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一見傾心

關燈
一見傾心

遠遠望見家門口兩只憨態可掬的貔貅,回想起這三日的漂泊,呂雉內心無比酸楚。

“我的兒,你受苦了,”剛下了馬車,就被母親一把摟在懷裏,“在外數日可是缺少衣食?”“非也,非也。只是手頭略緊,還望母親資助則個。”呂雉說道。

“多少錢?”

“五萬金。”

“我拿給你。”

兩人攜手進了大宅,呂公站在庭中,覆手而立。呂母將女兒護在身後,罵道:“你個老匹夫,沒有心肝的混貨!竟要將自己的親生女兒往火坑裏推。”

呂公摸了摸鼻子,有些底氣不足:“婦道人家懂什麽!”

呂母伸手將他推倒在地,憤恨不已:“且不說當初在鹹陽城,多少王孫公子競相要與我家結親,哪一個如今不是皇親國戚,天子重臣。是我那個老不死的爹,鬼迷心竅把我嫁給了你。”夫人說道動情處,掩面而泣:“自打文信侯犯了事,我跟著你一貶再貶,沒過上一天的好日子。先是長安城,再是碭郡,現在又是這個鳥不拉屎的什麽縣,哦,叫沛縣!我這樣的大家閨秀,跟著你吃盡了苦頭,可曾有半句怨言!我恪守婦人的德行,夙興夜寐,累日操勞,為你生兒育女,操持家務。你就是這般回報我的!”

呂公從地磚上爬起來,撣撣衣裳灰塵,說道:“你這婦人牙尖嘴利,顛倒黑白。我呂家富可敵國,我更是自問一天沒有虧待過你!我父親為相國時,對你的族人多有庇護,待我家落魄,也從未牽連過你的父兄族人。我家雖然今非昔比,但是我自問你的煊赫排場不輸於鹹陽城的公主命婦。你身為妻子,違拗丈夫,還振振有詞!”

夫人聽了此言,捶胸頓足,淚如泉湧:“天吶,天吶,你聽聽這是什麽話!我長兄北擊匈奴,我二兄南征北越。我們蒙家世代為秦國盡忠,如今忠良之女竟然受人欺淩。地啊,地啊,你看看這是什麽世道!”

呂公臉色漲得通紅!

呂雉和審食其並肩而立,站在一旁看戲。呂公開口:“雉兒,你可記得為父當年做過一個夢?”

呂雉:“始皇帝年二十一年春,父親做了一個夢,夢中太陽化作一只金紅色的三足鴉鳥,自九重天上摔落。一輪圓月自您的府邸緩緩升起,映照長安十五個日夜。夢中驚醒,十六夜的月色皎潔而淒涼。亭子上的飛瓦摔在臺階上,碎成兩半。”

呂公:“為父心中怖駭,於是邀方士解夢。方士說:月屬陰,為女子之象。圓月中天,富貴無極。天下最尊貴的女子會托生在您的府上。是年八月十六夜,是你的生辰。”

呂雉默然不應。

呂公:“你是我最器重的孩子,為父為你選擇了天下最好的夫婿,難道你不肯相信為父的眼光嗎?”

劉季和蕭何提著雙雁和雙鯉魚上門,恰巧聽見這句話。兩人躡手躡腳避開府中仆人,隱身在庭院的楝花叢中,聚精會神地看戲。

呂公一襲石青色雲紋錦袍,面色鐵青。夫人紫衣金釵,風韻猶存,拿腔捏調。小姐背對著兩人,墨發飛揚,頭上挽了一只小小圓髻,背繃得筆直。

呂公指著庭中的大小箱籠:“此間有數十萬之資。你若是聽為父的話,這些都是你的嫁妝。你若一意孤行,我與你恩斷義絕,請即刻離開我的府邸。”

呂母嚇得破了音:“老爺!”

呂雉想了想,對著父親斂衽再拜:“婚姻之事,但憑家君做主。”

劉季和蕭何對視一眼,長籲一口氣,此事穩了。呂雉背對著二人,劉季只看見一抹倩影。她穿著蓮青滾邊的藤紫色羅裙,亭亭玉立。少女沿著曲折回廊往後宅走去,仿佛把自己的魂兒也帶走了。

呂雉穿過回廊,徑直走進自己的閨房,她越想越氣,把樓梯踩得“咯吱”作響。“小姐,小姐,”審食其緊隨其後,“小姐當真要嫁給那個狂徒!”

小姐翻了個白眼:“不嫁他難不成嫁你?跟著你櫛風沐雨、露宿街頭嗎?!”

審食其安慰她:“我們還有大公子,大公子會想辦法。”

呂雉氣極反笑:“哼,還大公子!五萬錢都湊不齊的大公子,你莫要笑掉我的大牙!”

審食其搓著手:“尋常宅子不過幾千錢,五萬著實貴了。”

呂雉氣得直拍桌子:“哪裏貴了,我連五萬錢都不值嗎?審食其,你可聽好了,本小姐價值百萬!”

審食其臉色尷尬連連擺手:“您稍安勿躁,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呂雉吩咐侍女:“我累了,把他趕出去。你還不快滾!”

呂雉有兩個貼身侍女和幾個針線灑掃的丫鬟。她的貼身侍女一個是聽霜,一個是踏月。

聽霜備好熱湯,為呂雉沐浴洗塵。往浴桶裏加花瓣時,只見小姐坐在水裏哭。聽霜給她拭淚:“奴婢知道小姐舍不得審郎。”

“我是喜極而泣。”

聽霜停下手上的動作,驚愕不已:“奴婢聽不懂小姐的話。”

小姐仰面躺在浴桶裏,只露出口鼻:“你不知道我在外面過得什麽鬼日子,不提也罷。總之,我這樣的女子是做不來糟糠之妻的。”

她的言論太驚世駭俗,聽霜嚇壞了,半晌不敢開口。

沐浴完畢,踏月為她梳理頭發,聽霜為她擦拭身體。呂雉突然覺得自己前些日子是昏了頭,才會跟著那個不靠譜的混小子在外面受罪。審食其,她氣得恨不得咬死這個王八蛋。

父親的侍女前來傳話:“主人與劉郎在前院,請小姐梳洗打扮,前來相看。”

“聽見了,聽見了。”侍女們不耐煩道。

呂雉有一頭濃密細軟的青絲,雖然美麗,卻極其難打理。踏月取出蘭澤香膏和茉莉香油,在手上化開,抹在牛角梳上,先把她的頭發梳理通順,再用細麻布擰幹發上的水,隨後用木梳細細梳理,手中的長發終於像綢緞一樣柔亮。踏月滿意地看了看,給她挽了螺髻,用綢繩和木簪固定住,然後再插上象牙發梳和珍珠簪珥。

聽霜給小姐全身撲了香粉,穿好裏衣,此時站在鏡前為她塗脂抹粉。

針線丫鬟議論道:

“我們小姐要穿哪件衣裳?”

“小姐膚色白皙,穿藍綠色最美。”

聽霜取過一套寶藍色織錦羅裙,為她穿戴整齊。

劉季和蕭何兩人,從上午等到了下午,又困又無聊。劉季心中頗為不耐煩,蕭何用眼神示意他再耐心些。

這兩人自幼相識,比旁人更加默契,最為精妙的是兩人間不需開口,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心意。

無聊到了一定功夫,兩人眾目睽睽之下眼神對話。

劉季:這家小姐梳洗打扮,竟然比曹寡婦生孩子才要久。

蕭何(八卦臉):說來聽聽。

劉季:曹寡婦生個孩子才約摸兩個時辰,第二天就去店裏當壚賣酒了。

蕭何:你是有些寡婦緣分在身上的。

劉季:還有張寡婦,王寡婦,李寡婦,趙寡婦。

蕭何:那是從前,往後娶了妻,你可要收收心。

劉季:那些都是逢場作戲,算不得真的。

兩人聊得熱火朝天,忽然聽見環佩叮咚,香風襲人,屏風後閃出一位華服少女。

她生得花容月貌,嫻靜秀雅,劉季看得呆了。

少女本就有十分的美貌,又有高門貴女的身份加持,在劉季心中恰有十二分的動人。他一時間覺得自己早年游歷六國,所遇美女艷姬都比不上她半分。

呂雉生得貌美也自負美貌,就像熠熠生輝的明珠,芬芳四溢的嬌花,如潮水一般盡情釋放深閨壓抑的十幾年青春貌美,她規規矩矩站在那裏,盈盈笑靨秋波嫵媚,迷得他神魂顛倒。

四目相對間,氣氛暧昧至極。

審食其此前把劉季說得不堪入目,呂雉還以為他是怎樣的妖魔鬼怪。此刻見他白面美髯,劍眉星目,不由松了一口氣。她斂裾而拜:“妾身見過......”她面對著劉季,不知道如何稱呼,用眼神向父親求救。

劉季連忙將她扶起:“小姐不必多禮。小姐美貌如此,當真是神仙人物!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呂雉的父兄都是嚴肅端方的男人,從來沒有誇讚過她長得好看,審食其那個刁奴更不用提。此時聽見有人盛讚她的美貌,不由內心狂喜。一雙美目看向劉季,心想:此人雖然年紀大了些,卻並不討厭。對他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呂公性格堅毅,不茍言笑。他本要說幾句話緩和一下氣氛,一開口卻是:“你看看你,磨磨蹭蹭的,耽誤了好些時辰。”

呂雉從小聽慣了父親的話,知道他為人如此,故而也不辯駁,對著劉季盈盈下拜,嬌聲道:“呀!先生久等。”她生著一雙明眸電眼,眼波流轉處似嗔似笑。劉季慌忙又一次扶起她,說道:“不久不久,為了小姐,等到天荒地老也值得。”

劉季最擅花言巧語,尋常女子聽得一句甜言蜜語腿腳就軟了,恨不得投懷送抱予取予求。眼前這位小姐卻只是輕笑一聲,轉頭又看向她的父親,似乎在說:看吧,我值得他等!

她靠在他身上,蘭麝芳草的幽香一陣陣往他心裏鉆。劉季號稱千杯不醉,此刻已經飄飄然了。

呂公吩咐:“我的兒,你陪劉郎去後院走走。”蕭何起身:“晚輩一同前往。”呂公點頭:“如此甚好!”

審食其仗劍緊隨其後,呂公厲聲喝止:“刁奴,你又湊的哪門子熱鬧!”審食其理直氣壯:“保護二小姐!”呂公往檐下指了指:“還不快滾!”審食其嘟嘟囔囔走到檐下。

劉季和呂雉並肩站在水榭上,水塘裏有數十片圓圓蓮葉和七八朵小小睡蓮。兩人看著不遠處的睡蓮和水中游弋的紅鯉,水底的青苔,誰也不好意思開口。蕭何坐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假裝望天,實則用餘光監視著兩人。

許久,劉季打破沈默:“小姐是長安人士?”

呂雉未語人先羞,紅著臉點頭。

劉季又問:“長安在何處?”

呂雉微笑:“在鹹陽南,原先是長安君的封地。那裏風景秀美,恰如仙境。”

劉季握住她的雙手,奉承道:“唯有仙境,才能誕育小姐這般的神仙人物,唯有小姐這般仙姿玉容,才配得上人間仙境。”

蕭何喝道:“劉季,不得無禮。”

劉季撓了撓頭,又深深鞠了一躬:“失禮失禮,請小姐不要見怪。”呂雉從未見過如此有趣的人,伏在欄桿上咯咯嬌笑。

劉季見她不以為忤,於是壯著膽子問道:“滿池風荷,小姐矚意哪一朵?”

呂雉揚眉:“你要為我摘花?我喜歡那支!”她特意指向池中心的一朵蓮花,心想:這個人不會真跳下去吧,這池水可深得很。

只見劉季從袖中拋出一枚銅鉤,一朵皎白睡蓮穩穩落在手上。“好,夫君好身手!”呂雉撫掌稱讚。

劉季少年時游歷六國,弓馬騎射尤為精熟,摘一朵花兒本不算什麽本事,此刻卻得到了佳人稱讚,不由心花怒放。

她居然叫他夫君,聽在耳朵裏當真比喝了蜜還要甜!

蕭何冷笑一聲,索性躺在石頭上,閉上眼睛不看二人。

劉季不想落得個重色輕友的名頭,於是走到他跟前,俯身輕拍他的臉:“生氣啦?”蕭何拍開他的手:“心累,莫煩我。”劉季在他身邊坐下,逗他玩:“長吏喜歡哪朵花兒,我與你摘。”

蕭何把臉轉向另一邊,揮手道:“一邊玩去!”

呂雉看著兩人舉止親昵,心裏難受得很。

蕭何年紀和她父親差不多大,又是初次見面,她又不好指著鼻子罵他。於是吩咐侍女:“把先王禦賜的花瓶搬來,我要插花。”

侍女匆匆離去,又匆匆而來,舉著一只潔白的雙耳瓷瓶:“小姐請看,可是這只瓶子?”

“咣當”一聲脆響,瓶子掉在地上碎成幾瓣。侍女跪地去撿碎瓷片。

呂雉嘴角含笑,眼神卻冷冷看著蕭何:“你如今幾歲了,還這般不妥當?擺出這副臉色是要嚇唬誰?這裏是我家,難不成我是來看你臉色的?”

蕭何聽她話裏有話,明著在責罵侍女暗地裏在罵自己。他若是上前理論反而成了小心眼,一時間坐立不安只得匆匆告辭。

侍女們也疑惑萬分:二小姐待人和善,進退有度,從未像今天這般失禮。

劉季面上現出一層薄怒,他想教育她不能仗著自己生得美貌就如此目中無人,以為所有人都要圍著她轉。忽然想起交淺勿言深,於是擡腳要跟蕭何一起走。餘光瞥見小姐霜雪之姿,亭亭玉立,一雙似嗔似笑的眼睛正看著他,她手裏還握著自己所贈的睡蓮。他頓時走不動路了,轉頭對著小姐訕笑。

呂雉首戰告捷,蕭何不過是一個臭男人而已,她不放在心上,勝了他也算不得英勇。她看著劉季,似有萬千心緒湧上心頭。

少女一雙妙目上下打量著眼前的男人:他不算年輕,相貌也不算俊美,更算不得有錢有勢。不知為何,他只消往那一站,就能激起她內心近乎瘋狂的占有欲和好勝心。

劉季被她的目光看得要融化了,他本是妙語連珠,此刻那些俏皮話在腦袋裏轉啊轉,哪一句說出來都欠了些火候,只能望著小姐,嘿嘿傻笑。

小姐卻不看他了,轉身和侍女們談笑風生,他站在一旁,眼巴巴看著小姐,默默用腳劃著青石地磚。

只見她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只半人高的巨筆,飽蘸池水,大筆如椽,寫了一個“劉”字。她寫的是篆字,除了丞相李斯,天底下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得這麽好。侍女們圍在一旁,紛紛誇讚小姐寫得好,寫得又大又圓。

孤芳自賞間,耳邊響起戲謔聲:“小姐用情至深,劉季不勝榮幸。”他離她太近,他的呼吸聲噴在她的耳後和脖頸,激起她一身戰栗。她羞得滿臉通紅,根本不敢擡頭與他對視。這個狂徒,此刻用腳趾頭也猜到他是多麽的自鳴得意。

狂徒倒也不算輕狂,他內心蠻欽佩她的。當時女子讀書認字的不多,更不要說篆字,她卻寫得如此好,還是他的姓氏。狂徒盯著地上的字,一直看到水漬漸幹。他看得入了迷,甚至沒有註意到小姐悄悄溜走。

她沒有走遠,只是躲在假山後面,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看著他。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心裏的想法卻一變再變:惱他不跟上來,恨他不找自己,怪他被盯著看這麽久竟然渾然不覺。

狂徒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一般,對著重巒疊嶂的假山拱手作揖,說道:“告辭!”

哎呀,他怎麽走得如此早?天還沒有黑呢!

霎時間,對他的恨和惱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她只盼著他能留下來,卻不知如何開口。

她回了自己的繡樓,憑欄而立,卻只望見他離去的背影。

他騎著小黃馬走了,紅霞滿天,一人一馬,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生酸楚,淚水幾度湧出眼眶,又硬生生憋回去。

直到日落西山皓月東升,呂雉始終悶悶不樂。

踏月給小姐披上了外袍,小姐長大了,就有了心事。聽雪說道:“奴婢知道小姐不願嫁給那個劉季。”呂雉脫口而出:“誰說我不願意!誰告訴你的!”話到嘴邊方覺失言,於是找補:“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為女兒,自然要聽父親的話。”

踏月:“小姐在樓下還能強顏歡笑,回來後就愁容滿面。”

呂雉披衣而起,倚在欄桿旁望著天空。烏雲遮住了月亮,天上隱約有幾點星光。星星忽閃忽現,就像那個人的眼睛,那個狂徒!喜怒哀樂一時間齊齊湧上心頭,讓她期待又讓她戰栗。“我究竟是怎麽了?”少女低語。

劉季劉季,我本無憂無慮,你又何故亂了我的心?

劉季在縣衙值夜,半夢半醒間,恍惚白天看見的小姐正躺在自己身側。月光照著小姐的睡顏,她的皮膚白皙瑩潤,薄唇緊閉,睫毛輕輕顫動,在平整光滑的臉頰上投映出一抹繾綣春色。劉季俯身,動情地親吻她的發絲和臉龐,富家嬌女保養得宜的發絲和肌理,清香怡人,像茉莉又像蘭芷。

他點起油燈,想要再好好欣賞一番小姐的花容月貌。定睛一瞧,蕭何四仰八叉躺在塌上,鼾聲如雷,酒氣熏天,睡得比豬還要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