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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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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至

沈翌幾乎住在了醫院,他在爺爺的病房搭了一張辦公桌畫工圖。單人病房的環境很好,夜晚他就睡在陪護床上,或者偶爾也在旁邊的軟沙發上休息。

爺爺的情況好似在好轉,現在已經能取下面罩,偶爾沈翌還能用輪椅推著他去樓下的花園散步。

醫生來查房時會笑著對老人家說恢覆得不錯,繼續保持這種心態。

然後又單獨將沈翌叫出去,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差不多就在這幾個月。

沈翌的眼睛熬得通紅,難以置信地問:“為什麽?您不是說他最近精神很好嗎?”

醫生扶了扶眼鏡,還是不忍心地告訴他:“老人年紀大了,他的心臟比我們正常人大一圈……”

“他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所以……”

沈翌洩力一般地靠著墻慢慢蹲了下去,醫生看著他的樣子,頓了頓,“沈先生,趁著最後這段日子,好好陪陪他吧。”

仿佛是為了證明醫生的話一般,沈爺爺在第二天的夜裏呼吸微弱,心跳頻率變得很慢。

等到值班的醫生和護士趕來的時候,在淩晨三點將沈爺爺又推進了手術室。

沈翌一個人坐在手術室門口的凳子上,他雙手顫抖,幾乎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過了近兩個小時,醫生說沈爺爺目前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然後看著沈翌欲言又止。

“您說吧,我能承受。”他坐在凳子上,衣服已經變得很皺,醫生說:“病情惡化了,您有時間的話,好好道個別,盡快吧。”

沈翌沈默著點頭,眼淚掉下來落在地板上。

第二天,沈翌去樓下給徐老師打電話,他將爺爺的病情告訴對方,然後說了幾個鄰居的名字,“徐老師,麻煩您告訴他們一聲,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過來一趟?機票錢由我來出,只是希望能夠盡快。”

他的聲音很啞,徐老師靜了一會兒,然後說:“小沈,我馬上就去告訴他們的,我先給清旖打電話,她和你師母在黎江市,距離香港很近,你一個人我也不放心啊。”

結束了電話,沈翌回到病房,爺爺還在沈沈睡著。

他最近總是心絞痛,疼起來就蜷縮在病床上,本來就瘦的老人緊緊縮在一起,沈翌每一次看見都忍不住落淚。

護士又來給爺爺換藥,動靜驚醒了他,已經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睜開,沈翌走過去問還要輸多久。護士也嘆氣,“不能停,要一直輸液。”

她正在沈爺爺的手上仔細辨別著血管,仿佛在找一片相對完整的肌膚,最後擡起頭對沈翌說:“我看看腳。”

針管是從腳部的血管刺進去的,那裏的皮膚似乎更薄,針尖沒進皮膚的那一刻,爺爺痛苦地皺了皺眉,沈翌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不斷地說:”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徐清旖和母親當晚就趕了過來,她們告訴沈翌,南城這兩天沒有直飛香港的航班,徐老師他們的車票在明天一早,下午應該就可以到。

沈翌點點頭,他最近實在是太疲憊,但根本不敢睡,只把與爺爺的每一面都當成是最後一面。

沈爺爺看見她們過來很開心,聽說徐清旖已經懷孕後,又責備沈翌讓人奔波,然後問孩子幾個月了。

“三個月。”她說:“基本上已經穩定了,而且有媽媽照顧我,沒事的。您快點好起來,他還能叫你一聲。”

“三個月?三個月好啊。”沈爺爺笑瞇瞇的,他看著徐清旖的肚子,忽然難過道:“可惜我看不到我們小翌結婚了。”

“我談戀愛了。”沈翌坐在沙發上,他將同事和朋友們送來的果籃都放在一邊,“挺久了。”

“談戀愛了?”沈爺爺問:“那你怎麽不帶回來給我見見?”

徐清旖和師母也看向他,仿佛是在分辨他說的話的真偽。

“真談了,不過她在國外,正趕回來呢。”

“談戀愛好,讓她來了就和我見一面,好啊,好啊……”爺爺的聲音變得很小,沈翌快步過去看向他,只見老人擺擺手,聲音嘶啞地說:“有點累,我睡會兒。”

沈翌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床邊儀器上顯示的數據,確認沒事以後才替他掖好被角。和徐清旖和師母一起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師母問沈翌是否真的談了戀愛。

沈翌搖搖頭,“爺爺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我。”

“那要怎麽辦?如果要見面的話。”徐清旖問。

“等明天吧,等徐老師他們看過爺爺之後,明晚我找一個同事來一趟。”沈翌曲著手,手肘抵在欄桿上,回過頭問她們:“你們吃飯了嗎?來得太急了。”

“吃過了。”師母說:“小沈啊,你也別擔心,你爺爺他一定會平安的。”

他點點頭,啞著嗓子,“謝謝師母,您現在是在黎江市照顧清旖嗎?”

“是啊,他們都沒經驗,我又沒什麽事,就來照看一下。”

沈翌問徐清旖:“你懷孕怎麽沒告訴我?”

徐清旖張了張口,最後說:“忘了……抱歉。”

“沒事,孩子出生的話,還是告訴我一聲吧。”沈翌垂著眼,“畢竟,還是要叫我一聲叔叔的。”

最後師母將沈翌趕回了家,她讓沈翌回去好好睡一覺,說這邊只留她一個人照看就行了。

徐清旖是孕婦,晚上也回了酒店休息。

沈翌剛回家不久,孟晨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我來汾州出差,順路準備去香港看一眼你,他們說你請假了?”

“嗯。”沈翌揉了揉太陽穴,“爺爺他住院了。”

“嚴重嗎?”孟晨知道沈翌家中只有他和爺爺,於是提出要來香港看一眼。

第二天沈翌在醫院停車場接到孟晨,還有劉語瀟。

孟晨結婚那一年,按照約定給劉語瀟寄了請帖,雖然最後她沒有來,但兩個人因此找回了聯系方式。

“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正在和她吃飯。”孟晨說。

劉語瀟沒說話,她的長發散在肩上,看起來卻和當年已經完全不一樣。

沈翌沒說什麽,“爺爺他今天的情況還不錯。”

他領著兩人往樓上走,準備按電梯的瞬間抿了抿唇,收回手又忍不住對劉語瀟說:“語瀟,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昨天看見爺爺羨慕又可惜的神色,沈翌幾乎是脫口而出自己已經談了戀愛這個謊話,現在卻發現自己難以找到一個人來扮演自己的女友。

他好友圈中的相熟幾乎都是男性,最初想到的是自己那位女秘書,不過對方已經有了家庭。

三人移步到停車場裏的一個垃圾桶旁邊,沈翌給自己點燃一根煙,吸了一口後又沈沈地呼出來。

孟晨看得直皺眉,卻什麽也沒說。

“我爺爺他,一直想看著我談戀愛。”他說:“昨天我一著急就給騙了他,但是到現在還沒想明白該怎麽辦?”

劉語瀟沒見過沈翌吸煙的樣子,有些驚訝,想想他最近經歷的這些事又覺得不足為奇,“你想讓我假裝你女朋友?”

“嗯,抱歉這麽打擾你。”

“你又沒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不用總是向我道歉。”劉語瀟看了一眼孟晨,“如果這樣可以讓爺爺好受一點的話,也沒有什麽的。”

“我熟識,但是他不認識的女性不多。”沈翌看了眼孟晨直勾勾盯著自己的視線,忍不住笑了笑把手裏的煙盒遞過去,“來一根?”

“別,戒了,你嫂子不讓我抽。”孟晨說著還是把煙接了過來揣進自己的兜裏。

“可以,我答應你。”聽見他們的對話,劉語瀟想起來三個人曾經一起在舊金山的日子。

年輕氣盛,每個人都陽光又明朗。

沈爺爺側躺在床上,病痛讓他無法仰臥,在看見劉語瀟的時候眼睛亮了亮,叫她閨女。

她穿著最簡潔的裙子和白色運動鞋,抱著一束漂亮的鮮花,軟軟地叫“爺爺”。

這是徐清旖第三次見劉語瀟,對方比從前仿佛成熟了很多。

沈爺爺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一邊詢問,一邊試探,仿佛是在確認眼前這人是自己的孫媳婦,還是沈翌找來糊弄他的人。

但是劉語瀟對於他的問題幾乎是對答如流,沈爺爺終於滿意,問他們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劉語瀟說:“1994年,12月31日。我們在美國一起跨年,我說我喜歡他。”

徐清旖正在削蘋果的手頓了頓,聽見沈爺爺問沈翌:“人家先說的?”

沈翌無奈,點著頭說:“對。”

“沒出息。”爺爺看了一眼沈翌。

孟晨適時地踩他一句,“就是,沒出息。”

沈爺爺這才註意到孟晨,沈翌向他介紹,“這是我去了美國之後的朋友,這些年我們一直都在一個公司。”

“爺爺您好,我剛好在汾州出差,就過來看看您。”孟晨坐在小沙發上,腿邊堆著他和劉語瀟買來的補品,“當初我和沈翌在美國、英國,都是一起的。”

沈爺爺眼睛都笑彎了,他本就心疼沈翌一個人在異國,這孩子從小到大又都是喜和悲都只往肚子裏咽,連忙道:“這些年辛苦你照顧我們小翌了。”

“不辛苦,都是他照顧我。”

“對啊,開會都是我幫他的。”沈翌補充道。

“你這……”孟晨想反駁,看見他笑盈盈的樣子無可奈何,和爺爺打小報告,“當初在英國他坑了我很多次,出遠門的會議大部分都是我開的。”

沈翌笑了笑也不解釋,沈爺爺裝作嚴肅的樣子,“好,以後都讓他給你開會去。那你現在也在香港?”

“我在辛來。”孟晨說:“當年回國的時候香港是大熱門,輪不到我。”

沈爺爺點點頭,“辛來也不錯啊,沿海。語瀟現在在哪兒?”

“我在黎江。”劉語瀟握著沈爺爺的手坐在病床邊,沈翌站在她身側,徐清旖在更後面的位置。

“那你和清旖在一個城市啊?”沈爺爺問。

“嗯。”徐清旖回答道:“我們以前也還碰到過。”

孟晨甚至連頭都沒有回,聽見沈爺爺繼續問:“那語瀟和小翌是怎麽認識的?”

“爺爺。”劉語瀟甜甜地叫他,“以前有一年我爸爸還去南城看過您呢,你忘記啦?”

“你父親……”沈爺爺微微皺著眉,而後才想起來那件事,“原來他是你父親啊?那你們那一年就在一起了?”

沈翌和劉語瀟還沒來得及開口,孟晨就笑著說:“小年輕前兩年分分合合的,也就不敢帶到您面前來,現在不是來了嗎?”

孟晨和劉語瀟哄著沈爺爺講了好多他們在國外的故事,沈翌插不進去嘴,無奈地交代兩句就要去找主治醫生問後續情況。

“閨女啊,我可能看不到你和我們小翌結婚了。”沈爺爺看著沈翌離開,很艱難地側了側身,孟晨來扶他,“我啊,這輩子最擔心的人就是他。臨了了看到他有你們這些朋友,我才真的放心了。”

“爺爺,您別瞎說,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劉語瀟說。

“是啊,你看沈翌這才剛從國外回來,你們倆都還沒團聚多久,怎麽會離開呢?”孟晨安慰道。

沈爺爺吃力地擺了擺手,“小翌以後就拜托你們照顧了。”

和徐老師一起過來的是在南城與沈爺爺交好的幾位鄰居,他們在聽說了病情以後,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由於徐老師提前就交代清楚,所以沒有人在這裏哭泣,仿佛都在竭盡全力給予他力量。

沈爺爺很開心與老朋友們重逢,一個勁地說誰在哪一局象棋裏悔了棋,誰又在買菜的時候借了幾毛錢零錢沒給他還回來,往日冷清的病房,終於慢慢變得熱鬧。

沈爺爺去世的前一夜,香港迎來了一場猛烈的降雨。

彼時正值五月底,大風吹著雨滴不停地往窗戶上砸,老人的眼神已經不夠清明,斜著頭任由眼淚往下流。有跟隨鄰居一起來的夫人忍不住情緒,低聲抽噎著離開病房,沈翌跪在爺爺的床前,他的背挺得筆直,像是在等待一場無聲的宣判。

等到緊握的手完全卸去了力氣,他沈默了十多秒,然後鄭重又堅定地磕了三個頭。

看見他動作的親朋們終於忍不住哭起來,一種細碎的、壓抑的、讓人喘不過來氣的厚重的悲傷在病房裏迅速蔓延開來。

徐老師走到沈翌的旁邊半蹲下身子,沈翌任由他抱住自己,腦海中機械地重覆著耳朵聽到的內容。

“要堅強。要堅強。”

他們都在說要堅強。

徐清旖咬著下唇看向窗外,她的頭微微上揚,想要阻止即將奪目而出的眼淚。

如果小時候聽沈爺爺講的故事是真的的話,那麽現在他一定已經成為了天上的一顆星星,在某一處閃著光繼續看著他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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