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遇之的屍體依舊保持這剛剛姿勢盤坐在呈裝佛像的蓮座之上，隨著時間的流逝，整個寶塔之內都蔓延著濃厚的血腥味道。楚瀾裳輕點著玉杖，一步步的邁上古老陳舊的旋梯木階，崔奕巍也很有耐心，就這樣亦步亦趨的跟在她的後面。

來到了第五層，血腥的味道更加濃郁了，就連循環往覆的夜風似乎都染上了鮮血的味道，楚瀾裳循著風向獨自踱步到了軒窗之前，順著這個方向剛好眺望著遠處的荊江江面方向，她背對著身後的崔奕巍語氣平靜的說道：“十年之前，晚輩有幸曾經和侯爺沙場對壘，若不是占盡天時地利，恐怕還要負於侯爺的文韜武略之下。”

楚瀾裳此句無外乎已經將自己的身份和盤托出，其實楚瀾裳心中有數，就算蘇菀的易容術再如何的高超，她畢竟和崔奕巍有過對壘沙場的記錄，安陽侯何等樣人，連她的女兒都能識破的身份，崔奕巍大概早在見到楚瀾裳的一瞬間就已經心知肚明了，只是韶華盛典期間為了配合楚瀾裳沒有拆穿而已。

玉杖之上的明珠閃爍著皎潔的綠光，崔奕巍似是有些意外，又是有些情理之中，既然楚瀾裳選擇了攤牌，崔奕巍也就沒有什麽好賣關子的，站在楚瀾裳的背後極盡臣下之禮的彎身鞠躬道：“臣此生負於公主殿下之手，從來都是心服口服，殿下用兵如神，頗具孫武之勇，張良之謀，臣甘拜下風。”

楚瀾裳的長鬢被夜風輕輕掀起，就像漂浮的藻荇，哪怕只是一介背影都美到讓人窒息。循著崔奕巍的回答，楚瀾裳只是一聲悠然的長嘆：“侯爺，捫心自問，於私，我楚家待你不薄，於公，你劃地封侯，位極人臣，下轄荊州九郡八十一縣，官民共計十七萬之眾，好不容易盼來的盛世，侯爺忍心看到生靈再遭塗炭嗎？”

楚瀾裳的語氣悲愴而淒涼，她始終沒有轉過身，崔奕巍也就始終沒有看清她的表情，只是在心中某處，忽然湧起了一絲莫名的錐心之痛。

“臣……有些不太理解殿下之意，還望殿下明示。”崔奕巍拱手說道。

楚瀾裳募地轉身，炯然的雙眸緊緊的凝視著崔奕巍的臉：“事到如今，你還要隱瞞我什麽，本案已經連死三人，皆是因為韶華盛典而起，他們背後的宗門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

因為一時情急，楚瀾裳的語氣多少有些言辭激厲，崔奕巍略微有些錯愕，轉瞬便平靜的臉上再度浮現了老謀深算的表情笑道：“殿下的意思，莫不是在認為臣是殺害這三人的兇手？”

“沒有證據，我絕對不會懷疑任何一個人。”楚瀾裳平靜的說道，話鋒一轉忽然接著說道，“但是沒有證據，任何一個人都值得懷疑！”

崔奕巍忽然笑了，由淺至深的笑容，即使是楚瀾裳此刻竟也猜不透崔奕巍心中所想，崔奕巍忽然收住了笑容，隔著一段距離和楚瀾裳相對安靜的註視彼此，忽然打破沈默道：“殿下多慮了，這件兇案一定是有圖謀不軌之人借機陷害我們侯府，臣舉辦韶華盛典只是單純為小女擇婿，從未想過這一系列的牽扯，殿下切莫誤中歹人奸計，離間我們的臣下關系！”

面對崔奕巍的回答，楚瀾裳的心底發出了極度失望的嘆息，崔奕巍越是隱瞞，楚瀾裳便越是在意，然而苦惱的是，即使到了這一切，崔奕巍還在隱瞞。

楚瀾裳微微仰頭，望著寶塔第五層的穹頂，似是自語，又似洽談：“侯爺，很多時候，人們的遺憾也好，悲傷也好，往往都決定在當初的某個一念之間。可笑的是，我們都是凡人，誰也無法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只有在無法挽回的時候，人們才會逐漸的明白許多，人生就像一場不斷失去的游戲，當你忽然有一天一無所有了，你才會幡然醒悟，原來所有的一切的源點，都是當初的那個一念之間！”

崔奕巍淡淡一笑：“殿下的話，很有禪意……”

崔奕巍轉身準備離開，楚瀾裳的聲音再次響起：“侯爺應該明白，這件事情最終會演變的結局是什麽，至少現在還有時間，如果你肯對我把一切和盤托出，我有信心將局勢挽回。”

“多謝殿下美意。”崔奕巍回應著，前進的步履依舊沒有停歇下來，轉眼已經邁步下了旋梯，楚瀾裳的心中始終盤桓著最後一絲希望：“侯爺也可以隱瞞到底，但是瀾裳在此奉勸侯爺，我若想查的，還從未失手過。”

崔奕巍的腳步恍然頓住，輕柔如絮的聲音，卻帶著擎天撼地的威懾感，腦海中仿佛浮現了多年之前的那一幕，滾滾硝煙的疆場之上，姿容絕色的少女墨發飛揚的屹立在千軍萬馬之間，彈指之間，星河幻滅，日月無光，那時候，崔奕巍深深的感慨著，她是一個註定無法被超越的傳說。

即使隱居多年，如歌的歲月早已抹平了她當年的棱角，如今在他面前親自宣誓，餘威尚在，不減當年。而他的心中依舊和當年一樣的感概，楚瀾裳，你太過強大了，也許這是你難能可貴之處，可是也註定了你顛簸罹難的人生。

崔奕巍甚至在想，倘若沒有當年那場笑傲沙場的決戰，倘若沒有那些讓人心碎欲絕的點滴往事，他是發自內心的欣賞楚瀾裳，或許能夠和她重演昔日孔融禰衡的忘年之交。

“殿下所言，微臣謹記。”隨著最後一個字音的滑落，崔奕巍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旋梯入口，依舊站在原地的楚瀾裳兀自握緊了手中的玉杖，她本不欲針鋒相對，可是瑾月的負傷時刻都在提醒著她，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要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急切的腳步聲順著下方的旋梯清晰的傳來，人還沒有走到近前，楚瀾裳就感受到熟悉的黃芪味道，未等邁步，身體早被收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以往不論何事，你從不曾將我支開……”僅僅是剎那的分離，對於黎曜塵而言竟也是千秋萬載般的煎熬，鐘離瑾月的負傷讓他對於楚瀾裳更加的珍重，崔奕巍是黑是白不得而知，黎曜塵站在塔下，整個心之中懸在半空。

楚瀾裳貼在他的懷中，之前的雄姿英發瞬間沒落，疲憊的閉上了雙眼，這一刻的她不再是那位聲名顯赫的大殷公主，也不再是沙場之上曾經揮斥方遒的戰中神話，黎曜塵的面前，她只願做一個平凡的女子，盡情的感受他的呵護和包容。

忍耐已久的淚水滑落臉龐，這一刻的楚瀾裳脆弱的讓人心疼：“對不起，是我害塵哥哥擔心了，是不是我總是那麽沒用呢……之前也是，瑾月如若不是受我的安排前去調查，或許也不會染上今日之禍，說到底，將瑾月迫害至此，我責無旁貸。”

“裳兒你在說什麽傻話！”黎曜塵滿眼疼惜的看著她，語氣極盡溫柔纏綿，“你已經在盡力了，任何人都看到了你的努力，可是你也不是神，沒有人會如此精確的預料到每一步，瑾月的事情我答應過你，就一定會盡全力，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的……”

楚瀾裳伏在黎曜塵的懷中，越是被他這般深情的對待，她的心中就越是難受，淚水越發的無法休止，長久的壓抑，她真的太需要發洩了。

從黎曜塵的懷中擡起頭，拭去眼淚打起精神，楚瀾裳展顏笑道：“塵哥哥，我相信你的醫術，也相信瑾月的命格，我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了，簡遇之的被殺，已經完全將這件事情推到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風口浪尖，若不出我所料，今日之內，荊州必有大亂，這件事情遠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

黎曜塵溫柔的捧住她的雙頰，拇指輕輕挲去她臉上的淚痕，聲音堅定且溫柔的說道：“正如你對我的信任，大風大浪我們也曾經一起闖過，我也相信這一次你定然可以乘風破浪化險為夷，而我的初心始終不會變，不問生死，不離不棄。”

“塵哥哥……”楚瀾裳此刻心中豈止是感動，黎曜塵待她如此情真意切，讓她頓感無以為報，黎曜塵本是閑雲野鶴之人，置身世外，兩袖清風，因為楚瀾裳，才將他卷入到一場又一場的風波之中，千難萬險，生離死別，他從未有過半句怨言，時至今日，等來的，依舊是那句，不離不棄。

“裳兒，你要說的，我都懂……”黎曜塵輕柔的撫摩著她的臉頰柔聲說道，“曜塵此生能與你相遇，已是萬幸，你若安好，我便心滿意足。”

字字情真意切，黎曜塵本不是善於言辭之人，如若不是發自肺腑……

楚瀾裳怔住雙眼，前路兇險未蔔，黎曜塵心心念念卻始終圍繞著她，感動之情在心中澎湃著，這一刻楚瀾裳深深的意識到，所有的喜歡，所有的依賴，原來早已在不知不覺之間變成了另一種全然陌生的情愫，那就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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