,明白女兒的意思,去岸邊接應,這才無礙。”

裴度瞥她一眼,低頭默默飲酒,暗思並未出聲。

“那婉娘呢?”穆廷年平了平息,又問。

裴度道適時出聲:“已接去我那兒了。”

穆廷年疑惑,卻悄悄瞅了眼低著頭的晞嬋:“你那兒?這是何意?”

從沒這樣的道理。

穆堯也看了過去。

“也不為別的,”裴度起身向兩人作揖,而後方道,“只因我與驚驚一路談心,把話說開了,決定攜手,晚輩在此請允伯父,允晚輩一個月的時間,彼時定三書六聘,以山河相贈,求娶驚驚。”

他如今境況,便是他自己也瞧不起。

也不肯接她去受苦。只晞嬋一心為避那人耳目,在豫州是待不得的,又恐他們父子二人知道後擔憂不盡,便決意跟去徐州。

穆廷年想了一想,還是問道:“那李覃......”

晞嬋打斷他道:“女兒不願再見他,因此還請阿父莫要透露風聲,對外只說女兒失蹤,等過段時日,女兒心內想明白了,自會回豫州來陪伴您和阿兄還有雪映姐姐。”

“這話是什麽意思?驚驚你要去哪兒?!”穆堯忙問。

裴度道:“這亦是晚輩將婉娘接去徐州的原因之一,驚驚欲隨我去徐,婉娘年紀大了,不便來回奔波,晚輩便擅作主張,直接將她老人家接往徐州去了。”

兩人又好一番安慰穆廷年二人,直到更深,才出營帳。

走至分道處,裴度止步道:“方才你說‘情況有變’,可否告訴二哥?”

原先籌劃的,是她與婉娘一同尋機去樹後。

那兒自有身手高強之人接應,且出路是他親手規劃標記,除卻自己人,絕無第二人能尋蹤躡跡。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才使得你竟跳湖而走?”他語氣不由自主沈了些,也是經過那句無心之話才知其中有緣由,原先他只以為是迫不得已,然如今想來,晞嬋閉口不言,應是有內情。

晞嬋楞住片刻,垂眸笑道:“不過是被發現了。”

“你可知自己與命懸一線有多近?”

她錯愕擡頭,卻見裴度竟沈了臉,道:“若非我到,你有幾成把握?既是為恐婉娘擔憂而不走,隱晦告訴我,難道就不曾想過,若我猜錯,會有什麽結果?”

“驚驚,你到底怎麽想的?”

“裴二哥,我並沒有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晞嬋彎唇一笑,輕聲解釋,“真的只為掩護婉娘,原我也是要尋機走的,跳湖只是我瞧見那湖後一閃而過的下下策。”

“驚驚,二哥不蠢,”他忽打斷,抿唇思道,“便是被發現,不過再尋個時機,李覃再混蛋,也不會傷你性命。為此拼死一搏,完全不值,你好好告訴二哥,當時可是發生了什麽別的事?”

“若有,不論大小,二哥定為你籌謀一番,叫那人死無葬身之地。”

晞嬋驚楞,這是她初次聽聞從裴度口中說出這般狠肯的言辭。

憑他的智謀,也八成可以做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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