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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花好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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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花好月圓

大婚禮畢後, 清河被崔府的侍女扶著走出了喜廳,送入洞房。

進入內宅前,必先經過那道促狹的雕梁長廊裏。清河在一盞又一盞的大紅燈籠下面走過,紅彤彤的燭火在她眼前的喜帕上映出一朵朵炫目的光暈。

所幸, 喜帕之下, 無人看得見她面上的慘白。

方才拜堂之際, 她向高堂座上之人叩拜之時,不知哪裏吹來一陣狂風,將她覆面的喜帕拂去了幾分。

她的面容露出了大半。而她的目光亦撞上了那位高堂。

那人身著緋色官袍,頭戴紫金冠,白面如粉,唇若塗脂,蘭花指拈著她奉上的茶盞, 含威不露, 形容神色似與十年前未有變化。

正是聖上身邊親侍,大內總管宦臣張恪。

視線交錯, 四目相對, 雙雙楞住。

風起風散, 她面上的喜帕又垂落下來, 掩住了她的容貌, 一切歸於平靜。

而她的心中,早已起了驚濤駭浪。

記憶又恍惚間回到了那處巍峨的長安宮殿, 她在那裏被張恪囚禁了近年,每日威逼利誘,而活下去的希冀, 就是匍匐著去尋殿前透下那束的微茫天光。

今日,他應是也認出她來了, 試探性地喚了一句:

“清河公主?”

她如若未聞,禮畢後就轉身,由著侍女送出了門,無人看得見,她寬大喜服下顫抖的手臂和腳步。

一路上,她不斷安慰自己道,她現在的身份只是李清河,不再是清河公主。清河公主早已薨逝於肅州城樓之下,屍骨無存。

可他不在,她總覺得心口空虛,慌亂無比。

所謂洞房,是崔煥之的臥房。

越過一方氣派的嵌玉八寶折屏,來到內室。一張大而闊的檀木黑漆髹金的案牘橫立房中,一旁的矮案上燃著一雙喜燭,足足有她手臂粗。

陽春三月已有幾分燥熱,燭火熊熊,燒得她心跳也愈發劇烈起來。

清河趁侍女走後,速速扯去喜帕,逐一卸下鳳冠和發髻上的釵環,正要換下喜服之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個時辰,賓客應是全在喜宴上暢飲,而崔煥之應該去找崔嗣勸阻他的行動了。

內宅有重兵把守,何人會此時找來?

不知何故,她開始心慌起來,將喜帕重新蓋回來了頭上,飛身往喜榻一撲,正襟危坐。

門“嘎吱”一聲開了。

清河不由攥緊了雙手,膝上的喜服被擰出了褶皺,其上鸞鳳的花紋在她手中扭曲起來。

她頭頂喜帕,遮住了視線,看不見來人,卻也不敢作聲試探。因她的聲音和那原本的新娘許澤玉全然不同,生怕開口就露出了破綻。

而來人仿佛並不心急,在房內踱了一會兒步子,似是在細細端詳著她。

透過蒙著的喜帕,她感到燭火晃動不定,她的眼前,驟然一片漆黑,又驟然亮堂起來,一明一滅間,不斷敲打著她緊繃的神經。

室內沈悶的空氣好像將她鎖了喉一般,窒感湧了上來。她再也忍耐不了,心一橫,擡手摘掉了喜帕。

一道熟悉的高闊身影映入眼簾。

男人側身立在案前,白袍外披著一襲墨黑的薄氅,箭袖從氅衣中伸出,正撥弄著案邊的喜燭。那燭焰在他手中搖曳如風,火星子在他掌中亂飛。

她方才可在心裏念著的人,竟夢一般地出現在了她眼前。

“夫君!……”她又驚又喜,可看到他森然的側面,又陡然生出了一絲懼意。

她不告而別離開涼州,還跑到了隴右崔氏的地界。今日還為了救場,扮作新娘與崔煥之一道。未曾想,他竟然也趕到了婚宴現場,定是親眼目睹了她和崔煥之拜堂。

以他一貫醋壇子的性子,可想而知該有多氣。

清河從榻上起身,忐忑地小步朝他走過去。

男人聽到她的聲音,既不露面,也不轉身,只是淡淡道了一句:

“夫人眼裏,可還有我這個夫君?”見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男人微微偏過頭,背著燈火下黑漆漆的眸子看不出情緒,道,“夫人可是厭煩我了,千裏迢迢跑來和別的男人成親。”

“夫君莫要生氣……崔府今日有變,我為了探查情況,才不得已為之。只不過,逢場作戲罷了。”

他身姿挺立,站直不語,仍在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燭芯。清河有些許心虛,只得靠近一步,伸出食指,試著勾了勾他的腰帶。

一雙大掌按住了她的手,男人隨即轉過身來,與她面對面。他高大的身形全然擋住了耀眼的喜燭,令她的眼前像是覆上了一片重影的陰翳。

他擰著她的手,小臂倏然往他腰後一收,她順著那力道不由自主地撲進他懷中,還未站穩的時候,身間已覺一輕。

男人已將她猛地懸空托起,一只勁臂往案上一揮,硯臺筆架還有若幹書籍紛紛被掃落在地。

他徑直將她架在了已是空無一物的桌面,微微揚起頭望著她,濃長的眼睫透出斑駁的目光,冷冽帶著一絲耐人尋味的溫柔。

似是在期待著什麽。

她有些害怕,脊背挺得僵直,雙手撐在身體兩側,指尖卡著案沿凹凸不平的鏤刻。

他混熱的氣息湊上來,拂過她單薄的身,一只手已悄然捧起了她的後腦,按著她的頭往他額上靠,一邊調笑著低低道:

“我為了追上你,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馬。夫人今日打算如何賠我?”

雙手手腕來不及動,很快被他一只手捆在她腰後,她不由向後仰去,身段雪色如綻,在他面前如花般盛放開來。

案牘不過到他的胯間高,可她卻只能雙腳懸空,無所依托,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這高度,委實恰好。

她已明白了他的壞心思,臉上一熱,紅霧重重,低聲道:

“有人來了怎麽辦?”

“夫人一向不是最喜歡刺激的麽?”他哼了一聲,按在她後腦的那只手將她的頭輕輕壓下來幾分,啟唇啄了她一口。

見她緊張到手腕繃直,五指空虛地抓了抓案角,像是要抓緊什麽實物,他輕笑道,“崔嗣要喜宴後才會動手,我和夫人在此,有足夠的時間。”

“可這裏是崔煥之的洞房……”她的聲音已是低不可聞。

“夫人還敢提他?”他挑起濃眉,面露不悅。大掌仍扣在她後腦,撫摸著她柔軟如緞的烏發,“我偏要在這裏。夫人,不肯麽?”

清河感到他渾身散發的熱意。身前玩世不恭的男人,俊朗的輪廓下,一雙燦然星目似笑非笑地回望著她,仍是二十年如一日地令她心動不已。

她閉上眼,最後微微俯首,怯生生地將唇送了過去。

下一瞬,身體向後,被重壓下去緊貼在案上,腦後的大掌護著她,沒讓她的頭磕到堅硬的紅木漆面。

得到她的回應,他像是得逞的獸,懲治她似的,輕撕慢扯著她羞紅的唇瓣,霍然探了進來。

喜服大開的衣衽隨著身動而不斷曳舞,逶迤在地,與他身下的白袍糾纏不休。

自婚後,他和她少有數日不見的時候,此時怎能不起相思。她沒忍住,下意識地擡臂環住他微汗的頸,勾著他一次次上前。

他吻得更兇了。他本來黑沈無光的眸色已染了一層月華般的清暉,如同浸在堅冰消融後的春水裏。

她難忍地昂起頭,又被他按下去吻住,毫不松懈,似是在一遍又一遍罰她不說一聲就離他而去。

終究是別人的洞房,興許方外還有府兵巡邏,她不敢吟出聲,只得將一聲一聲咽入了喉底。

雲停雨住後,他翻了個身,躺在案牘上支起了手肘,隨手翻閱著她懷中散落的那封請柬。

他瞟了一眼她承歡後嫩紅的雙頰,故意問道:

“崔煥之這個蠢材,怎麽知道反切註韻法寫密信予你,躲過府兵搜查的?”

“我從前教給他的。”清河渾身酸麻,平臥在桌面上起不了身,沒好氣地說道,“你還記得回鶻的婚禮前,我要求隴右軍來觀禮,讓你送出的信表面是邀約,其實是用了此法寫就的求救信。”

長風摸了摸下頷,似有不滿地嗤笑道:

“我和夫人少時互通心意的秘法,你就這麽教給了一個外人?在回鶻時,還用它來害我?”

“我當時想著,若你能看出那封信的名堂來,必會扣下信件。所以,只要隴右軍不來,我就收手,認定你,心甘情願嫁予你。”清河瞪了他一眼,橫眉斂衣道,“可誰讓你當時失了憶,什麽都不記得。”

長風微微一怔,越瞧她半嗔半笑的模樣越是媚不自知地勾人,一把攬過她的腰貼在懷裏,如有如無地用唇齒拂著她的耳垂,道:

“原來夫人當初還留了一手,對我是百般留情了。”他輕勾她還沁著晶瑩汗珠的鼻尖,聲音低沈,“可你一收到崔煥之的信,就這樣不管不顧地來救他?在希烏那裏受的教訓,可是全忘了?”

“因夫君如今是河西主帥,身份特殊,又與崔氏不合,不好露面,所以我只能瞞著你。至於我……”清河頓了頓,垂下眸子,聲音低了下去,道,“這次和希烏那次不一樣。我只要易裝,隱藏身份,不過是一個路人,崔氏應是不會拿我怎麽樣吧?”

見男人兀自笑而不語,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又將從許澤玉那裏探聽到的消息告之他:

“隴右自身兵力三萬,再加河東兵力三萬,崔嗣他這是要謀反?”

長風收了笑意。

他心底連日趕來積湧的醋意和怒氣已隨著與她一道縱情的釋放而漸漸消弭。他歷經艱險娶回來的夫人,自是滿心滿眼裏都只想要他一人而已。

可除了他,她還想要邊關安定,天下太平。

若是她自己無能為力,他必要幫她,讓她如願。

“不是,如此兵力,不夠他上長安的,只夠他盤踞在廓州。”長風甩開手中的請柬,淡淡道,“崔嗣,他要的,是自由。”

“原是如此。夫君敏銳過人,一語道破。”清河恍然道,“當年涼州為隴右軍所有,為維持平衡,河隴侯自請束身歸闕。現如今夫君已奪回了涼州,若要崔嗣再久居長安為質,他自然不服。他這是要借兒子婚宴,擺脫長安桎梏,重掌隴右軍。”

清河心中感慨。

崔煥之是崔嗣唯一嫡子,自小就萬千寵愛於一身,本是貴胄之命,卻不僅連婚姻大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而且,還要利用他一生一次的婚禮,謀他所不願且不齒之事。

她不由環顧房內,滿堂金雕玉砌,是崔煥之自小生來就唾手可得,足夠尋常百姓家十幾年的吃食。不曾想,他和她一樣,所擁有的一切,是與命裏永不可得的東西交換得來的。

“不錯。今夜崔氏定會有所動作,若我不來,你怕是兇多吉少。還有……”長風眉頭鎖了起來,頓了片刻,專註地望著她,低聲道,“你可知,張恪也在崔府中。”

聽到這個名字,清河心口直跳,收回神思:

“拜堂之時,他好像看到了我了。”

長風看到她本是紅暈的小臉一點點變得煞白。他心頭一緊,將她摟入懷中,分明能感受到她身體開始有了顫意。他收緊手臂,將她緊貼在心口,心疼地用下顎輕觸她冷汗浸濕的鬢邊。

“長安的人皆以為清河公主已死。若是那些人知道你還活著,指不定又要利用你。”他的目色沈了下去,語調平靜中掩著殺意:

“所以,新仇舊恨,我今日,定不會讓張恪活著走出崔府。”

“你要做什麽?”清河眉梢一動,面露憂色。

她不想他為她冒險。

她借肅州死遁後,與他相守五年,為他生兒育女,直到白首共老,她總覺得是她向殘忍的上天偷來的。當上天想要將這一切收回的時候,不過彈指灰飛,一刻都不會留下。

“夫人放心,局已布好,只等人來。”長風見她緊抓了自己的手臂不放,寬慰她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夫君我,向來是那只黃雀。”

清河張口欲再說什麽,突然聽到幾丈外的榻上傳來幾道悶聲。

長風皺了皺眉,擡起食指抵在她的唇上,示意噤聲。他飛身三大跨步行至塌前之時,身形影動間,已緩緩從腰間抽出短刀。他一腳掀開一床被褥,電光火石間已將短刀架在被下之人的脖頸上。

“不要傷她。”清河看到榻上藏的,竟是被捆著雙手的許澤玉,她疾聲出言制止,“她是崔煥之的新娘,河東許氏。”

她未曾料到,崔煥之將她毫不留情地打暈後,竟轉身就把她藏在了洞房裏。想來,確實此處最是安全。那麽,他的心思,其實已有幾分明了。

如此作想,她心中欣喜,過去給那嬌嬌女松了綁,又想起她和長風方才在人家洞房內胡作非為,難免心虛,試探地問道:

“縣主,何時醒的?”

許澤玉本是被白刀子架著驚魂甫定,見她和一陌生男人衣衫不整地立在一處,心中又驚又氣,抿唇道:

“你,你……虧煥之還把你當心上人,你竟然,竟然……真是不知羞!”她好歹是名門教養的大家閨秀,自己倒是羞得後面幾個字再也說不出來了。

“你,註意言辭。”長風不耐煩地收刀入鞘,厲聲道,“她是我夫人,不是什麽誰的心上人。”

許澤玉被眼前霸氣的男人所震懾,目光在兩人間來回逡巡,面上將信將疑。

“縣主切莫誤會,崔煥之與我不過是君子之交,今日只是他一時氣話,縣主不要放在心上。”清河勸慰道。

聞言,許澤玉的容色稍有紓解,瞅了一眼散在案上的喜服,嘴上仍是氣道:

“他讓你和他都拜了堂了……”話未說完,那男人銳利的眸光又瞥了過來,他搭在刀柄定的手指不斷伸開又握緊,好似隨時會再拔刀出鞘。許澤玉哪裏見過這種逼人氣勢,再跋扈都只得溫吞吞閉上了嘴,不再言語。

清河朝窗外望了一眼天色,繼續道:

“此不過以你的名義的權宜之計。如今,是你已嫁給他了,夫婦一體,他有難,你救不救?”

“自是要救的。”許澤玉擡眸,眼淚汪汪。

清河點頭,與她並肩而坐,對她道:

“崔煥之已去勸崔嗣已有大半個時辰了。如今還未有回音,說明並未有成效,我怕他已被扣住。許姑娘現下也已是崔府女君,無人敢攔,為何不去救你的夫君?”

清河深知崔嗣為人,他素來不達目的不罷休。崔煥之手中毫無籌碼,就算是親生兒子,都未必勸得了崔嗣回頭。而她和長風身份尷尬,若是此時去接應崔煥之,反倒打草驚蛇。沒有人,比眼前這個崔家新婦更為合適的了。

“我,我憑什麽相信你?”許澤玉咬著唇,低低道,“萬一是你們要合謀害我阿耶和我阿公……”

“可笑。”長風冷冷哼笑一聲,“要害你許氏的,本就不是別人,正是崔嗣。”

“你,你胡說!”許澤玉顫聲道。

長風看都不看她一眼,將身上的氅衣褪下來,披在妻子身上,語氣淡淡道:

“去年聖上大壽,河東許氏獻上的紅珊瑚為何到了禦前就成了廢樹一棵?這棵珊瑚,一路從河東送往長安的路上,經過何處驛站?何人能做手腳?”

“再看結果,若非河東許氏因壽禮之事徹底失勢,孤枝難依,朝中無人敢拉攏,你阿耶如何會掏空家底,才能將你嫁給所謂高門崔氏,為你謀個好歸宿?”

“崔嗣此番伎倆,難道還看不透?”

此言一出,不僅許澤玉發起了楞,連清河都聽得脊背發涼。

崔嗣的局,竟然從去年獻壽禮一事就開始布下了。河東許氏和隴右崔氏地緣相近,許氏要向長安進獻壽禮必得途徑隴右地界,崔氏想要對那株珊瑚寶樹下手,不可謂毫無機會。

由此,許氏失了聖心,只能與崔氏暗地嫁女為盟。崔氏先是將其一舉掏空,又盡得好處,河東三萬精兵收入囊中。

清河緩緩起身,扶住了長風的臂膀。他看出了她的心思,輕拍她搭在自己臂上的手背,低聲與她道:

“崔嗣野心,我一直在查探,因不想夫人多慮,所以並未告知於你。”見她沈默不語,他又道,“夫人不必擔心,崔嗣交由我即可。”

清河自是明白他的用意。

這五年來,他一直將她護得極好,一點風雨都沒讓她受。將所有朝堂兵家的重擔,都獨自扛在己身,不讓她過問,生恐引她憂思,又覆發魘癥。崔氏此事,與河西無甚關系,依照他的性子,必是無意幹涉,只是為了她,才暗自放在心上,多番留意。

她不由擡起首,望著他的容顏如啄如刻,俊美無儔,然後她踮起腳,在他頰邊落下輕輕一吻,道:

”夫君且去,我必會讓夫君無後顧之憂。”

語罷,她拉起還在榻上怔忪的許澤玉,嬌嬌女已全然沒了初見時的飛揚蠻橫,縷清前因後果後已是花容失色。

清河道:

“我與許姑娘一道去救崔煥之,再由許姑娘出面,去勸服她阿耶許天臣,必不會讓崔氏如此輕易用上河東三萬精兵。”

長風自知攔不住她。他娶的妻子,向來不是只開在春日的桃李,而是凜冬裏綻放的帶刺玫瑰。

但與許澤玉一道,總比與他一起去破崔嗣之局安全些許。

“萬事小心。”他柔聲道了一句。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他回味著面頰上她的柔軟留下的一抹餘溫,面龐冷酷依舊,心中卻溢著難以藏匿的歡喜。

他的心意,她都理解且愛惜。

相知相許,相依相惜,不外乎如是。

***

崔府書房內,鎏金異獸香爐煙氣繚繞。漏刻落下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回蕩在空曠的樓閣中。

崔煥之被綁在一張太師椅上,奮力地想要掙脫越纏越緊的繩結。

一個時辰前,他趁喜宴開場後,獨自來書房找阿耶勸說他收手,誰料他勸說未果,反被他呵斥後派人將自己捆了起來。

他心急如焚,腦海中不斷回響著他低沈的怒斥:

“我隴右崔氏世代為大唐鎮守西北,歷經三任帝王,忠心不二,當年平叛反賊之亂還折損了大半人馬。可當今聖上忌憚之心從未有減,不僅親閹人,遠賢臣,還屢次三番敲打制衡我隴右。而今,為父已在長安被困十年,卻依然得不到聖心寬宥。若是再不有所行動,當年河西的蕭懷遠,就是我此後之下場!”

“這天下,何以姓李的奪得,我們姓崔的就奪不得?”

句句振聾發聵。崔煥之聽得膽寒心驚。

此時,他咬著牙,猛地一用力,太師椅被他的革靴折斷了一條腿,他轟然倒地,側臥在冰涼的地磚上匍匐前進,任由其上凹凸不平的螭龍紋劃破了他緞面綾羅的喜服。

書房緊閉的門忽然開了一道縫隙,外頭幽芒的燭火透了進來。

崔煥之艱難地擡首仰望。

一襲靛藍色褶邊襦裙的女子,肩披鵝黃色絹帛,身姿娉婷地小步走了進來。

正是被他捆了手安置在臥榻上的許澤玉。

“你,是你……”他驚道一聲,很快別過目光,低下了頭。

風水輪流轉,又是如此狼狽之相,且又被這許氏女看了去。

“看什麽看,還不快給我松綁?”見她擡袖掩口,眉眼盡是笑意,低睨著在地上爬著的自己,崔煥之氣不打一處來。

“夫君想要脫身,不如求求我?”許澤玉故意微微俯下身,披帛垂下來,灑落在他低伏的面上,隨著細微的風一來一回,撓癢癢似的。

“誰是你夫君!”崔煥之恨嘴硬恨道,用腳踹了一下凳腿,反而痛得呲牙咧嘴。

“你!罷了……”許澤玉慢悠悠在書房內游蕩了一圈,轉而回身,半蹲下來,玉指戳了戳他緊繃的下頷,道,“夫君若是能叫我一聲娘子,我就替你松綁。”

“你……門都沒有。”崔煥之形容尷尬不堪,看著她耀武揚威的模樣,恨不得當下啐她一口。

“哼!”許澤玉斂起垂落的披帛,輕飄飄地邁開小碎步,轉身欲走。

“哎,哎,別走。”崔煥之思來想去,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還是以大局為重。

此刻他只得忍氣吞聲,垂著頭,用極輕的聲音道了一句,“娘,子……”

“夫君喚我什麽?我沒聽清……”許澤玉心下竊喜,不動聲色了回眸望他,語笑嫣然。

崔煥之不甘心地抿了抿唇,壓低聲音:

“娘子……澤玉。”

許澤玉心下痛快了些許,心想著清河還在門外把風,催得緊,現下還是不跟他再玩鬧了,於是飛快地替他解開了束縛的繩結。

崔煥之脫身,將手臂上的繩索甩開,深呼一口氣,一面斥責道:

“你出來做什麽?今夜危險,給我好好在房裏待著去。”

“沒有我,誰來救你?”許澤玉白了他一眼,雙手抱臂擋在他面前,高傲的下巴微微擡起,道,“沒有我,你的事兒可辦不成。”

“早知道,就該把你捆得死死的。”崔煥之徑直掠過她,向書房外走去。

“清河跟我說了,你給我綁的本就是活結。你就是舍不得我受苦。”許澤玉追了出去,不依不饒地圍著他轉悠。

“你……”崔煥之狡辯不得,借著外頭的燈火瞄到了她腕上捆綁的紅痕,背過身拂袖道,“你快回去歇息,茲事體大,由不得你胡鬧。”

“澤玉不愧為將門之後,若非她死命拎著他阿耶的部下勇闖軍營,此事怕是就此覆水難收。”崔煥之回身,望見清河走了過來,對他道,“澤玉雖已將他阿耶勸服了,但是他收兵仍需時間,畢竟那三萬精兵本是在崔嗣手裏。”

“現下,就看你的了。”

崔煥之頷首,面色凝重,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沈聲道:

“我阿耶,他們現下在何處?”

“內宅庭院裏,那棵石榴樹下。”清河道,“他將一眾宦臣和節度使賓客引至樹下,必是要借此機會,一網打盡。”

“長風亦在那裏,他會助你一臂之力。”

“多謝。”崔煥之應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斂衽向長廊飛奔而去。

許澤玉見狀想要跟著。清河拉住了她,說道:

“你若去了,會讓他分心的。”

許澤玉見那道挺拔的人影一下子消失在了重重夜色中,不見蹤跡,心中本是懊惱,又被她此句哄得,心中如有層層漣漪蕩漾開去。

她不由自主地低垂螓首,雙手絞著垂下來的絹絲披帛,低低道:

“我就是擔心他……”她望著清河,杏眼明亮,如盈盈水波,道,“哎,你那夫君也去了,你不擔心他麽?”

清河“嗯”了一聲,望著眼前且喜且怯的崔家新婦,道:

“我信他。他從未令我失望。”

一束束絢爛的煙花忽而在頭頂炸裂開來,將暗沈的夜空照了個透亮。

喜宴結束,正席開場。

***

長風回到了喜宴上後,還未飲下一口酒,便聽堂前一陣鳴鑼敲鼓。

崔嗣舉杯對賓客道:

“今日小兒婚宴,幸得諸位賞光前來。說來極巧,我崔府院中有棵百年奇樹,今夜忽降下甘露,乃天降祥瑞之兆。此景百年難遇,特請諸位與我一道前去觀賞天露,觀者亦有延年益壽之效。”

語罷,崔嗣引著宴席最前頭的宦臣張恪起身,步入堂後內宅。

眾人聽聞此天降異象,交頭接耳間,紛紛跟著崔嗣離席走去。

長風朝向身旁靜候的寧遠,對他低聲囑咐了幾句,隨即亦跟了去。

通過內宅的長廊下,狹小的走道間接踵摩肩,擠滿了人。長風緩步走在最後面,身後就是宦臣此次帶來的兩列鐵甲禁軍。

行至長廊過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

長風微微側身,看到背後不知從哪裏竄出幾十名崔府家仆,手上托著各式果脯果盤,擠入了長廊內。由此,將走在最前頭的宦臣和一眾賓客與禁軍在逼仄的廊下隔絕開來。禁軍進退不得,被湍急的人流卡在了長廊盡頭,入不了庭院之中,只得遠遠望著石榴樹下竄動的人頭。

待人到齊,崔嗣立在石榴樹下的陰影中,忽然拍了拍掌,高聲道了一句:

“來人!”

早已埋伏在院中的幾個帶刀侍衛將一群宦臣團團圍住,為首的一把拎住張恪緋色的衣襟,將他重重扣在樹幹上。

“大膽崔嗣,你要做甚?我乃是聖上親派,你這是對聖上不敬!”張恪慌亂中,紫金冠都掉在地面,一頭烏黑的假發被扯落下來。

“是又如何?”崔嗣冷笑一聲,朝著面色已然大變的賓客道,“眾節度使今夜在此見證,我要當著諸位的面,即刻斬殺這閹人,以清君側。”

“聖上不仁,聽信讒言,我等長期被閹黨壓制一頭,我忍辱負重多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千載難逢的機遇。”

“崔嗣,你這是要謀逆?”當中有賓客大聲喝道。

崔嗣陰笑一聲,轉了個身,青白的鬢角在庭院中幽暗的廊燈下一閃而過,他掃視了一圈手已按在刀柄上的眾人,指著掙紮不已的張恪,幽幽道:

“你們若是有人想要救他,即刻斬殺。可若是見死不救,形同與我一道謀逆。他日聖上降罪,必有你們一份。”

府兵已拔刀出鞘,一時間庭院內刀光劍影,亮如白晝。

好陰毒的計謀。

崔嗣不僅要脫離長安的控制,更想要借機拉攏在場所有領兵的節度使一道,借斬殺宦臣之名,行謀反之舉。

隴右三萬兵馬,加之河東三萬精兵,是不足以撼動長安,但此刻大小節鎮的將帥齊聚一堂,性命皆在他手,兵力恐有二十萬之巨,已足以千裏奔襲,直取京城。

眾人嘩然。他們雖本是無心謀反,可已是勢如騎虎,進退兩難,一時間無人敢動。

人群中的長風兀然笑了一聲,開始鼓著掌,向石榴樹緩緩走去,在崔嗣面前立定,道:

“崔嗣,我倒是小瞧你了。我以為你不過是想回隴右安享天年,沒想到你竟還有那麽一出戲,真是謀算得一手好棋。”他挑著眉,掠過崔嗣猶疑的目光,直向被抵在樹幹上的張恪而去。一雙星目露鷹隼般狠戾之色,神色依舊淡淡,擺擺手道:

“只可惜,張恪這顆棋,是我的。”

“蕭長風,你說什麽?”崔嗣面露異色,快步追了上去,見他忽然停住腳步,朝夜空中吹了一聲口哨。

眾人未來及驚呼,一支迅疾的利箭從不知何處飛來,閃電般一晃而過,最後毫無偏差地牢牢刺中了張恪的咽喉。

血花在剎那間噴湧而出,飛濺了崔嗣一臉。

張恪一句遺言都未出口,便已垂下頭,瞬時沒了氣息。

長風撣了撣白袍袍角上染上的幾滴血漬,不悅地皺了皺眉。他拱手對目瞪口呆的眾人道:

“諸位,我與張恪有私人恩怨。亡妻清河公主曾為此人所害,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我蕭長風伺機誅殺張恪,乃我一人所為,與在場諸位無由,更與謀逆之舉無關。諸位可自行離去。”

“蕭長風,你,你……”崔嗣恍然大悟,他的局已全然被眼前這個白袍少年所破,沒有了張恪,他便沒有了挾持眾節度使的緣由。他怒道,“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長風嘴角勾起一絲冷冷的笑意,也不回頭,徑直離開,向長廊走去。

“崔嗣,你不要欺人太甚!”“是啊,老子領兵十餘年,最近不得你這種陰謀詭計,你敢對河西動手,先過了我這關再說!”

“你殺得了一人,你殺得了我們所有人嗎?”“蕭將軍是為我們解圍,你敢動他?”

義憤填膺的將軍們紛紛拔刀而起,圍成了一堵人墻,與庭中的府兵拔刀相向,劍拔弩張之勢,一觸即發。

崔嗣雙眸猩紅,目眥欲裂,熱血湧上頭頂,赫然拔刀,正要下令,忽聞一聲:

“阿耶,不要一錯再錯了。”

崔煥之從人群中趔趄著奔出來,飛撲到崔嗣眼前,死死拽緊他執刀的袖口。

崔嗣猛地甩開他的手,怒喝道:

“你這逆子……來人給我押下去!”

崔煥之一字一句道:

“阿耶,河東許氏已聽到風聲,收走三萬精兵了,我們已無後援。難道要用府兵玉石俱焚麽?”

崔嗣一驚,向後趔趄一步,面色發白,道:

“你說什麽?怎會如此?……”

崔煥之重聲道:

“阿耶,你自小教我,忠孝仁義。可你若是執迷不悟,還要再動手,於當今天子,何來忠?於崔家祖先,何來孝?殺人誅心,何來仁?挾持賓客,何來義?”

“他們都是來兒子我婚禮,為我崔氏喜事道賀的貴客啊?你若是對他們動手,哪怕你最終奪了天下,兒子今後,如何在世人眼中立足,如何在巍巍青史上留名?”

“阿耶,你是要葬送兒子一生麽?”

喧嘩驟滅,全場靜默,寒蟬仍鳴。

已行至長廊盡頭的長風聞言,輕嘆一口氣,閉眼片刻,緩緩回身,對僵立在那裏的崔嗣道:

“崔嗣,我已破了你的局,你已孤立無援。張恪為我所殺,與他人無關,更是與你毫無利用價值。你只需照常出了這個門,你仍是河隴侯,隴右崔氏仍是西北大族,崔煥之仍是隴右軍統帥,而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

“怎麽選最才是上上策,你心中最是清楚不過。”

“呯嗙”一聲,崔嗣手中的刀掉落在地。

識時務者為俊傑。府兵見主子如此,面面相覷,也如刀柄燙手一般迫不及待地扔掉了刀。

長風走上了長廊的臺階,身後是一片陰森森刀光閃過的掠影。府兵們紛紛為他讓開了路,無一人再敢攔他。

“蕭長風,你河西蕭氏世代忠良,你阿耶卻落得如此下場,你竟然不恨麽?”崔嗣突然嗤嗤地笑了起來,瘋瘋癲癲地指著遠去的他,意有所指地想要挑動起他心底深埋的潭水。

他恨麽?他亦問過自己。

起初,怎麽能不恨。可是有一個人,踏遍千山萬水,歷經劫難,將他從陰詭地獄裏救了出來,還以孱弱不堪的身體與始終如一的真心贖了罪。

他的恨,與她的愛相比,抵不過,只能長埋地下。

他還能怎麽恨?

她死過一次,他也已失去過她一次,那種痛徹心扉,顯得往事的恨意是那麽的微不足道。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何必再讓沈屙舊事消磨與她難得相守的機會。

俯仰之間,他所行所為,無愧於她,無愧於蕭氏,無愧於天地。如此便好。

崔嗣尋釁的喊聲已越來越遠,長風置若罔聞,一刻未有遲疑,身影消失了雕欄玉砌的暗影中。

……

長風疾步回到了洞房門口。

兩個姑娘在門口並排坐著。

階前夜色涼如水。他的妻子披著他的氅衣,歪著頭靠在她瘦削的肩上,小口一張一合,好似絮絮叨叨在和身旁之人說著些什麽。

再上前幾步,目光下移,看到了她們腳邊一壺喜宴上的烈酒。

長風心下一笑。原是貪了酒,成了個小醉鬼。

肩上忽被一人一拍,他回頭一看。崔煥之也回到了臥房前,亦跟他一道望著兩個不知何時親昵起來的姑娘。

“我今日終於明白,為何清河始終只會選你一人。”崔煥之在他身後倏然輕聲道了一句。

“算我對你,心服口服。這輪遙不可及的明月,我讓給你了。”崔煥之望著那抹靚麗的靛藍色,低首笑道,“我也已找到了我的月亮。”

長風頷首,勾唇輕笑,不言不語地俯下身將清河抱了起來。

她的面頰燃著紅霧,嬌艷欲滴,他壓低了氅衣的帽檐,遮住了她半張臉,故作不經意間,警惕地瞥了瞥一旁的崔煥之。

崔煥之並未在看他懷中的寶貝,而是在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新婚妻子環抱起來,想要送入洞房。那個女子可不像清河醉後這般乖巧,她撒潑打滾,扯著崔煥之的衣襟不松手,還差點抓破了他那張小白臉。

可為人夫君的,除了好好哄著,還能如何。

長風掠過那兩人,懷抱香玉,起身離去,身後仍傳來男女的吵鬧聲。

“崔煥之,你又欺負我!”

“是,是我欺負你。大小姐能不能脫個鞋再上榻?”“罷了,我來……”

“好好,我錯了,再也不捆著你了,你若生氣,不如你來捆我一次?”

長風一向不喜窺探於人,聞言心下生笑,卻又遽然想起,洞房內應是一片狼藉,仍有他和懷中女子忘情歡愉後的遺跡。

他輕咳一聲,速速加快了腳步,離開了內宅,讓崔煥之無奈的聲音漸漸消散在了風中。

一輪清朗而皎潔的圓月底下,兩旁的芭蕉葉婆娑生影,海棠花的重瓣隨風送香。

長風出了崔府的大門。他將懷中嬌小的妻子放入早已安排好的馬車上,頓時也不想再騎馬,一同鉆入了寬敞的馬車中。

她眼睫翕張,如蟬翼撲閃,沾了酒水的唇嫣紅得像塗了油彩,甚是奪目。唇瓣隨著綿長的呼吸微微顫動間,她忽然擡起手,又朝口中灌了一口酒。

長風一怔,原是他沒註意,她手中偷藏了一個酒瓶,隱在了她身上寬大的氅衣中。他撈起她垂落的手腕,想去奪走她手中的酒瓶。

“清河,你醉了。不喝了罷。”

她不知哪來的勁道,死死不松手,他本就沒用什麽力,被她這麽一拽,反倒撲在她身上。

咫尺之隔。可見女子濃長的睫毛緩緩掀起,美目雙瞳,如釀了一汪爛漫的春水。她懵懵地盯了他一會兒,忽然擡首吻住了他。

下一瞬,她柔若無骨的雙臂纏上了他的頸,一寸一寸裹緊。不安分的一雙蓮足,更是挑起了他散落的白袍邊。

“夫君……”她似在夢中,雙眼霧氣重重,不自知地輕咬著玉指尖,綿吟了一聲。

如此醉態,千嬌百媚。

良辰美人,豈能錯失。

他沒有忍,勁臂一擡將那小醉鬼撈起,在奔騰的馬車上吻了她一次又一次。車輪飛馳的軲轆聲蓋過了歡愉的吟和痛快的喘。他眼見她酒後微紅的面頰泛起一陣陣潮紅,滿頭青絲悠悠散開,迤邐在他身上,貝白的腳趾繃緊又勾起,扶在掌中的束素裊裊起伏,與淺蜜色交融在一片,難舍難分。

最後她在他懷中沈沈睡去,夢裏時不時喚的,還是他的名。

此夜,和今後的每一夜,有她在側,他都深覺此生所願皆償,別無所求。

若要求,只求:

花好月圓,地久天長。

(番外之花好月圓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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