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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公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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沛公其人

一開始戰線拉得不長,劉邦每隔三五日都能回家看看。隨著戰線逐漸往東北推進,戰況愈加激烈,他不能經常回家了。於是命令審食其照顧呂雉的衣食起居。

審食其在後院打雜三年多,驕奢輕浮的性情蕩然無存,此時他沐浴熏香換上錦衣,施施然走到堂前,對著劉邦和呂雉行叩拜之禮。

“小人審食其拜見主人。”

“擡起頭來。”

審食其擡起了頭,呂雉心跳漏了一拍,雜役生涯的蹉跎下他的容貌並沒有太多的改變,氣質卻沈穩了許多,時間厚愛他,如今的他仍然是仙姿玉容的濁世佳公子。

“審食其,你是夫人的陪嫁,某家念你忠心護主,也頗學些拳腳功夫。我不在家的時日,由你照顧夫人衣食起居,不得逾矩,”劉邦抽出寶劍,劍氣如虹,輕輕落在審食其的肩頭,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話語也不雜任何感情,“審食其,你可明白?”

“小人為主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審食其慨然應允。

“你且起來,”寶劍歸鞘,劉邦微笑著扶起審食其,“待到戰事平定,某家撤了你的奴籍,與你一份家產娶妻生子。”

“主人恩重如山,小人感激不盡。”審食其受寵若驚的模樣取悅了劉邦,如今的他雖然僅僅號為沛公,實則占據了齊楚險要之地,堪比諸侯,自然志得意滿,於是又多說了幾句:“如今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然而草莽實多,豪傑寥寥。江西有陳勝,江東有項梁,這些不過是烏合之眾,占著幾個草澤山頭也敢稱王稱霸,簡直可笑至極。某家據山河之險,抗暴秦主力,他日……”

“妾有預感,夫君當為天下主。”呂雉素來沈默寡言,此時竟說出了劉邦心中渴望又不可及的野心,劉邦回頭看著她,萬一被她言中了呢?心念即此,他隱匿在暗處的臉孔被野心照亮了,顯得無比奪目:“夫人此言當真?”

呂雉原本立於堂前,此時拾階而下,握住劉邦的雙手,這是一雙典型的劍客游俠的手,幹燥溫暖血管發達,手掌寬闊骨節分明,手指結滿了執轡握劍的細繭。

“妾與君初見時,就為您的英雄氣概所折服,我年幼時去鹹陽,見過祖龍,風度神采不及君也。”呂雉看著劉邦的眼睛,娓娓道來。

“審食其,倘若某家得了天下,一定為你加官進爵,好生照看夫人。”劉邦為人喜怒收放自如,他很快就從狂喜中緩過神來,轉身就給審食其畫餅。

“主人恩同再造。”審食其感動得當場跪地,給劉邦磕了三個響頭。

勝利的號角剛剛吹響,一聲慘叫打亂了凱旋的奏歌。

“雍齒反叛了!”軍中嘩然,此時劉邦已經帶兵深入曹縣腹地,將秦軍打得落花流水,不日他的軍隊將攻克大半個齊地,直達三晉之地。

劉邦的曾祖父是魏國大夫劉清,豐邑是他祖父的封地,到了他父親這一輩只是平民了,不過比尋常人家多些財產土地而已。

然而他的軍隊若攻打至三晉之地,憑借先祖的聲望以及他早年在魏趙兩國的人脈,是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占據韓魏趙三國舊地的。

因此,在攻打秦軍的同時,他也在積極聯絡舊時的好友,陳以天下形勢,許以高官厚祿,誘以財帛美姬。

男人之間的情誼比女人之間的情誼來得簡單容易,只要有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目標或者共同的敵人,他們就可以結成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利在則聚,利盡則散。

劉邦一套組合拳下來,他的戰線還在齊地,三晉之地的豪強們就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歸順於他了。

“即日起,天下的一半就是我的了。”劉邦攤開一副地圖,用黑白雙色棋子在九州四海間排兵布陣,盡情廝殺。

“天下未定,請夫君謹慎些。”呂雉勸道。

“小小婦人,懂什麽天下大勢?如今,暴秦已是日迫西山強弩之末,陳勝也即將潰敗,項梁,他一個病秧子,舊楚的亡命徒,躲在會稽山裏又能做些什麽呢?”劉邦正侃侃而談,忽然瞥見呂雉蹙眉坐在一旁,一把將她摟在懷裏:“為夫得天下如探囊取物,屆時夫人就是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又為何郁郁寡歡?”

呂雉心裏升起強烈的不安感,兩道細彎的長眉鎖在一處,成了一道橫眉。

“夫人可是埋怨為夫忙於征戰,冷落了你?”劉邦問道。

“不是。”呂雉矢口否決,劉邦見她否認得如此堅決幹脆,故而肯定道:“如此就說得通了。戰場是變化莫測朝不保夕的,為夫如何忍心你受那樣的苦?”他敞開胸襟讓她聽自己的心跳聲,“待到天下安定,你我永不分離。”

“秦積十三世之餘威,奮六世之餘烈,初定天下,二世而亡。夫君生於微末,起自布衣,起兵不足半載,安能妄語?”呂雉道出心中疑惑。

“哎,你這婦人懂什麽呢?你是會排兵布陣還是會上場殺敵?”劉邦坐直了身子,雙手扳住呂雉的雙肩,像教訓女兒一般訓斥自己的妻子,“你不過是膚淺的女流之輩,多識幾個字,就自視甚高,連自己的夫君都不放在眼裏。你又懂得了什麽?你又做得了什麽?你連馬都不會騎,這是為父的劍,你可握得動嗎?”說到情急處,他解下佩劍,塞在呂雉手中。劍很沈很沈,十幾歲的閨閣女子自然是舉不起的。

兩人都沒有註意到,劉邦竟然把為夫說成了為父,他對她慷慨,縱容,體貼入微,固然是好,卻並不把她當做妻子,而是一種來自上位者的俯視和愛憐。

比起丈夫,他更像是她的另一個父親,比起妻子,她更像是他的最得意的傑作和最重要的繼任者。

兩人本身年齡身世性格的巨大差異,加之各種跌宕起伏的共同人生經歷,他們之間的情感鏈接是異常覆雜的,他們彼此的信任、珍惜、付出、守護遠遠超過了所謂的知己和戀人,但是這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甚至不是夫婦之間的恩義敬愛,因為兩人始終沒有過平等和理解。

劉邦將佩劍擲在地上,金銅色劍鞘敲在青石雲磚上,金石叩擊聲清越激昂,就像佩劍和宅邸的主人,他的憤怒已然拉滿。

他怒視呂雉,見她衣飾華美妝容精致,眉眼間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更是氣得牙癢癢。心想:我在外浴血奮戰,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如今外面生靈塗炭,你的衣食用度無一不是受我供養,一句順耳的話都不說也就罷了,還對我惡語相向,憑什麽?又是誰給你膽子?

“擺正你的位置,你不過是生得年輕,仗著幾分顏色,在我面前嬌柔作態而已。天下大事,是你可以說的嗎?”

他此前還是溫柔體貼,突然間雷霆暴怒,呂雉嚇得呆住了,她的神態凝固在五官上,猶如一幀定格漫畫。

“你做出這副姿態來是要魅惑何人,嗯?!我的話你又聽進去多少!”劉邦擎住她的下頜,深沈幽暗的目光打在她的臉上,如同刀剮。

呂雉驚懼不已,閉上眼睛不敢與他對視,兩行清淚汩汩而下。他以指腹揩去她臉上的淚水,語氣恢覆了溫柔:“呀,夫人怎麽哭了?為夫所說的是金玉良言,你啊你,當真是半點實話都聽不得。”

他把她抱在懷裏,溫言細語地安慰她。她嚇得不輕,淚如雨下,止不住的顫抖。他摘下她的簪珥和梳櫛,溫柔的手掌摩挲她的發頂,手指梳理她濃密柔軟的發絲,他親吻她的發頂,前額,眼睛,耳朵。她顫抖得太厲害了,拒絕他的下一步動作。他捧住她的雙手,輕啄她的手掌和手背。她心有餘悸,不知他下一秒會是什麽樣子,抽出雙手,警惕地看著他。

“你啊你,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卻還是如此忸怩,”劉邦笑了,“夫人捫心自問,為夫待你如何?可曾打過你,罵過你?你懶散惰怠,不耕不織,整日不是在鏡前描眉畫腮,畫你的那張臉,就是窩在家裏寫幾個大字,天底下除了為夫,哪個男子能容你如此胡來?此番是你主動挑釁,一再觸怒為夫,非我之過。為夫只是為自己辯解了一二句,你就委屈成這副模樣。為夫雖然豁達大度,卻也不是丁點兒脾氣也沒有。方才,你的丈夫只是聲音略微高了一些,你就要心懷怨恨,用婦人的手段懲治他不成?”

攤上一個能言善辯的丈夫,好話壞話都被他說盡了。呂雉無言以對,她伸出手臂環繞著劉邦的脖子,揚起臉來與他對視。他見她嬌顏白皙,濃密長睫綴滿密密的淚珠,色心頓起,俯身去吻她嬌艷的唇瓣。她偏過臉去,他的吻印在她的下頜線上。

“不可以。”

“夫人當真不肯給?”他幽暗的目光染上一層薄怒。她搖頭不語,整個埋在他的臂彎裏。

“也罷。”他嘆息一聲。

兩人相擁而眠,直至天明。

天明後,劉邦要回前線了。

“天下,天下即將歸我。”他掣馬揚鞭,春風得意,此時的他還不知道雍齒會在後方給予他致命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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