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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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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生老病死是尋常, 人類如此,魔族也如此。

這是阿米利亞第一次親眼見到與自己關系密切的人類在眼前死去。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

他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悶在胸腔之中的那股感受,不是因饑餓導致的煩躁, 也不是被關押在地牢無力反抗的郁郁, 更不是發現魔法失效後的迷茫。

是比那些情緒都要更濃郁,也更沈重的感受。

宛如吞下了一大塊墨塊, 讓人不適的黑色沈澱在身體裏,無法用風吹走, 也無法用雨水清洗掉,像是水流又像是石頭,它頑固地盤踞了一塊地方, 不肯讓出去。

他不明白這是什麽,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情緒, 除了一星半點兒的新奇,更多的是不解。

或許他該找人類尋求答案,這是因人類誕生的感情, 人類一定更明白這一點。

明明清楚詢問人類才是更合適的做法, 阿米利亞卻興致缺缺, 寧願獨自品嘗這份怪異的情緒, 沒什麽和人類過多接觸的念頭。

餘枝再也不會回來的那天,他在本就虛弱的情況下,強行透支了魔力,開出了那一山坡的花朵。

這直接導致他無力繼續保持清醒, 餘枝閉上眼不久,他也陷入了混沌睡眠。

一山坡的花朵剎那綻放, 又剎那枯萎消失,相必算得上壯觀。

可惜唯一能看見的還清醒的那個人, 現在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

第二天醒來的阿米利亞,發現自己被妥善安置在了一處勉強能住的房屋裏,旁邊擺了一包物資,但周圍空無一人。餘枝不在,郁衡也不在。

能做到這件事的,也只有郁衡了。

很明顯,他帶著餘枝離開了。

阿米利亞註視著虛空中的一點,難得發起呆來。

也是,從一開始郁衡就不喜歡他和餘枝待在一起,之前願意讓他留下來,是為了延緩餘枝的病情,眼下已經不需要這麽做了。郁衡自然不用再帶著不情願的包袱離開。

那麽接下來,他該做什麽?

繼續尋找那個能夠毀滅世界的家夥嗎?

郁衡作為原本的候選人,他已經在這段時間的旅行中徹底觀察過了。三人吃睡都在一處,郁衡就算想要控制,偶爾也會洩露幾分底子。他能感覺到,郁衡的力量大概比江懷風要強,可目前來說,似乎也沒有強多少。

也就是說,能夠排除郁衡。

江懷風不是,郁衡也不是……他或許該去北境了,北境的元帥說不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人。

可是北境啊……

紛紛揚揚的雪花、醜不拉幾的冰雕、明亮的篝火和鮮明的笑意,他在北境,也能見到這樣的情境嗎?

小魅魔伸出手,對準從破碎屋頂洩露下來的那一縷光,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縮水了一點。

這是難免的事,使用了超出身體極限的魔力,身體本能回到了保護模式。

現在他大概是幾歲的樣子?十五?十六?

反正差不多,啊,說起來,他為什麽……始終沒有吃完餘枝的那點正面情緒呢?

如果吃掉的話,就不用透支魔力,也不用變回這幅樣子了。

可如果吃掉的話,餘枝就不會再喜歡他,也不會對他笑了吧。她說他們是朋友,朋友之間,如果連笑都沒有的話,還算是朋友嗎?

不,說到底,他為什麽非得和人類交朋友?

發現思緒漸漸陷入無意義的怪圈,阿米利亞及時制止了繼續思考的想法。他坐起身,拽過一旁的物資包,洗漱一番後吃了早飯,便開始往回走。

他回到了區長家。

目前來說,這裏算得上不錯的修養地點。一方面江懷風能夠提供良好的食宿條件,比廢棄區其他地方方便,另一方面江懷風對他的正面情緒也在穩定增長中,他能夠吃下些許加快恢覆。

至於江懷風見到他又一次變年輕的驚訝,以及他手下的部分風言風語,都是能夠交給他這位義兄處理的。

果不其然,他回來後,就像之前一樣,江懷風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又變回了這樣,但很快便歸咎於他曾經待過實驗室的後果之一,沒有過度追問。

而且區長先生不僅封住了屬下們的口,避免一些奇怪的流言傳出,還額外請來了一位醫生,要幫他看看病,說是他回來後看上去神情懨懨,沒什麽精神,或許也是後遺癥之一。

阿米利亞當時不明所以,之前吃太多不該吃的東西,難免有點消化不良,他只是需要時間消化。他不認為自己的狀態和之前有什麽不同。哦,除了又變小了一次,魔力不太夠。

但考慮到人類的疑心,他沒有拒絕這次檢查,讓那位醫生從頭到尾好好檢查了一圈,隨後若無其事等著對方下結論。

“他的身體很健康,沒什麽問題,甚至比一般人要好不少。”醫生對一旁的江懷風說。

前半句聽得阿米利亞無聊得想打哈欠。

拿魔族和人類的身體素質比,自然是沒有任何意義。

那位醫生下一句卻讓他頓住了,“但他似乎情緒不高,有隱約的逃避社交傾向,像是遭受了某種打擊,因此對人際關系產生了厭倦。您有什麽頭緒嗎,平時可以多開導開導……”

什麽?什麽打擊?

阿米利亞完全不明白這個人類醫生在胡謅什麽,怎麽會得出這麽離譜的結論。

過於好笑,他反而不覺得生氣了。

江懷風卻聽得一臉凝重,點頭應下:“我會註意他的情況的,辛苦了。”

送走醫生後,江懷風轉頭看向坐在沙發上一臉若無其事的義弟,聲音淡淡:“你在笑什麽?”

“不好笑嗎?”阿米利亞歪頭,“他說我受到了打擊。”

江懷風深呼了口氣,放緩了語氣,“餘枝的事……我想,可能影響了你。你需要時間接受這件事。”阿米利亞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跟他簡要說了這段時間的去向,自然沒有刻意隱瞞餘枝的事。

“為什麽你覺得我被影響了?”阿米利亞眨眨眼,“是因為這副稚嫩孱弱起來的樣貌嗎?你對這個樣子的我,似乎總是會更心軟一些,唔,不過你應該是更喜歡成年的我,對吧。”

“我不是在說這個。”江懷風有點頭疼,坐到了他身邊,試圖以兄長的口吻循循善誘,“利亞,這些天你為什麽總是會去客房?那裏有你想見的人嗎?”

阿米利亞一臉平靜:“我習慣那裏的景色了。我待在那裏或許比我想象中要久一點。”

江懷風嗯了一聲,“這種習慣就是你被影響的證據之一。原本如果沒有餘枝,你不會去客房,也不會習慣去那裏,直到現在你還是會去,這就是她帶給你的影響。”

小魅魔皺著眉思考了一陣,“你認為這種影響不好?希望我忘記她嗎?”

“不。你可以記住她。”區長先生聲線柔和,“但她也不會希望你因她的事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的。”

“什麽狀態?”阿米利亞擰眉,“我只是有點餓,這裏能吃的東西太少了,其他沒什麽不一樣。”

魔力不足導致他沒什麽精力,這是很正常的事,沒什麽奇怪的。

但江懷風並不認同,“比起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少了很多活力。我不希望你這樣。”

阿米利亞覺得他們之間說不通,很顯然,江懷風對他有很深的誤解,他將他當做一個普通的人類看待,真的用兄長的態度來對待他。可實際上,他是魔族,和人類不同,他吃的食物與人類不同,生活的環境與人類不同,思維方式也與人類不同。

這些不同都是難以逾越的鴻溝,連解釋都顯得多餘。

阿米利亞忽然伸手,握住了江懷風的手。

冰涼的手指觸碰到溫熱的手掌,驚得對方下意識縮了下,又在其主人的意志下,任由他穩穩握住了。

“怎麽了?”江懷風放輕了聲音,不知道思考到了什麽方向,似乎把他當做了需要安撫的人類,態度柔和了些。

“給我你的情緒吧。”阿米利亞盯著他,“我不餓的話,心情就會好起來了。”

正如之前他向餘枝詢問,詢問這種儀式,能夠增加進食的魔力。

江懷風先是疑惑,而後思索,“情緒?”

“嗯。”阿米利亞沒多做解釋。

區長先生打量一番自家義弟的表情,沒有察覺出異樣,自身的強大以及過往的經驗,讓他爽快答應了,“好。”

應聲的剎那,絲絲縷縷的情緒沿著手指相觸的地方傳遞。

輕飄飄甜滋滋的味道,開始填充小魅魔幹涸的魔力核心。

阿米利亞吃了大半江懷風的情緒,掂量了下魔力的回覆量,才停在了一個微妙的尺度上。

殘留下來的正面情緒,恰好足夠讓江懷風對他友好,卻不至於熱情過度,能有效避免他的過度關心。

果不其然,在他抽開手後,江懷風面上的表情就淡了幾分,他按照之前的話頭,詢問了義弟身體情況,“你現在好點了嗎?”

“嗯。”

“你多註意身體。”得到了點頭的回答,江懷風微微理了理衣襟,站起身,說還有別的事情要辦,之後再來看他,就匆匆忙忙離開了。

這才是一位貴族少爺對待一個稍有好感的人的正常態度。

恰到好處的關心、若即若離的距離,以及不過分的接觸。與之前親親碰碰截然不同的態度。

人的感情是有趣的,可以增長,也可以減少,可以出現,也可以消失。魅魔們憑借人類的感情為生,自然也對這樣的消失習以為常。

在遇見餘枝之前,這樣的變化才是阿米利亞最熟悉的。

從熱情地關心自己的身體,到一瞬冷淡到匆匆道別,變化如同夏季到冬季,極端而平常。他所接觸的人類,只是這樣的存在罷了。

阿米利亞靜靜看著江懷風離開,心底毫無波動。之前他沒有吃江懷風的情緒,本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如今正好派上用場,倒也不必可惜。

人類的感情多數是這樣的東西,長久間建立,頃刻間倒塌,不過起落。

想到這裏,他倒是不期然發現,即使已經吃了一部分情緒,補充了魔力,他的心情似乎也沒有好轉。

那個沈重的墨塊,依舊沈甸甸地壓在他的身體裏,時而化為濃郁的黑水,時而化為壓迫的重石。

人類會把這種感情叫做什麽呢?

小魅魔緩緩合上眼,蜷縮起身體,任由自己陷入夢鄉。

會叫它——哀慟嗎?

他不知道,他並不是人類。

————

從這日打發走江懷風後,阿米利亞的行動自由了很多。

沒人會再時不時強拉著他一起吃飯,也沒人會在各個地方隨機刷新一樣出現,和他搭話,更沒人對他去的地方仿佛一不留神他就會走丟似的,錙銖必較要計較個清楚。

所以他可以不必再吃不喜歡的人類食物,可以不必和人類對話,也可以隨意穿行在客房和那片花園之中。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回,他卻不再像之前那般自在了。

說來也怪,他醒來的那天起,吹冷了廢棄區整個冬天的雪停下了。多虧了這,他不必滿身風雪一路坎坷地回去。

但最冷的時候往往不是下雪,而是雪開始融化的時候。

自從不再下雪,阿米利亞經常會去客房後面那片花園裏逛逛,觀察那些雪層的融化情況。實際上,這些雪融化的速度很慢,廢棄區本就多風雨,少陽光,冬天更是難得能見到太陽,因此溫度不高,雪也一直堆積著不化。

他有時看著那些凍得硬邦邦的雪層,覺得餘枝可能是在騙他。

這樣冰冷的、殘酷的冬天過後,這一片被荒廢的拋棄的土地之上,要怎麽才能開出一朵嬌嫩鮮艷的花?

盡管如此,他仍然在等待春天,等待自己朋友口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個季節到來。

人類為什麽會對春天抱有這樣的幻想?為什麽會覺得春天能夠治愈一切?為什麽會以為春天就是好的開端?

屬於魔族的許許多多個疑問,在這段時間中,有時會被思考,有時會被拋棄。

阿米利亞做好了打算,等身體恢覆好,等春天來臨,他要離開這裏,去往北境,去找到那位最強的元帥,也去看看這個世界無害的雪。

為了觀察這片花園雪層的融化情況,最後他住進了餘枝留下的那間房裏。

江懷風沒有像上次一樣多說什麽,只說了幾句常見的安慰,也說會為他保留原來的房間,就答應了。

阿米利亞坐在窗沿上,時而研究魔法,時而觀察雪層,時而逛逛花園,時而出去撩撥江懷風,再吃掉他的正面情緒,生活平靜得不可思議。

有一天,廢棄區放晴了。

覆蓋了整個冬天的烏雲,那一天被陽光穿透,露出了一角太陽。

長時間藏身地下的人們,看見那一抹陽光,也不由得激動起來,奔走相告、歡呼雀躍。像是心頭濃重的烏雲,也在這一日被那些光芒照亮了一般。

阿米利亞看了一整天雪水融化並成溪流的景色,也聽了一整天滴滴答答水流融化的聲音。

他知道為什麽這裏的人們這麽激動。

雪要化了。

而雪化了以後,就是春天。

陽光出現的這個夜晚,阿米利亞坐在窗臺上,望著遙遠的月亮時,院子裏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

不,或許從某種意義上,對方也算是經常這樣出現的客人了。

那個身披清冷月色,黑發都沾染銀光,灰綠眼眸黯淡的男人走進院子的時候,阿米利亞便註意到他了。

或者說,以這個人的情緒波動之強,他想不註意到都難。

他不知道這段時間對方去了哪裏,多半是和他無關的事,但他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的身後,確定沒有在這人身邊見到第二個身影,也沒有多出任何別的東西。

這個人像是一匹徹底融入野外的孤狼,除了自己,什麽都沒有了。

阿米利亞本該無視他,但他想了想,打開了窗戶,喊了他:“郁衡。”

郁衡擡起頭,面色冰冷,比散落在地的月光更多幾分涼意。他明明身形高大,身材也恰到好處,並不瘦弱,在擡眼的此刻,卻無端多了幾分不可名狀的脆弱與悲痛。

這個時候他又不像是一只狼了,倒像是一只慘遭拋棄的狗。

阿米利亞心中無情點評著,問他:“餘枝怎麽樣了?”他的口吻像是在問一個還活著的人,而不是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人。

郁衡喉結動了動,像是把一口氣從胸腔吐出,又咽下,最終傳出了嘶啞的聲音:“她要去該去的地方了。我會帶她回她的家鄉,這裏不適合安葬她。”

餘枝的家鄉在南港那邊,她並不是土生土長的廢棄區人。

阿米利亞能理解他的做法,但他不理解的是,這個時候,郁衡來找他做什麽,難不成只是單純道別嗎?

“那麽,祝你一路順風。”他給出了這個時候合適的回答,“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

他指的是奴隸的事,兩人都明白。

按照他們之間的關系,話題說到這裏,似乎就該中止了。

但郁衡靠近了他,走到了窗臺前,輕聲道:“你不難過嗎?”

阿米利亞頓住了,他細細打量郁衡的表情,終於理解了對方為什麽來找他。

他慢慢嘆了一口氣,比這月光更涼薄。

“你不該向我尋求安慰的,我是只小魅魔呀。”

白到隱隱湛藍的月光下,阿米利亞坐到窗臺上,輕輕捧起他滿是淚痕的臉,像是慈悲的神捧起他的信徒,臉側溢滿聖潔的光輝。

少年低下頭,仿佛從沒有過這般認真地註視著他。

淩厲俊秀的眉眼,眼下宛如淚滴的兩顆痣。睜眼時狠戾如狼的人,閉上眼卻無端多出幾分脆弱。

因為這些眼淚嗎?

小魅魔漫無邊際思考著,他的思緒也有些飄遠,因此聲音都飄渺似的,“可我不能陪你一起哭啊。”

他靠近咫尺的臉,紅潤的唇貼了上去,卻是冰冷的。

郁衡顫了顫,眼皮一掀,灰綠色的眼睛死死註視著面前的人。若不是眼眶泛起的紅色,他看上去還是一匹沒有受傷的強大的狼。

阿米利亞第一次沒有因那眼底的冷光不悅,他輕輕笑了笑,繼續在這倔強的人臉上親了親。

一個又一個吻,冰冷而柔軟,落在之前滾落的淚痕上,像是無數顆細密滑落的淚珠。

郁衡意識到什麽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阿米利亞,呼吸都放緩了。

小魅魔頓了頓,還是笑,“我們魔族沒有悲傷的眼淚。”

他們能夠留下喜悅之淚、歡愉之淚、憤怒之淚、嫉妒之淚……唯獨沒有悲傷的眼淚。

他不會哭的。

他不會難過的。

他是不知悲傷為何物的魔族……才對。

所以,人類啊,別哭了。

所以,人類啊,別傷心。

眼淚會幹涸,寒冷會過去,而春天——終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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